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临水阁楼是真的。
找药是假的。
又或者说,找药也是真的。
只不过找的并不是治腿伤的金疮药,而是……
黎越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抑制他身上剧毒的解药。
*
牢房中一片寂静,卫潇潇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睛。
她其实比黎越想得要敏感,那碗白果猪肚鸡汤她一直在喝,而发现黎越不怎么动时,她就已经长了个心眼。
而随后袭来的困意让她意识到,汤里的确是加了药的。
卫潇潇没有声张,她表面上喝了三四碗,实际上有两碗半都趁着黎越不注意,偷偷倒掉了,因此她服下的药量并没有那么大,黎越走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内,她就醒了。
卫潇潇静静地听了听,确保牢房内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后,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撑住下巴,陷入沉思。
如果是最早认识黎越的时候,那么遇到这种被下药的情况,卫潇潇会按照逻辑分析,自己又被背叛了。
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患难与共,卫潇潇的第一反应就是黎越绝对不会害自己,他应该是有什么计划,不想让自己知道。
走到牢门边,卫潇潇伸出手晃了晃铁锁——黎越出去的时候锁上了门,她出不去。
到底是什么计划?
难道说,他和老吴有什么密谋的事瞒着自己?
不……感觉并不像。
而如果不是老吴,那又能是谁?
卫潇潇心里突突一跳。
腾蛇,玉三娘。
这样一想,整个逻辑就完全通了——黎越表面上答应帮老吴研制火药除掉玉三娘的势力,但他并不信任老吴,所以同时也在和玉三娘那边勾兑,承担着双面间谍的职责。
可是如果黎越和玉三娘之间还有这样一层交易,他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偷偷进行?
思路到这里就中断了,卫潇潇得到的线索不够,无法做出下一步的分析。
就当她在脑海内搜索着各种各样的碎片,试图费劲地拼凑出一个真相时,有人轻轻敲了敲铁栏杆,用气声唤道:“姐姐。”
卫潇潇一回头,牢门边,一只熟悉的大蝙蝠挂在那里。
是沈淮年。
沈家二少爷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地落了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给卫潇潇:“我从后厨偷的,牛肉馅的酥饼——吃一个?”
卫潇潇心里烦乱,摇了摇头。
沈淮年也不继续劝她,自顾自地掏了一个牛肉酥饼,在卫潇潇旁白咔咔咔地啃起来。
这酥饼大概是一些有势力的狱卒开小灶的夜宵,刚刚出炉,香酥掉渣,牛肉馅被烘烤出了热气腾腾的油脂香气,在不大的牢房内蔓延开来。
卫潇潇吞了吞唾沫,听到自己的胃发出了清晰的咕噜一声。
……晚餐被她倒掉了一大半,她本来就没吃饱。
沈淮年倒也没嘲笑卫潇潇,他满嘴塞的都是牛肉酥饼,整张脸好像一个囤了粮食的小仓鼠。一个饼被他掏出来递给卫潇潇,这一次卫潇潇没再拒绝,接过来就是一大口——
啊,真香。
两个人埋头在牢房内吃夜宵,一时间都没说话。
吃完了一纸包的酥饼,沈淮年拍拍手上的碎渣,又跟个多动症大儿童似的把自己悬到了半空,一边以脚尖为支点荡秋千,一边给卫潇潇汇报:“我来的时候,看到姐夫跟老吴在院子里看月亮呢。”
卫潇潇心里一动,眉心不由得皱起。
怎么,难道是自己的推断出了错,黎越出去不是见玉三娘,而是见老吴?
沈淮年看卫潇潇沉着脸不说话,赶紧安慰她:“姐姐,别生气。”
“老吴一个半老不老的老头子,脸长得跟个皱皮的苦瓜似的,姐夫就算跟他一起看月亮,想必也不会见异思迁的,你犯不上连老吴的醋也吃。”
卫潇潇:“……”
这都什么跟什么。
沈淮年见卫潇潇还是不说话,掏出钥匙,挂在小拇指尖儿上:“再说了,不就是看个月亮吗,你要是不高兴,咱俩也出去看,好好气一气姐夫。”
卫潇潇没有再试图融入沈淮年这个正常人类都理解不了的脑回路,而是敏锐地抓到了重点:“你哪来的钥匙?”
“哦,老吴看月亮看得太投入了。”沈淮年嘻嘻一笑,“我从他身上偷的。”
“就是不知道哪把才是这个牢门的……”沈淮年有点苦恼,“得一个一个试试。”
挂在沈淮年指尖的钥匙不是一把,而是一大串,用一个圆形的铁环串起来,应该是天牢内所有牢房的钥匙,而同样被挂在铁环上的……似乎还有一个小小的装饰物。
“这是什么?”
天牢内光线太昏暗,卫潇潇凑近眯起眼睛,仍然认不太出那到底是个什么物件儿。
“这个?长命锁吧,小孩子戴的。”沈淮年从自己的领口里拎出一根红绳儿,上面是把纯金打造的长命锁,看上去和铁环上挂着的那把差不多,“我生下来的时候我娘也给我打过一把,要我贴身戴着,岁岁平安——姐姐你没有吗?”
卫潇潇:“……”
沈淮年露出同情的神色:“你父母都不爱你?”
卫潇潇不知道怎么去给沈淮年解释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已经不是人人都要佩戴这玩意儿了,于是只好点点头表示肯定。
她拿过铁环,看着那把长命锁。
沈淮年到底是沈家的小少爷,再怎么因为庶出的身份遭人白眼,他亲娘的零花钱还是有几个的,因此他戴的那把长命锁是纯金打造,工艺也十分精湛。而这把老吴和钥匙串拴在一起的长命锁就没那么金贵了,银子的质地,做工也被衬得有些粗糙。
这把长命锁应该有些年头了,银子全都已经发黑——古代对于银子氧化没有什么保养的好办法,因此时间久了就会这样。
长命锁不该贴身戴着吗?为什么老吴要把它拴在钥匙串上。
难道说……
这把锁其实不是配给他的,而是别的什么人的。
“姐姐在琢磨什么?”沈淮年问,“是不是在想怎么对付老吴?”
卫潇潇心里一动,没有急着回答——相比自己和黎越,沈淮年显然和老吴认识的时间更久,如果双方产生冲突,身为局外人的沈淮年如何站队,尚未可知。
“要和他打起来的话,我肯定帮你和姐夫。”卫潇潇还没开口,沈淮年就主动小狗似的凑了上来,就差摇尾巴了,“想想也知道,我绝不可能帮老吴的。”
卫潇潇有些欣慰:“他下药把你和夏幽拐回来,不让你们离开,目的就是榨干你们的价值,随后狡兔死走狗烹——你是不是在醒后也分析推断出了这一切,所以决心投靠我们?”
沈淮年露出茫然的表情:“你说什么?老吴居然要榨干我?”
卫潇潇:“……那你为什么选择我们?”
“我不是说了吗?老吴长得像个皱皮苦瓜一样,哪像你和姐夫,每个人都那么好看。”终极颜狗沈淮年理直气壮道,“如果不能和好看的人在一起,那我的人生将会失去多少颜色!”
卫潇潇:“……”
第五十章 变成乖乖小狗了
卫潇潇三言两语应付完了沈淮年,叮嘱了他几句,又让他临走前把钥匙留下了。
现阶段她没敢让沈淮年知道太多,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沈淮年这个性格不受控,心里又兜不住事,卫潇潇怕告诉沈淮年太多,沈淮年会在老吴面前露馅。
思及此处,卫潇潇心里隐隐一缩。
自己不敢把太多事情告诉沈淮年,是因为尚且不知道沈淮年够不够靠谱。
那么黎越为什么也瞒着自己?
坐在这里瞎猜是没有用的,卫潇潇用沈淮年留下的钥匙试开了门锁,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
临水阁楼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清风拂过,空气里有荷叶的清香。
玉三娘正在为自己的指甲涂丹扣,她一边垂首搅动着瓶子里的凤仙花汁子,一边问坐在不远处的黎越:“上官公子有什么要向我汇报的?”
黎越平静道:“先把金疮药给我。”
玉三娘抬起头,眉心蹙起,完全没想到黎越一上来就先提条件:“公子还没给我足够有价值的情报,就已经上来问我要赏赐了?”
黎越指指自己的腿:“没有药的情况下,我恐怕没命再给你做任何事。”
玉三娘不说话,半晌后才冷冷开口:“这里药是稀罕东西,金疮药我可以给你,但你最好也能让我满意,否则十副金疮药也保不住上官公子的腿。”
她唤了个下人进来,低声吩咐:“去一楼的房间里……”
黎越打断她:“解药也一起取了吧。”
玉三娘有心发火,然而黎越表情镇定,一副反正是将死之人所以天不把地不怕的样子,玉三娘调整了一下呼吸,对下人道:“按她说的办。”
下人看来是玉三娘的心腹,知道金疮药和解药的位置,不多时就反身回来,台子上多了一副金疮药,加一个小小的木盒。
黎越打开木盒,木盒中是孤零零一粒黑灰色的药丸。
“此时不必吃,毒气散开时再服用。”玉三娘道。
黎越挑眉:“毒气什么时候散开?”
玉三娘勾起嘴角,看了一看自己涂好的指甲:“等散开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黎越心里无端划过一阵不详的预感,但知道问了玉三娘也不会告诉他,于是压了下去。
他拿起金疮药和木盒,站起身来:“东西拿到,我走了。”
玉三娘本来以为这厮中了毒之后势必会变成自己的一条狗,自己指东他不敢往西,嘴比石头硬脸比冰块冷的脾气也自然会改了,结果现在才发现事情完全朝自己预期相反的方向发展了过去,人之将死胆子更大,此人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跟自己说了。
“慢着!”玉三娘怒喝,“当初你我的交易是怎么说的?你潜伏在吴彦昌身边,将他的预谋都告知给我,我留你一命——现如今你一份情报不给,拿着药就想走么?”
黎越朝门外走去,连脚步都不带停顿的,平静道:“情报不是天天都有,解药却需要天天都吃。”
“你……”
“吴彦昌承认爱过你。”黎越回眸望向玉三娘,“哦,好像还是唯一所爱之人。”
玉三娘愣住了,她的眼睫不易察觉地颤抖了起来。
“这算条重要情报吧?”黎越掂了掂手里的药盒,把呆若木鸡的玉三娘留在原地,转身离去。
他一路下了楼,出了临水阁楼的门,夜色立刻如流淌的墨汁一般将他彻底包裹,在一片寂静的深黑中,黎越突然察觉到了另一个呼吸声。
他立刻如察觉到危险的豹子一般,浑身的肌肉绷了起来。
风息术他一直在坚持练习,并且每晚用冷水浇洗自己的身体,他能感受到一股也许能够被称之为内息的东西如春芽一般在自己体内越长越大,又像温热的水流一般在四肢周身随着呼吸漫卷。在这股内息的帮助下,他的视听都变得极度灵敏。
对方就藏在阁楼下的树丛中,而且正正好在自己和玉三娘刚刚见面的房间下方,如果对方和自己一样有些内力的话,那恐怕自己和玉三娘的对话都会落入他的耳中。
是老吴么?
不对……老吴是个书生,要瞒过临水阁楼这一带的暗哨,悄悄藏进树丛中,身上多少得带点本事,而老吴应该一点武功都不会。
黎越正在思量着自己该上前查看还是躲入暗处,那个身影突然就朝他移动过来。
离得近了,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呼吸节奏……黎越一惊,他忽然感到浑身的血都凉了。
如果在他“最不希望这个人是谁”的榜上,老吴可以排第二的话,那么这个人大概可以排第一。
卫潇潇。
黎越眼睁睁地看着卫潇潇朝自己走来,夜色深沉,她的表情隐藏在一层层的树影之下,无法被看清。
“回去说。”
卫潇潇只丢下这三个字就朝前走去。
黎越只能跟着她一起离开。
因为见黎越是秘密的,怕有内奸走漏风声给老吴,所以玉三娘之前就已经撤了吊桥一带的暗哨,让尽可能少的人知道黎越来过,这也让卫潇潇钻了空子,她躲开一两个巡查的人之后,就如愿潜到了阁楼附近。
二人躲开旁人视线,一路回了牢房。
黎越跟在卫潇潇的身后,他一直如精密的计算机一般飞速转动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
她知道了?知道了多少?
如果知道自己现在体内含有剧毒,她会不会冲动之下改变方案?会不会失去对自己的信任,认为自己为了保命什么都做得出来?
黎越这辈子从来没有得到过坚不可摧的信任,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终于从卫潇潇身上短暂地得到了,然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即将失去。
他如受刑一般进了牢房,和卫潇潇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天已经快亮了,东边出现了一线鱼肚白,熹微的光线透进狭小的气窗,黎越终于看清了卫潇潇的表情。
……远比黎越想得要平静。
甚至好像还包含着一丝“我早就猜到是这样”的果不其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卫潇潇问。
黎越的脑子终于能够转了起来,他飞速地判断了一下,没有被卫潇潇诈出来。
“什么没有告诉你?”他一边在心里回忆着,一边反问。
没错,自己和玉三娘的对话中没有明确地提及自己被喂了毒药的事,而且卫潇潇也不一定是从对话开始就一直蹲在那里,她很有可能只听到了后半程的对话。
“你还装傻是吧?”卫潇潇道,“你当双料间谍的事。”
黎越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表面上恢复了冰山一座的表情:“嗯。”
卫潇潇:“?”
什么叫嗯?嗯是什么回答?
“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卫潇潇有点抓狂,“你到底为什么……”
“因为想要保护你。”黎越说。
原本做好准备要跟黎越打问答持久战的卫潇潇愣了愣,被这个过于直球的答案砸蒙了。
“不想让你卷进来,很危险。”黎越道,“能不让你知道就尽量不让你知道,但现在你知道了,那就一起吧。”
卫潇潇:“……什么一起?”
“一起当双料间谍。”
卫潇潇:“……”
还能再不按套路出牌一点吗?
但想了想……这又的确很像黎越能干出来的事。
按他过去的话来说,成功只是一种概率性事件,所以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努力,如果没成的话就选择次一级的优选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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