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说白劲惊不就在这儿陪你吗?
在一群地中海啤酒肚的中老年男人里,温絮不经意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
那人约莫二十岁,站在下葬的土坑旁,凝望着下方的黑色棺材。
一身孝服洁白如雪,干净得令人发指,没干一丁点脏活,脸上也看不出一丝的哀恸。
他的神情从容又悠闲,像是来打发时间。
光是袖手旁观站在那里,高雅温柔的气质,就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温絮抱着胳膊看了他一会儿,抬脚走过去:“何硕?”
她和何硕居然是亲戚?
他也是淮京人?
白劲惊偏头,朝她望了过来,眼睛眉毛弯了一下,唇角浮现一丝温和笑意。
他眨了眨眼,轻柔地问:“见到表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温絮的脑袋有一瞬间的宕机。
她愣了下,下意识道:“表……表哥?”
第28章
何硕是她表哥?
温絮在意识里检索相关信息, 自然是一无所获。
夏池厌在明雁镇自杀的剧情,原文里都没有详细交代。
遑论妹妹奔丧时,在淮京遇到表哥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轻微得不值一提, 温絮的大脑也就毫无印象。
“何硕是你表哥?”温絮询问妹妹。
少女语气迟疑,听起来有些不确定:“我有四个表哥, 关系都很一般, 他们不在村里生活, 很多年没见过了。”
温絮露出了然的神色,这一次,就喊得顺口多了:“表哥, 你也是A大的?”
听到少女这声甜甜的“表哥”, 白劲惊唇角的弧度未变, 凝望着女朋友这身白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恰好一阵高爽秋风掠过田埂,料峭的凉意拂面。
温絮看见秋风吹起他的孝服上杉,一片雪白的衣角掀起又落下, 他发际乌黑的头发丝凌乱飘动, 眼睛氤氲着看不透的笑意。
白劲惊正对她微笑。
在某个电光石火的刹那,温絮心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既视感。
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
想起她在学校餐厅遇见过何硕, 温絮随口问:“表哥,你是哪个专业的?”
笑吟吟望着面前的少女, 白劲惊眉梢一扬,悠然开口:“哪个专业?”
他低头想想, 似乎记性不太好, 笑了一下, 才慢慢地回答:“考古。”
温絮略感诧异,考古可是A大出名的冷门专业。
妹妹的这位表哥眉目高雅, 虽然不了解他,何硕总给她一种学识渊博,闲静沉着的感觉,和考古专业倒是很搭。
明雁镇就妹妹一个人考上了A大,没听说还有哪一家祖坟上冒了青烟。
温絮估摸着这位表哥有点远。
上世纪计划生育之前,村里每家都有至少三四个兄弟姐妹。
家族盘根虬结的亲戚脉络,光看族谱就很复杂。
何硕是哪一支的亲戚,哪一房的表哥,温絮不好奇,也就没多问。
简单聊了两句,这对没血缘关系的表兄妹,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
像不熟悉的陌生人一样,白劲惊看向一旁,温絮转过身,慢吞吞走开。
她站在坡上,看家族里的长辈,拿着铁锹和农镐往坑里填土。
棺材很快被土掩埋,深坑变得平整,堆成小山丘。
人死如灯灭,一无所有地降临,一无所有地离世,带不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老太太紧紧抓在手里,攒了一辈子的积蓄,藏了一木匣子的银件,手指上的金戒指,死后都到了儿媳的手里。
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嗔痴爱恨,执念不甘。
世俗金钱的诱惑,街坊邻里的纠葛,水火不容的婆媳关系,都只是一场体验。
死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什么都没了。
温絮忽然觉得浑身轻盈了许多,阴霾散尽,神清气爽。
观念的转变,就是一瞬间的事。
就在这个简单的午后,妹妹卸下了心上看不见的锁链。
奶奶的离世,似乎让妹妹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自杀了结精神上的痛苦,固然勇敢。
选择乐观地活着,笑对生活的艰辛,何不是另一种勇敢?
……
竹叶飒飒,绿荫遮蔽的山腰伫立着几间简陋的房子。
袅袅炊烟升腾,穿着孝服的男女老少或站或坐,送葬回来后,吃着饭闲聊。
前来吊唁的亲友,帮忙处理老太太丧事的村民,以及吹唢呐的师傅,热热闹闹,挤满了不大的院落。
按照村里的习俗规矩,家属要用菜肴招待参加葬礼的宾客,俗称吃送葬饭。
门外,一抹俏生生的白影走进来。
热火朝天的喧闹声稀稀落落,安静了不少。
温絮站在门口,穿着一身雪白衣衫,摘下兜帽,乌黑柔顺的头发散落下来。
她低着头,柔软的嘴唇抿着一个发圈,单手灵巧地取下来,五指撑开,扎了一个蓬松的高马尾。
素面朝天,未施粉黛,洁净的脸容瞬间吸引了在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满堂宾客都看向门口的漂亮少女,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姑娘。”
“盼娣的孙女,听说是省里的状元,考上了名牌大学。”
“哇,了不得,”说话的人啧啧称赞,语气带了几分惋惜,“咋不是个男孩子。”
“长得真水灵,一看就不是亲生的。”
架着铁锅的灶台前,年迈的老头坐在凳子上,斜眼瞅着门口的姑娘。
过了一会儿,他把温絮的养母韩椿婷叫了过去。
“你女儿有没有男朋友?”
老头有个儿子,在沿海城市打工,人比较老实,今年三十六岁还没找到对象。
女人一愣,立刻猜到老头打的什么主意。
她心想,那位姓司的大老板,气宇轩昂,又高又俊,开连号的劳斯莱斯,我女儿都看不上他,能看上你儿子?
“小絮没谈男朋友。”韩椿婷心里轻蔑得发笑,倒也没表现在脸上。
说话的语气,难免带着身为家长的虚荣,“但A市有个大老板喜欢她。”
老头一愣:“多大的老板?家里有几套房?多少存款?”
那位司先生究竟有多少资产,韩椿婷也不清楚,神秘兮兮说:“那个老板的有钱程度,你想象不到。”
老头一摆手,明显是不相信。
穿过院子里三三两两的人群,顶着几十双探寻打量目光,温絮旁若无人,优哉游哉地往前走。
家家户户都在城里买了房子,夫妻俩很少回村里居住。
温絮上了大学后,旧房子只有老太太一个人住。
那间被山体滑坡冲塌的房子,一直没什么人来修,陈旧的墙体暴露在外,荒凉破败。
温絮进了一间屋子,五分钟后,拎着黑色的背包走出来。
喧闹的院子里,响起少女软糯好听的声音:“谁翻了我的包?”
小孩的尖声喊叫,桌椅板凳被拉动的声音,碗碟碰撞的脆响,大人的喧哗声……
院子里吵闹不已,没任何人回应她。
温絮表情未变,清冷的目光环视一周,又耐心地问了一遍:“谁动了我的东西?”
每个人都听见了少女软生生的声音。
一院子的人,纷纷抬眼看向温絮,很快又事不关己地收回目光。
仿佛她是空气,没人在意,没人理会。
“温絮,”意识里传来妹妹的声音,“这一大家子人,都瞧不起我们家,看不起奶奶,也看不起我。”
温絮诧异道:“为什么?”
“因为爸妈没什么本事,亲戚都比我们家有钱,早早就在淮京市里买了房子。”少女小声解释。
“奶奶性子也软,不能生育,年轻时没少被妯娌欺负。”
“再加上我是个女孩……”
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温絮单手划开雪白孝服上的纽扣:“亲爱的,你今天说什么来着?”
少女心跳如鼓,红着脸说:“你想干什么都行。”
从今往后,她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
温絮扬了扬眉毛。
只要妹妹不介意和势利眼的亲戚翻脸,不在意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不想着给父母维持虚荣的面子。
妹妹就是真正的脱胎换骨。
“温絮。”她听见少女喊自己的名字,轻柔如坠落枝头的花,却坚定不可摧折。
像是问温絮,更像是在质问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温絮笑了起来:“是啊。”
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在门外没找到女朋友,白劲惊从容地走进院内,目光缓慢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
喧哗吵闹的院落响起一阵锣声。
敲得毫无章法,嚣张狂妄,刺耳之极。
顺着噪音的方向,白劲惊偏过头,看见他亲爱的女朋友抽走哀乐队的锣捶,一边单手敲了敲锣,一边平等地挑衅所有人:
“都耳朵塞猪毛了,听不见?”
白劲惊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泛起微微的诧异,转眼间,他险些要笑出声来。
装聋作哑的一院子人终于有了反应。
认识温絮的人都很意外,看她的眼神立刻不一样了。
这一大家子势利眼亲戚,大多都是欺软怕硬的。
妹妹愈发怯懦讨好,他们愈发看不起她。
温絮态度强硬,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翻脸,不把这群人放在眼里,他们反而对她畏惧三分,高看她一眼。
“丢东西了吗?都帮她找找!”
“你们谁翻了小絮的书包?”
“……是我。”堂姐尴尬地开口。
韩椿婷赶紧走过来,看了看温絮敞着拉链的黑色背包:“怎么了?什么东西丢了?”
“我来姨妈,翻了小絮的包,把她的卫生巾拿走了。”女生低声解释。
韩椿婷不以为意:“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再去超市买就好了,别伤了亲戚之间的和气。”
温絮面无表情,望着讨好型人格的妈妈。
女人赔着笑,语气带着刻意的自责,仿佛不懂事的人是自己的女儿。
未经允许,随便翻人东西的堂姐,反倒云淡风轻地表示大度不计较。
温絮轻声细语问:“最近的超市在另一个山头,我生理期,还得爬十几公里的山?”
韩椿婷瞪了她一眼:“你是山沟里的穷丫头,不是娇气的大小姐!”
温絮感觉妹妹的心疼了一下。
怔神的片刻,她听见一声沙哑轻柔的声音:“她怎么不是?”
温絮扭过头,看见何硕一身雪白,身形挺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旁。
白劲惊眉目舒展,转头凝望温絮,眼瞳映着少女模糊的身影。
“每个女孩,都是男朋友的娇气大小姐。”
他唇角微微上翘,脸色平静无波,甚至称得上温和,温絮却能感觉到他情绪有些沉,似乎是生气了。
……但这关她男朋友什么事?
大概表哥的气质太好,温絮不经意抬眼,发现堂姐正直勾勾盯着他。
准确地说,在场不少人都在看他。
孝服的款式其实很简单,送葬的人都这么穿,没什么特别。
但穿在她这位远房表哥身上,白衣胜雪,气质高洁,特别吸引人视线。
何硕不是符合大众审美的帅哥,长相平庸,五官并不精致。
但他身上有股特别的魅力,像春水一样融润温和,让人如沐春风,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注意到她的视线,白劲惊偏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白劲惊眨了眨眼,眸底泛起温柔的水波,轻笑道:“要不要去我家?”
……
表哥的老家,在绿竹掩映的山顶上。
看到同款破败的房子,温絮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她在院子里找到一块光滑干净的青石,喟叹一声,悠闲地坐了下来。
料峭的秋寒透过石面传递在身上,冰冰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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