可进来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院里只有三五间屋子,格局与村里并无区别,那些空闲的地方,竟都被种上了药草。
北境荒凉,连种粮食都困难,可如今却有人能种出草药,传出去,只怕会引起轰动。
“褚大夫……”沈春行沉吟,“一直都如此坦荡行事吗?”
满院药草,不做遮挡也就罢了,还将外人直接带入院内,这是生怕无法引来觊觎啊。
闻声。
褚梅转过头,微一打量两人,不甚在意道:“咱开医馆的,早晚都会被人惦记上,既然遮掩无用,为何还要担惊受怕?我这儿呀,来的人越多,反倒越安全。”
这话里透着深意,不像是该跟初次见面的人所说。
沈春走近些,“褚大夫好像认识我?”
她可是蒙着面呢。
褚梅放下手里的簸箕,朝二人招招手,将其引进屋内后,又吩咐丫鬟看茶,完事才笑着说道:“葛大牛这人啊,在外面挺会装样儿,回到家里,那就是个碎嘴子……如二位这般气质出众的才子佳人,能找到我这儿的,再没别人了。”
沈春行落座,接过茶,不冷不热地道了声谢。
宝儿的娘亲远比她聪明,心思也比她更为复杂。
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多说无益,干脆直入正题。
“夫人可是遇上麻烦?”
褚梅微微颔首。
“济昌药铺?”
虽是询问,沈春行却用了笃定的语气。
褚梅抬眸望她眼,坦然道:“葛家不仅重新开始卖药,还搭上了位大夫,生意可比先前要好多了。黄老板选择从我这儿下手,也没什么值得意外。”
听出话里意思,沈春行用手点了点桌子,“夫人这话就不对了吧?应是济昌药铺先看中此地的药田,后想法子排挤葛家才对,这其中的先后顺序,要搞清楚啊。”
红泸县不过是一偏僻小城,人穷地方穷,能有什么值得权贵可惦记?
唯独人才啊!
拥有进货渠道,跟拥有一个能在荒地上种活草药的人相比,那是天与地的差别。
先前她就有些奇怪,如今全然想通。
“姑娘果真如大牛所言般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
褚梅笑笑,完全没有被戳穿心思的窘迫,她指指屋外。
“八年前,我初来此地,便再也没能离开过。本以为就这般过下去,总算能谈个清净,却没想,还是将自己送入困境。”
沈春行点出重点,“城主既保了你八年,为何会变?”
褚梅摇摇头,“自然是因遇上不能管之事。”
沈春行蹙眉,试探道:“与朝廷有关?”
褚梅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济昌药铺的背后乃是吴家……礼亲王的王妃便姓吴。”
北境偏离权势中心,最不受管,可偏偏礼亲王除外。
他的领地便在附近。
一旦边关陷入困境,少不得要向其求援。
先前也是因此,老皇帝才破格将其调回京城。
“这可真是一座大山啊。”
沈春行轻叹声。
小小一个红泸县,究竟要引来多少股势力,她很好奇。
“姑娘莫要发愁,我告诉你这些,非是要令你为难,只是想多嘴劝一句,身处在漩涡中,能忍则忍啊。”
褚梅自然没有将希望放在二人身上,她已经在此地住了八年,不在乎再多八年,只是红泸县的那门生意,却是不能再做。
先前葛大牛让人传来消息,言沈家给百姓送来一大夫时,褚梅就猜到要出问题,如今灵验到自己身上,却也没因此生出怨怼。
她早已习惯被困住,过的好点差点,总归是活着。
只要丈夫跟女儿能安全,便已足够。
第140章 奇人奇景
沈春行不置可否,没有在此事上多加置喙,岔开话题。
“其实我今儿来此,并非是特地要见夫人,而是寻医途中恰好遇到。”
说话的工夫,两人的面巾早已取下。
褚梅仔细打量过他们的眉眼,没瞧出有问题,很快联想到关键处,皱眉:“病人可是被拦在对岸?”
“也不能说是拦吧……”沈春行耸耸肩,没好道出薛永安的英勇行为,站起身,望向屋外。自言自语道,“这会儿也该来人了。”
眼见两人要离开,褚梅欲跟上,却在出了大门后又驻足,神色为难。
“沈姑娘,非是我有意推脱,实在是……当日曾与城主大人有过约定,轻易不得离开此院落。”
因而才定下古怪规矩。
沈春行理解笑笑,没有多问,一指对岸,轻声道:“夫人莫要发愁,自会有人将伤者送到你跟前。”
听到那句熟悉的话语,褚梅怔愣住,眼睁睁看着两人飞回到对岸,落进一帮彪形大汉的包围中,不由攥紧手。
“快!快去通知……”
话音未落。
大汉们已然落进河中,岸边开始了新一轮的痛打落水狗,众人兴致勃勃,很是为多出几个靶子而感到激动!
就方才那几个,压根就不够他们分的嘛!
褚梅闭上嘴,眼神古怪。
回忆着方才的对话,猛然发现,沈姑娘似乎从未露出过畏怯。无论是在提及城主大人,还是听见礼亲王之名时,她都表现出种异常平静的冷漠。
——
沈春行百无聊赖地蹲在岸边,很是失望:“就这?”
好歹是背靠礼亲王,不说什么调兵遣将吧,怎么也得找几个高手来?咋搞得跟过家家一样……多少有些儿戏。
这回,薛永安亲自给她找了根长杆。
就这么看着她拍。
沈春行拍了没一会儿,又等来波打手。
照旧是被薛永安三两下踢进河。
群众们拍手叫好!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卜瑶呆呆立在旁边,已经没了紧张的心情,她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如今日这般的场面,那真是梦里都难遇见。
沈家妹妹,当真乃奇人啊!
“别光看着呀,你也来,权当是舒缓压力。”沈春行把长杆塞给卜瑶,仿佛没瞧见她脸上的哭笑不得。
城南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很快传向八方。等到水面上飘了有三四十人头后,才彻底消停。
这时。
西边忽有船缓缓驶近,船家是个黑脸汉子,看上去不太好相处,对于在河中拍水的人,他像是看不见般,只闷声问:“谁要过河?”
来寻医者,多是在六壬城讨生活的人,早就认出黑脸汉子,遂问:“收钱吗?”
黑脸汉子头都没抬,答:“以前如何,现在如何。”
立马就有人掏出枚铜板扔进摆在船头的鱼篓。
这就是以前的规矩——一文过河,有去有回。
众人争先抢后地往船上挤,却被船家用篙竿扫开,险掉进水中成为被拍的一员,顿时气急:“你这是做甚?”
黑脸汉子闷声不吭。
起初他们还莫名其妙,静想了会儿,忽得明白过来,齐齐看向那位蒙面的少年侠客。
谁招来的船,显而易见。
沈春行示意杨一跟卜瑶上船,自个儿仍蹲在岸边,随口问船家:“今日如何,明日还是如何吗?”
黑脸汉子终于有了反应,扫了眼薛永安,瓮声瓮气道:“你在一日,便照旧一日。”
沈春行乐呵呵:“我还挺有面子?”
济昌药铺几次三番出阴招,她如今正面接下,对方却又要退缩……未免太过轻易。
只是眼下却顾不得多计较。
手腕处散发的热度烫得她生疼。
待船驶远。
沈春行转过头,若无其事地朝身边人说道:“护城河乃重要城防,若我为城主,定然会严加管控船只。”
一直在装作看热闹的荀慧生哑然。
“一文钱,放在咱们村,连牛车都坐不上,没想到六壬城这种是非之地,竟也会有如此淳朴的船家。”
荀慧生尴尬地笑笑,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坦言相告,未曾想,沈春行竟不想听了。
“今日多谢荀姨,若有机会,江湖再见。”
在薛永安的护卫下,两人混入拥挤的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荀慧生张大嘴,懊恼地跺了下脚。
谁要跟她江湖再见?自己明明是想天天见!
可小姑娘走得太过干脆,连暗哨都没防备住。
再三确认两人已离去后,荀慧生随即大喝:“这些外来的狗崽子,就会给老娘惹事!若非城主早有吩咐,今儿非得淹死几个……来人,速将此地发生的事传信于城主……等等,信我亲自来写……对了,让老幺看好褚大夫那边,莫要再把人放跑……”
——
两人直接翻出城墙,薛永安早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使了点儿手段,轻松将其甩开。
等到附近无人时。
沈春行晃了晃手腕处的令牌,一缕幽魂随之被牵引而来。
她眯起眼威胁,“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很难保持友好。”
柳三狼一阵心虚,怎好意思说自己迷了路?忙摆出焦急的表情。
“姑娘,大事不妙啊!到手的粮食就快要飞啦!”
“……”
沈春行瞬间平静。
原来柳三狼这一走,飘去了粮庄那边,正好发现里面乱哄哄的,竟是在着手迁移。
“我偷听到人贩子的谈话,好像是因为界碑山突然来了驻军,他们怕牵连到自己头上,所以要舍弃这边的地盘,听意思,竟是有好几处藏匿点。”
沈春行脸色变冷,“那些孩子呢?也一同被带走了吗?”
柳三狼犹犹豫豫,有点不太敢道出实情。
“说是……既然没法就地脱手,带走反而麻烦,他们也不缺孩子用……”
一处庄园,便有几十个无辜孩童。
这伙人当真可恶。
听完柳三狼的叙述后,薛永安淡淡吐出两个字。
“带路。”
脸上再无河岸边戏耍时的随性。
有些人可以只是教训,有些人,则唯有以血偿还罪孽。
第141章 毒计
晌午。
一天中日晒最足的时候。
和熙暖阳,倾洒向北境这片贫瘠的土地,给世间带来温暖的同时,却没能驱散开人性里的阴暗。
几人赶到粮庄外面时,空地上停满了马车。
粗一数,至少有二十余辆。
不断有人进出,从庄园内抬出粮袋木箱,积攒物资之多,令所见人暗暗吃惊。
沈春行蹲在棵树上,探头看了几眼,表情古怪道:“你说这是人贩子?”
“不是吗?”柳三狼一愣,他就比较随性了,直接飘到那些人头顶,纳闷道,“我真的看见有孩子被关押进地窖。”
沈春行摇头不语。
这些人身材魁梧,目露精光,一看就是练家子,且装备齐全,个个配有刀剑,岂是靠坑蒙拐骗为生的拍花子能比?
“人贩子不留人,倒是挺舍不得浪费粮食。”薛永安冷笑。
一语惊醒梦中人。
柳三狼反应过来,对啊,谁家人贩子会屯粮?
他回忆着前些日子在庄园所见,面色慎重些:“里面虽有人耕种,却不过三五亩,绝没有如此之多的产出。”
若非是自个儿耕种,那便只剩下“采买”一条路子。倘若那些人真是人贩子,为何要把得来不易的钱财,全拿去换作粮食?家里究竟有几张嘴啊这是……
北境尤缺粮,向来都是只有进的份,没有往外出的道理。
行为着实可疑啊。
然而比起粮车,更值得在意的是那些无辜孩童,左右对方的行踪已然暴露,官府若想要拦截,不过是伸把手的事儿。
有柳三狼暗中尾随,不怕对方能跑掉。
“你去打听下,这些人要把东西运往何处。”
柳三狼傻眼了,心说我咋打听啊,托梦吗?人又不是我孙子……他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忽得一拍脑门,想起之前的经历。
他是鬼哎!可以鬼上身!
怎么能忘了自己唯一掌握的职业技能!丢鬼啊!
柳三狼臊眉耷眼地看看四周,发现沈春行二人不知何时离开,这才松了口气,继而认真观察起现场众人,最后选定了一个面色蜡黄,仿佛被掏空身子的瘦麻杆。
唯有意志力薄弱的人,才能轻易被上身。
瘦麻杆刚踏出庄园,浑身一个激灵,眼神焕散了片刻,内里已然换成柳三狼。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扫在搬运货物的汉子,琢磨着要如何上前套话,未曾想,还没等想出来,庄园内先传出一声又一声疾呼。
“发现敌情!有人闯入!”
“速速装车!”
“你们几个跟我来!”
柳三狼被点到名,见对方穿着上好丝绸制成的青衫,而自己则是短打装扮,地位差距可见一斑,只得认命地跟过去。
心里暗暗叫苦。
不是吧,他们这才刚进去,就被发现啦?薛大人也不咋行啊……
——
那边。
两人刚摸进庄园,找到柳三狼所言的地窖,就听见远处传来沸腾声,皆感纳闷。
究竟是谁那么不讲究?没有能潜入的本事,就别瞎跑啊……
地窖乃是藏在一间柴房内,见四下无人,心知守备皆被引走,二人没犹豫,闪身进入其中。
薛永安打开地窖,却见里面空空如也。
一股血腥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昏暗地穴中,白骨森森,角落里堆满了残缺断刃。
沈春行皱眉,顷刻间便想到某种可能。
“听闻古代权贵为培养死士,常用养蛊之法,将天真稚子封锁到一处,不给食不给水,让其互相厮杀,直到洞中仅剩下一人时,才会给胜利者丰厚所得。如此反复,待彻底磨灭掉人性时,方成自己手中的一把尖刀。”
她语气轻柔,听不出波动,仿佛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话音将落之际,却是抬手将一柄飞刀射向屋顶。
薛永安同时从窗台窜出。
外面传出沉闷的击打声。
沈春行听到有人压低声喊:“莫动手,莫动手,我跟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她飞奔出柴房,抬头望向屋顶,发现与薛永安缠斗在一起的,竟是位老道。
此人面相看着挺年轻,至多四十,却是双鬓斑白,穿着身靛蓝色道袍,脚下踩双破烂草鞋,一手抱头逃窜,一手不住地在胳肢窝抓挠,毫无形象可言。
薛永安在与老道打过几个来回后,便差不多摸清对方底细,倒也没真下死手,见沈春行出来,便收手站到她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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