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
黎漴跟上前方车流,说起方才在餐厅里发生的一幕。
说到最后,语气怅然,“妈,潼潼说自己从来没吃过那些东西。”
楚朱秀亦是怔怔。
他们早就想过黎潼前十九年的人生会是如何,当初办事民警也给过他们具体资料。
一事无成、酗酒家暴的林建刚是黎潼人生的底色阴霾。
她过着普通人——亦或者,可以称之为“底层人”的生活。
一个无法使用的破旧挂机空调,回收的价格只有一百元。
黎潼还要亲亲热热地给回收师傅拿上几瓶饮料。
一百块钱,甚至还不够楚朱秀心血来潮时陪伴朋友去做美甲时,挑选的一颗施华洛世奇美甲钻。
黎振伟的个人资产是A10。
黎漴大学刚毕业没多久,个人资产也有A8。
在他们眼中,一百块钱甚至买不到一双袜子。
楚朱秀的呼吸声在通讯中变得急促,她游刃有余的语气蓦地变得艰涩:“我知道了。”
黎漴听出他妈的情绪波动很大,他没有多说,只是说:“我看今天她心情还可以,妈,你要不打个电话给潼潼,再过些天,她的生日要到了。”
“借机会把她带回家,你说呢?”
第7章
黎漴带着凉皮回来时,发现包厢里有女孩在舞蹈。
他惊得抬了下眉毛,遥遥就听到方业识捧场地在鼓掌,还连声应和:“妹妹你跳得不错,下次来我再点你!”
厢內舞台规格小巧,距离食客有几米距离,舞者身着婀娜襦裙,水袖软荡,香风阵阵。
台上的年轻舞者落落大方地做了拜礼。
黎漴这才知道,已是舞蹈尾声。
服务员推着餐车,路过这间半开着门的包厢,见他站在走廊,问道:“先生,您有什么需求吗?”
黎漴捏紧手上的塑料袋,他朝服务员摇头。
服务员正要走,他到底没忍住,多问一句:“我这包厢里,是谁点名要跳舞活动的?”
服务员并非此前询问黎漴是否需要“古典舞演出”的那位。
她拿出餐厅联络机器,确认信息,道:“我的同事是收到您这一桌客人里年轻男士的点单。”
黎漴谢过她。
进入包厢,视野更广。
黎潼在看手机,她的手机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款式,屏幕像素较低,瞧着不算灵敏。
黎娅陪着方业识,热热闹闹地看台上舞者跳完,尽兴极了,眼睛弯弯,赞许道:“姐姐,你跳得真好!”
年轻舞者看着和黎漴差不多的年纪。
她跳完一曲,额头有汗,听闻夸奖,脸上绯红扬起,腼腆道谢。
黎漴回来的动静不大不小。黎娅看到他,特意挨近方业识一点,也没吱声,只直勾勾盯着他手上那份凉皮。
他将凉皮递到黎潼面前。
沉浸于浏览手机信息的黎潼慢吞吞地抬头。
披散的黑发被发绳扎起,蓬松乌黑的发质于室内灯光下泛着光,她嗅到凉皮的气味,眉头舒展一瞬,终于肯搭理他。
“谢谢。”
语气其实算不上和气。
黎漴能听出疏远,他并不介怀,笑眯眯地道:“我忘了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索性所有口味都买了一份。”
黎潼看向面前鼓鼓囊囊的一袋凉皮。
距离黎漴离开漱芳斋去东郊,已经过去一小时多。
方业识早就吃饱,他怀着兴趣,伸出手指拨弄那塑料袋,好奇道:“这吃起来什么味道?”
黎娅皱着脸,有点厌恶,她掩饰下闪烁的神情,道:“这个吃了会不会生病啊?干净吗?”
语气温软,好似随意揉搓的面团子。
只有用力一攥,才能察觉出面团里埋了根刺人的针。
黎潼挑了一份。
她没把黎娅说的那句话当话,左耳听右耳出,当作放屁。
尝了几口,味道熟悉。
她慢吞吞地咀嚼,很有耐心——为难黎漴的目的早已达到,食物本身无罪。
偏偏,黎娅不打算放过她。
也许她早就对黎漴抱有不可告人的念头,占有欲发作,见不得黎潼吃掉黎漴专门为她买的东西。又或者,黎娅娇生惯养长到如今,已经习惯他人纵容溺爱着。
她玉手轻伸,作势要从黎潼面前的那袋凉皮挑几根吃。
黎潼筷子一抖,直接敲上她的手背。
毫不留情的力道,让黎娅的手背立刻胀起一道红印。
黎娅恐怕是真没见过有人能说都不说,直接上手开干。
她呆了一秒,泪水本能地蓄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哭声溢出喉咙:“你干嘛啊,我只是想尝尝你的这份是什么味道……”
黎潼面无表情。
黎漴不知道该为谁出头,他左顾右看,绞尽脑汁,还没说话,就被黎潼的下一句话弄得口水呛住喉,差点窒息。
“我怕你有幽螺旋杆菌。”
黎娅雪白脸上满是震惊与难堪。
她近似尖叫:“我没有!”
黎潼慢条斯理地拿手背挡住她面朝的方向,轻描淡写道:“没有就没有,这么大声干嘛?”
黎娅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她哭哭啼啼地看向黎漴:“哥,你说句话啊!”
黎漴默默地递过一袋凉皮。
他很有耐心,实则是来糊弄人的那套:“尝这袋吧。”
“潼潼不想和人分餐,你也没有提前问过,下次要是还想要人分享,要张嘴问。”
黎漴觉得自己处理得相当好。
事实上,理亏的本就是黎娅,她不应该在没问过对方意见时率先伸手去要。
出于兄长的责任感,他勉强解围,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舞者尴尬地站在几米远,离场台词还没说完,就撞见客人们的吵闹。
她看着那个皮肤白、五官柔的女孩抽抽噎噎,另一个五官更艳、个人特点鲜明的女生超脱常人的淡定,如同她的哭声是什么美妙的伴奏般。
一时不察,与冷艳女孩对上眼神。
舞者腼腆地挤出一个笑容,笑意还没完全施展,那女孩轻声说:“可以走了。”
冷艳女孩的语气居然很温柔,比前一刻对待同桌客人要柔软和气许多。
舞者如获大赦。
她急匆匆地说完餐厅培训时的一堆客套话,鞠躬道别。
走的时候,包厢里还有低低呜咽声。
她抹了一头汗,心说,这热闹可真是看得她心累,一会得和同事吐槽一番。
=
凉皮点的份量太多。
黎漴不想让黎潼对他带有偏见,觉得他是穷奢浪费的人。
于是,饭局结束后,他将已经变得冰冷的凉皮带在车上。
黎娅生了他的气,不肯和他坐一车。方业识摊摊手,示意自己只能听从,“娅娅妹妹说让我送回去。”
黎漴目光看向黎潼,试探问:“潼潼和我一车吧?”
方业识这回识趣,没吱声。
他已经载了黎娅,要是再载黎潼,恐怕一路都不得安宁。
黎潼扫了黎娅一眼。
颇有种兴致勃勃,还想折腾人的意思。
方业识非常紧张,他就怕黎潼说要坐他的车——他一向拒绝不了美女,更别说是自己感兴趣的美女……要是真坐他的车,他可能就得另想一招,让黎娅中途下车。
半是惋惜半是庆幸,黎潼答应了黎漴的邀请。
盛夏午后,饭点刚过,公交车站外的棚梁阴影处站着几个等车的乘客。
黎漴的车从地下停车场开上地面,耗费十分钟。
黎潼坐进车里,方业识已经驱车离开。
车内开了空调,黎漴望了眼穿着裙装的她,默不作声地将温度稍微调高些。
做完这些,他才生涩开口。
“潼潼,你今天吃得高兴吗?”
像是一个春游结束后,要求孩子给出春游观后感的家长。
黎潼不吃他这套。
她单刀直入:“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黎漴沉默。
他犹豫一会,“我觉得你和娅娅,相处得似乎不太好。”
说时惴惴不安,很怕她介意般,声音很低很轻,“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
黎潼能闻见封闭车内凉皮的酸辣味。
带有黄瓜丝、绿豆芽、大蒜等佐料,尝着爽滑,口味劲道。
黎潼不像他那样有所顾忌。
她回:“你没看错。”
黎漴震惊地看向她,手上的方向盘有点抓不稳,显然没想到她居然承认了。
黎潼冷淡回以注目。
她挑起一个讥笑,“怎么?你觉得我们能相安无事、和平相处?”
“最好是姐妹相互扶持,走过这一生?”
这些原话,黎潼并不陌生。她说出口时,惊觉上辈子自己耿耿于怀的,恰是黎振伟、楚朱秀对外表示时,意味深长,抱有期盼的这番话。
上流人摆出的态度那般鲜明——我对你的指望是“姐妹友好相处”。
渴望融入家庭的黎潼按着父母的说法去做,她试过,然后失败了。
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时,她站在圈外,像是可怜可悲到极点的傻子。
黎振伟和楚朱秀其实并不需要一个从小不在他们身边教养长大,没有感情基础的女儿,他们原本的生活完美幸福,和睦温暖——事业有成的黎振伟,美丽大方的楚朱秀,风华正茂的黎漴,以及温柔可爱的黎娅。
他们已经是江市上流圈子里人人羡慕的“黎家人”。
再多一个“真假千金”的豪门轶闻,对他们的生活没有好处。
黎潼望着车窗外,午后绿榕为行人留下大团荫蔽,她心不在焉地想:命运实在操蛋,她重生的节点倘若在还没被认回黎家前,那她还有另一种选择——不必淌黎家这趟浑水。
奈何,重来一世,她苏醒时,人在黎家,亲子鉴定、换姓流程早已结束。
人性如此。
黎潼住了十九年的破烂小区,要是哪个街坊邻居家里出了点事,这八卦热闹指定被人议论纷纷,长达多年。
长袖善舞的楚朱秀绝对不愿意她这个有着黎家亲缘的“真女儿”流落在外,那会让黎家变为江市上流圈子里的笑柄。她经营了多年的完美家庭、美好生活,怎么能因为她这样一个小角色打乱?
黎漴干涩道:“潼潼,我知道你有委屈……”
黎潼诧异地看他一眼。
“谁说我有委屈,”她诚恳道:“如果表现得有,那是我的错,我反思。”
黎漴噎住。
他想要做她的思想工作,没料到,她完全不需要。
黎漴再度迎来初遇黎潼那天,被噎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已。”
她极难得地笑了起来。
车内凉气开的温度正好,黎潼雪白清冷的面部线条染着几分戏谑,她拉长音调,缓缓说:“这给我带来了许多乐趣。”
将黎家人当作闲暇无聊时调解心情的玩物。
充分缓解她踏入这滩浑水的不悦。
如同黎潼记忆里,养在缸中的小仓鼠,闲来无事时用手指拨弄,小鼠会唧唧吱吱地叫起来。
那是黎潼童年里难得的趣味活动。
她眼睛太过明亮,有一瞬,黎漴为之心惊胆战,他疑心是错觉,定神柔声询问:“潼潼,你在想什么?”
黎潼望着他英俊好看的侧脸。
车流拥挤,前方正好是红灯,留给他们足够的交谈时间。
她翘着嘴角,状似玩笑,实则认真。
“想到小时候养的一只小鼠,非常可爱。”
黎漴被她怀念童年记忆的语气哄骗,听得入神,“然后呢?”
“然后,它被我爸摔死了。”
黎潼的眼瞳漆黑幽邃,她笑吟吟着,愉悦地看到黎漴脖颈激起的一阵鸡皮疙瘩。
第8章
养尊处优、天生矜贵的黎漴被这句话中的信息量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目瞪口呆看向黎潼。
与他有着至亲血缘关系的黎潼,三分肖似的长相,气质截然不同。
两人有着一样的狭长眼型。
黎漴的眼珠是浅琥珀色,柔和了这个眼型带来冷冽感。
黎潼则不然。
她的瞳孔黝黑,与之对视,心脏会禁不住一跳,旋后,难忍战栗。
她收回视线,没让黎漴反复于这一刻的惊慌,留以反应的时间。
黎漴缓了一会,大脑才有思考的空间。
他的胸口燃烧起怒火,握着方向盘的手背、手臂青筋毕现。
“潼潼,那不是你爸爸。”
黎潼好笑道:“不是我爸爸?”
她记仇得很,脑子里还有上辈子他在十九岁生日宴后,和黎振伟、楚朱秀提起林建刚时用的指代——“潼潼她爸”。
她懒洋洋地背靠着车椅,“我喊了林建刚十四年‘爸爸’,你忽然说他不是我爸爸,真有意思。”
林建刚死于她十四岁那年,死因是酗酒,半夜被呕吐物呛死,没人发现。
黎漴很认真。
红灯转为绿灯,他看向前方,坚决道:“当然不是,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你喊了他十四年‘爸爸’,未来你还有许多年喊我们的爸爸。”
“远超十四年。”
黎漴这句话说得很有信心,他抒情完毕,有点不好意思,没再看黎潼。
路过江市内环商场,他想到什么,问黎潼:“潼潼,你手机是什么牌子的?”
黎潼猜出他下一步的计划。
实在是黎漴这种公子哥的心思太过好懂。
她冷眼瞧着他的侧脸,慢悠悠说出牌子。
街边手机店买的二手淘汰设备,平民专用机,配置安卓系统,只支持微信旧版APP,一旦多下载几个软件,手机烫得能煎鸡蛋。
黎漴没听过这个牌子。
他瞥了眼她的手机,并不气馁,驱车转向商场,温声说:“我想给你换个手机。”
黎潼当然不拒绝。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跟着黎漴到商场,进了手机品牌店,在导购的推销下,拿了一台顶配。
导购帮着转移手机资料时,黎漴问她要不要买个平板:“打打游戏、看看视频?”他想到前天见她,愤怒质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时说的话,语气渐渐心虚。
黎潼没太搭理他。
黎漴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平板大一点,看东西不累,对眼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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