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喝口水,我让小厨房去煮鸡汤了,你最近太累,恐怕是伤了心神。方才半青都说,你不大爱惜身体,时常晕眩,长此以往便是要熬坏了。”
他没有直接提孩子的事,转过身去圆桌前倒了盏茶,捏在手中顿了少顷,复又转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她。
“亏得今日请来大夫,不然也不会知道这样好的消息。”
李幼白舔了下唇,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仰起头,冲着他反问:“算是好消息吗?”
她毫无准备,甚至称得上抵触,因为她规划的前程里,尚未有孩子的存在,大夫的一番话,彻底打乱了她的安排。就近来说,她要去临县与刑部侍郎等人密查冤案,往远了说,孩子一旦降临,她该如何是好。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是个好母亲,因为她无法拿出全身心去照顾她,爱护她。
既都不确定,她还要他吗?
李幼白迷惘起来。
卢辰钊坐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声音都变得柔和起来:“是好消息,李幼白,这就是好消息。”
李幼白被他的情绪感染,心情稍微上扬一些,然整个人还是怔怔的。
“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不管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一定长得像你和我。你想,这世间无端端多了与自己相干的人,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不希望看到另一个我吗?或者另一个你,小小的,会窝在咱们怀里笑。”
“卢开霁,我很怕。”她把头歪在他怀里,决计坦白,“我对这个孩子没有任何期待,我所有的规划里没有他,而他的出现很可能破坏我好容易累积起来的一切,他会让我分心。”
“李幼白,我是谁?”卢辰钊声音仍在打颤,却充满了坚定。
李幼白:“你想要他。”
“是,我要他,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必须要他。”卢辰钊抬起手,慢慢握住她的肩膀,“我是你夫君,是值得你依靠和信任的人,你所担忧的,我来解决,你畏惧的,我陪你一起承担。
所以,别怕,我在呢。”
他轻声安慰,边说边把她抱进怀里,“旁人产子,产前七八个月还能随处走动,故而你只要在最后一月例稍微克制些,至少别离开京城,生完好生保养着,之后孩子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带他。
或许根本就轮不到我们两个,他祖母和外祖母便会抢着将孩子抱走,咱们还是两个人在一块儿,好不好?”
李幼白忍不住笑起来,被他这般开导着,如何都无法生气,忽而抬手用力捶他胸口。
“怪你!”
“自然怪我,我是他爹。”
“你真烦。”
“是,是,你高兴便好。”
“我还是害怕。”
“那我今日陪你去署衙。”
.....
李幼白有孕的消息传到崔慕珠耳中,她便立时坐不住,叫梅香和梅梧炖了她爱吃的饭菜,从很早便翘首以望,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而要等的那人似望穿秋水一般,如何都等不到了。
李幼白刚进门,殿外便下起雨来,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屋顶,天空中仿若压下一块乌黑的云彩,轰隆隆的雷声滚落,带着令人清凉舒爽的肆意感。冷风从支摘窗吹进,拂落案上的宣纸,薄纱像是羽翼,胡乱地飘荡着,将殿内的光也削弱几分。
一身的潮气,后脊慢慢发凉。
崔慕珠上前握住她的手,便叫梅香端来一盏热红枣茶,不由分说叫她先喝了一碗。
“竟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在我眼中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姑娘,哪里晓得一转眼,便...”她不知怎么的,眼眶有些热,便转过身,拿巾帕摁在眼尾拭了拭,又道,“过来坐,还是太瘦,待会儿要多吃饭。”
“好。”
李幼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被崔慕珠盯着左看右看,愈发脸红。对于腹中的孩子,因尚未胎动,故而没甚感觉,只是偶尔行动时会突然想起,继而拿手护在腹部,但也不大习惯。
崔慕珠难民提醒她孕期该注意的事,倒不是要她注意孩子,而是叫她身边别离开人,因有个小东西在同她抢夺吃食,故而最好荷包里塞些能随手摸出来解馋的果子。她翻来覆去的说,抬手抚着李幼白的小脸忍不住感慨,说她该休息些日子,能住在宫里由崔慕珠亲自照料才是好的。
她身边有梅香和梅梧,很是贴心。
但又知道李幼白的脾气,故而只留了这一夜,翌日便又叫小厨房把做好的果子给她带上,依依不舍地送别。
那厢齐州得知消息,整个公府都动作起来。
萧氏便要启程去往京城,收拾了行囊,装了四五个箱笼,然还未出发,便被国公爷和卢诗宁劝了回来。
卢诗宁逗着女儿,抬头笑道:“母亲这么早过去作甚,既碍眼又不讨好。”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我去帮她调理身子,怎么就不讨好了。再说,我去了自是住在公府的庭院,又不住她家中,她还会嫌弃我不成?
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公府未来的小世子,我宝贝孙子。当然,我也是怕她太忙,累着自己,女子怀孕,营养最是重要,一旦有闪失,母子俱是萧条。”
想到李幼白如今在齐州的名声,萧氏忍不住叹气,多少年轻官员谈论,都道如今的大理寺卿是吾辈楷模。不仅身为女郎考取了状元,更是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晋升速度是本朝有史以来最快的一位。便是她的夫郎卢世子,虽居高位,难免因着公府底气,却也不像她是从寒门庶族提拔起来的。
李幼白的高升之路,叫天下学子看到了希望,也深以为是新君任人唯贤,不看家世。
今岁的春闱,不论是人数还是覆盖州县,都达到了历年来的鼎盛,新君开恩科,取新士,进士科便多了一番有余,新岁新气象,朝堂更新亦在按部就班的进行。
萧氏觉得,她这个媳妇着实太过能干,也能干的过了头。听到别人说她好,萧氏也高兴,可高兴之余担忧更甚。因她把握不住李幼白,也无法像其他婆母一般,要求她为卢家尽快开枝散叶。
李幼白却是个规矩乖巧
的,礼仪上挑不出错,但就是亲近不起来,不像是一家人,倒像个祖宗一般。
“我觉得母亲还是待在齐州吧,若他们需要你,自然会写信回来求救。不然,你主动去了,倒也不像话。嫂嫂她,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哥哥信中也说的清楚,他们既知道有孕,便定会好生顾及自己个儿,哪里会再像从前,总之,你不要去。”
萧氏满腔热情被国公爷和卢诗宁浇的冰透,登时也没了兴致,怏怏歪在榻上,哼了声道:“入夏天热,若过了秋转到冬日,我定是要去京里的。到时谁也别再拦我,我便是再怎么着,也得让我未出生的小孙子平安,我瞧着,今年过年便都去京里吧,族中兄弟妯娌们也都理解,谁叫我到如今也没抱到小孙子。”
卢诗宁被她逗笑:“好,入冬你再去,若父亲还不肯,我便替你劝他。”
“犯不着用你。”
“我就愿意,不然您打我。”卢诗宁笑起来,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咯咯地笑。
萧氏这才展露笑颜。
因这个孩子,李幼白很快难受起来。
大理寺难免与尸首打交道,便是署衙也时常有各种古怪的味道,自打有了孩子,她嗅觉便分外敏感,寻常习惯的,她闻了便想吐,更别提往日便闻不得的,这将她折磨的胃口全无,喝了冰镇的酸梅汤,窝在案前梳理案录,却也不觉得饿。
这种事她不会告诉卢辰钊。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过于冷静,衬的卢辰钊过于亢奋,每日流水般的补品,殷勤热切的问候,她很不适应,甚至是受宠若惊。
伺候好时他尚且如此,若得知自己吃不下,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模样。
想想便觉得头疼。
然她不说,自有人通风报信,被他收买的署衙同僚,悄悄将消息递了出去,当天夜里她便被逼着多喝了两碗参汤,卢辰钊还不作罢,找了精通香料的女娘特意调了清新醒脑的香囊,叫她佩戴上,以此对抗署衙的异味。
“我以为你会劝我休沐。”
李幼白暗自叹了口气,勾住卢辰钊的颈子似讨好一般,将唇凑过去,亲他的脸颊。
卢辰钊瞥她一眼:“这是贿赂?”
“这也能算贿赂吗?”李幼白笑,“你可真是好哄。”
卢辰钊哼唧了声,扯开她的手臂,怕摔着她,小心翼翼摁倒枕头上,又倏地直起身来,脸色变得深沉。
“我是很想让你休沐在府的,但我不能。李幼白,这是我答应你的事,便一定会做到,你想要的,就算与我想要相悖,我也不会折断你的羽翼去成全我,成全别人。
所以你得记住,好好对自己,保护好咱们的孩子。”
李幼白点头:“我知道的。”
“可你没有长胖,昨儿我抱你,你瘦了些。”
李幼白连忙摆手解释:“此事我也纳闷,还问过母亲,母亲道不必介意,她怀我时也是如此,等孩子在腹中待足五个月,便会极快速的胖起来。”
卢辰钊俯身亲她嘴巴,少顷将人拥入怀里,所有担心悉数咽下,千言万语终究化作沉默。
转过年来初春,海棠花开,宫中的接生嬷嬷去了趟卢府。
正院屋外的暖阁中,崔慕珠坐在上首位,斜对面便是早已候在京中的萧氏等人,萧氏不时抬眼瞥过去,见崔慕珠通身上下散着股随心所欲的慵懒华贵气息,既觉得傲慢又觉得熟悉。
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可总觉得眼熟。
屋内的接生嬷嬷很有经验,此时调/教李幼白让她省些力气,忍着别喊,李幼白也是个能忍的,咬破了唇,疼的浑身发颤。
嬷嬷看不下去,“李大人,你喊一声也无妨。”
李幼白揪着绸被:“还要多久?”
嬷嬷:“您身形瘦削,盆骨紧致,怕是要遭罪的。”
外头人恨不能冲进去,莲池抓着他的衣袍,跟着紧张。
李幼白溢出的呻/吟像是一记重鞭甩在他心口,他不知女子生产竟是如此拼尽性命。已然过去了四个时辰,里头除了往外端血水,却是没有分毫进展。
从傍晚熬到清晨,又从清晨熬到傍晚,卢辰钊一把推开身边两人,径直推门闯入。
便听见一声响亮绵长的啼哭,嬷嬷高兴地往外喊道。
“生了!是个玲珑可爱的小郎君,雪□□嫩!”
屋外人陆续站起来,萧氏高兴地团团转,又哭又笑,捏着帕子忽然朝崔慕珠看了眼,却见崔慕珠眼眶发红,目光灼灼地盯着屋门。
萧氏怔住,接着门从内打开。
嬷嬷抱着襁褓里的小人儿走出来,满面笑意着报喜:“奴婢见过娘娘,见过夫人,您瞧瞧,是位小郎君,哭声别提多有劲儿了!”
她便要抱去给崔慕珠,但崔慕珠瞟了眼,嬷嬷立时明白过来,顺势将孩子抱到萧氏面前:“夫人,小郎君跟世子爷可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萧氏接过孩子,看不够似的,连连点头:“可不是,虽还闭着,但眼型没错,就是阿钊的模样。”
第114章
莲池垫脚凑上前, 远远瞥了眼,激动地扭头去找卢辰钊:“世子爷,小世子跟你小时候真像, 浓眉大眼,小手还抓呢。”
萧氏笑:“可不是怎的,简直跟阿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莲池都这么说,大抵便像的厉害了。”转头冲卢辰钊使了个眼色, 温声怕吓着孩子一般,“阿钊, 过来抱抱孩子, 瞧,软软的,真是惹人心疼。”
她眼睛只盯着孩子,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轻缓, 抱孩子的手臂稍微松了些, 唯恐哪里不周到, 让孩子难受。
崔慕珠心道:竟是睁眼说瞎话。莲池多大, 还能知道卢辰钊幼时是何模样?分明便是高兴疯了,看着孩子哪里都像他们卢家人。
她虽这么想, 面上却是分毫不显, 只端着一副雍容华贵的姿态, 心焦气躁。若不是当着众人面, 她早已推门进去, 她的女儿刚生完孩子, 身体虚弱,指不定是怎样疲惫可怜, 但....
终究在外人面前,她是太后,她是卢家媳妇。
崔慕珠咬了咬舌尖,便觉眼前人影一晃,定睛看去,却是卢辰钊径直绕过抱孩子的萧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门内,门倏然合上,带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崔慕珠的心一下揪起来,指甲掐进肉里。
卢辰钊觉得双腿发颤,高兴之余他很紧张,害怕,直到他走近床前,看到她半睁的眼睛,忽然便觉得恍若隔世,他原是想坐在床沿的,可坐了空,竟滑坐在地上。
李幼白弯眉轻笑:“怎么,不认得我了?”
她嗓音沙哑,嬷嬷先前给她喂了参汤,可此时的面庞瞧着很是虚白无力,唇被咬破,血痕结痂,濡湿的发丝铺满软枕,业已整理了,贴在腮边衬的她愈发娇柔。
卢辰钊一个字都没说,索性跪在地上,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小心翼翼为她理了理鬓边青丝,缓缓抬起眼皮,对上她累极的眸子。
“没有不认得你,是怕你不认得我了。”
他亲吻她的手指,拇指又不断摩挲,眼神看过去时变得愈发温柔似水。
李幼白嗯了声,道:“看过孩子了吗?”
卢辰钊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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