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来监视你的吗?”李幼白没见过宦官,也不知宫城里那位心思。
卢辰钊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像两颗璀璨晶亮的宝石,他把之前中贵人到国公府的事告诉了她,李幼白的脸上渐渐浮起诧异。
“陛下是要为公府郎君和其他勋爵门户的郎君直接授职。”见他神情恹恹,便又问:“你不喜欢?”
她知道世子可凭荫封得闲散官职,虽说没有实权,但是食君俸禄,日子悠闲,且镇国公府历来如此。只是这一回唯一的例外,要到京中任职。
她觉出一丝诡异,仿佛有挟制之意,再看卢辰钊,便觉得猜测大约是真的。
散官归散官,但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做散官,着实艰难。
“会是四郎吗?”整个卢家,唯一没有希望上榜的,便只有卢辰瑞了,他喜欢玩,不把心思放到课业上,每回都是最末一名。其实去京里做官,于他而言未必不好,也是公府的最佳选择。
卢辰钊没说话,默了少顷道:“公府已经回信给京里,入京的人,是我。”
李幼白惊了瞬:“你是世子,日后是要继承公府的人啊,你不是一直秉持祖训,要明哲保身的吗?何况,你若走了,谁来撑起国公府?”
“我去京城,才是对整个公府负责。”
平静而又充满使命感的一句话,从他嘴里稀松平常的说出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准备了许久,从他知道自己是镇国公府世子,是日后要为兄弟姐妹挡风遮雨的那刻起,他就决定好了。
不管发生什么,他会走在最前面。
“所以,你还考试吗?”李幼白问。
他低下头,看得出仍在犹豫。
“李娘子,你可知我心中抱负?”
“我不知,但我想,你应当不愿做一个闲散逍遥按时点卯的官员。”
“事难两全。”
“卢世子,人定胜天。”
卢辰钊望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神色从容,眼神带着股倔强和坚定。
他轻咳一声,道:“今日一时感慨,情难自控,与你讲这么多全无旁的意思,你莫要误解。”
李幼白笑,“我知道的。”
卢辰钊:“就算面前是根木头,今时今日此种情境下,我也会说出这番话来,跟对方是谁没有一点干系,希望你能真的明白。”
“嗯,我明白的。”李幼白郑重其事点了点头,随后走出去开门,人刚跨过门槛,又忽地回过脸来,冲着卢辰钊似笑非笑:“可是卢世子,我好像更喜欢你了呢。”
门关上,卢辰钊满脸惊愕,半晌挤出四个字来。
“冥顽不灵。”
第25章
第26章
镇国公卢俊元与儿子卢辰钊彼此交换了眼神, 燕王刘识,乃崔慕珠之子,而崔慕珠, 则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阖宫当中,地位仅次于姜皇后。
当年姜皇后凭着母家从龙有功,又生下嫡长子刘怀,深受陛下喜爱和器重。整个姜家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一时间成为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贵。
但好景不长,姜皇后的得宠在崔慕珠出现后戛然而止。
据说是在太后张罗的宫宴上, 崔慕珠随母亲赴会, 碰巧被陛下遇到,自此一见钟情。不仅在翌日便将其迎入后宫,更是逾越礼制赐封为妃。从前在姜家人身上发生的事,如出一辙地出现在了崔家, 族中子弟皆因崔慕珠而受到高看重用, 甚至一度超过姜皇后的影响。
更巧的是, 崔慕珠进宫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彼时姜皇后也刚刚怀子,宫中便陆续传出流言, 道崔慕珠若生下皇子, 陛下便会立其为储君, 虽是谣言, 却让姜皇后动了惊惧之心。毕竟陛下对崔慕珠的专宠众人有目共睹, 她瞧着心焦但也无计可施, 日夜不能安神,遂导致早产生下二皇子刘颉。
一月之后, 崔慕珠同样产下一名男婴,陛下喜爱万分,亲自抱着为其取名刘识。
却说崔慕珠的生产,实则是惊心动魄,百转千回。
本也不到产期,陛下又与诸国使者去往行宫密探,故而宫中万事皆由姜皇后拿主意。
那夜下起暴雨,又有巨雷轰过房顶,崔慕珠动了胎气,腹痛难忍,遂着宫婢前去禀报姜皇后请太医查看。但姜黄后刚出月子,身体虚弱,出来回话的婢女道皇后早已服下安神汤睡了,叫她自己去太医院找人。
宫婢不得不赶紧跑去太医院,但奇怪的是,当值太医皆不在房,细细打听才知他们被姜皇后和其他妃子先后请去侍药,至于何时归来没有定数。暴雨如注,那宫婢跑遍了太医院也不曾找来一人,而崔慕珠已经腹痛了两个时辰。
直到崔慕珠疼晕过去,身边的内侍偷偷拿了宫牌冒雨前去行宫报信,然往返途中耽搁太久,待陛下赶回后宫时,已接近天明,崔慕珠流了很多血,侍候的婆子全都面如土灰,不知所措。
几位当值太医闻讯赶来,战战兢兢跪在殿外,又在陛下隐忍的暴怒中相继上前为崔慕珠搭脉,但无人敢出手,都道崔慕珠如今身体虚透,且胎位不正,流血过多后贸然生产,恐会一尸两命。
殿外雷声轰鸣,殿内气氛低到了极致。
姜皇后拖着病体赶到时,便看到跪了满屋子的人,她上前,正欲开口,又被陛下一记冷眼吓得僵在原地。
所有人都觉得崔慕珠熬不过那天,但后来庞弼去了,冒着杀头的风险出手为崔慕珠生产,众人都为他捏了把汗,在他们眼里,崔慕珠几乎进了阎王殿,谁若是在此时救她,便是为她陪葬。那几位太医一面是因为没把握,一面便是因为如此,自己个儿掉脑袋总比阖家都掉的好。
所以当听到婴孩的哭声,众人松口气的同时,亦惊叹庞弼的医术。与此同时,崔慕珠服下庞弼开的药,昏迷了三日后,终于清醒。而在她昏迷期间,陛下衣不解带守在床前,寸步不离,甚至在姜皇后请他去宫中歇息时,动了怒火。
陛下严查了那夜与之相关的所有宫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姜皇后暗地里的手段浮上水面。原来崔慕珠的早产与惊雷无关,而是皇后暗中着人在其饭菜里下了催产的药,便是为了在陛下离宫之际悄无声息除掉崔慕珠和她的孩子。但崔慕珠命硬,不仅从鬼门关闯了回来,她生的孩子竟也健康无比。
姜家人心惊胆战,唯恐陛下因此事废了皇后,姜皇后更是恐惧哀婉,脱簪请罪,产后虚弱的身子愈发亏损,仅仅几日便如同老了数岁。
崔慕珠之子满月时,陛下却颁布令群臣震惊的旨意,立姜皇后长子刘怀为太子,立二皇子刘颉为昌王,三皇子刘识为燕王。
此诏书一出,姜家人又哭又喜,经族中长辈秘商之后,自请降职以来弥补姜皇后之罪,同时感恩陛下的仁慈明德。
如今要与刘学政共同监管考试的三皇子,正是崔贵妃之子,备受陛下喜爱的燕王殿下。
如何接待,既能不失礼仪,又能不落口舌,刘学政以为,此事只能交给镇国公府。
萧氏颇为诧异,便转头看向镇国公卢俊元,他亦是凝眉沉思,没有立时回话。齐州有比他职位高的官员,却没有比他声望大的官员,身为国公爷,便是放眼整个京都,也不过寥寥,更何况在平常连个侯爵伯爵都少见的齐州城内。
不管怎么看,仿佛都是镇国公府出面相迎最是合适。
“陛下可以旨意?”卢俊元问。
刘鸿光摇头:“无旨无诏,只是令我主理学政,燕王殿下从旁协理。”
萧氏略有迟疑:“可咱们府上从未接待过皇子,恐招待不周失了礼数啊。”转而又见卢俊元面容肃沉,便知此事约莫定了下来,不由暗暗惆怅,但面上客气问道:“若如此,还请刘学政多说些燕王殿下的喜好,省的忙中生乱,也不知哪里做的不对。”
刘鸿光笑:“其实这位燕王殿下很是儒雅和煦,夫人不必惊慌。且他前来是为了敦促监督,想来是要去官学私学到处走走,就算回府,也只是用膳住宿,不需要旁的消遣。”
话虽如此,萧氏终是放不下心,在刘学政走后,便又拉着卢俊元问东问西,务必确保接待无虞。
卢俊元拍着她的手安慰:“如常便好,夫人搞得太过兴师动众反而引人说道,该怎样便怎样,权当办了场席面,没甚好害怕的。”
“老爷说的轻巧,事可全是我来操持,若哪里不周到,你可要替我担待。”
“自是如此。”
萧氏便出门去与几个管事商量安排,堂中只剩下国公爷与卢辰钊。
父子二人的脸色俱是严肃。
“爹,据儿子所知,太子和二皇子并未获得协理监管乡试的特权,陛下此举为何意。他擅长平衡权势,又怎么舍得将喜爱的燕王殿下置于风口浪尖。儿子总觉得燕王殿下过来的目的不单纯,或者说不单单为了乡试而来。”
卢辰钊压低嗓音,说话时目光往外瞟了眼,确认无人。
卢俊元嗯了声,道:“许久未入朝堂,也不知如今的朝堂是个什么景象,陛下又是何等脾性,但不管怎么看,他都不该是把燕王推到此位的人。”
“长公主殿下?!”二人异口同声,说完俱是倒吸了口凉气。
从前种种,与今日之事联系到一起,一切仿佛有了清晰的判断。自宫里中贵人送出召勋爵入京的旨意,到燕王殿下出任协理一职,数道不明朗的暗线交织错杂,若隐若现。
长公主的权势越发盛大,甚至可以称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陛下,整个朝廷再无第二人能与之抗衡,虽不至于取代陛下,但按照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来看,若说她有心扩张,也不无可能。
接二连三的上书建议,全是为了与她更方便的行事,一年更比一年多的女郎应考,仿佛也是为了某一天的某件事而准备。
细思极恐,卢辰钊倏地站起来,眸中闪过凌厉之色。
卢俊元攥紧扶手,一言不发,然脑中波涛汹涌,翻江倒海般的巨浪一次次盖过冷静,令他牙尖打颤,这个猜测着实令人胆寒。
长公主有五万军马调度大权,是在她帮扶亲皇弟登基后陛下准允的恩赏,自开朝以来只她一人独享的尊荣。虽与陛下的兵权无法抗衡,但陛下身体不如长公主康健,若有朝一日陛下崩逝,太子,昌王还有燕王,谁又能与长公主争夺那令人疯狂的帝位。
崔慕珠进宫后,姜家与崔家的争斗不止,也就是太子和昌王对燕王的争斗不止,不管最终谁赢,于长公主而言都无关紧要,她只需蛰伏便好。
推燕王殿下到选拔人才的重要关口,会让太子对其警觉防备,继而生出忌惮之心。
“听刘学政的意思,燕王殿下似乎不是争储的性格,既如此,太子也不会因为他出任协理学政而提防,那便不是长公主的意思,或许是我们多虑。”
“爹你最好不要自欺欺人。”卢辰钊一语中的,“召勋爵世家入京,拿捏权贵的把柄后,可在暗中形成对抗的势力,陛下不需要,那便是长公主需要了,她费尽心血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爹还要说我们猜错了吗?”
“她是陛下的亲皇姐,在陛下最艰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帮他登顶帝位。”
“时过境迁,人心易变。当初辅佐是真,而今野心也是真。”卢辰钊攥紧拳头,语气很是坚定。
“爹,我之所以写信回禀陛下赴京授职,也是思量再三做出的决定。老国公爷为保卢家人性命不得不退到齐州,然朝堂君王更迭数代,天下也早已河清海晏,太平丰顺。皇权集中,再不是当初勋爵握重兵构成威胁动荡的年代了。
镇国公府没有实权,哪里会入得了陛下的眼,咱们若一直固步自封,安居在齐州一隅,迟早是瘦死的骆驼,虽比马大,但威望全无,更何况世袭罔替的荣耀万一被褫夺呢?
咱们需得走出去看一看了,我去京中以后,若数年无恙,二房三房四房的兄弟姐妹便能因此走一条新路,大哥和二哥的才学不至于蜗居于此,靠荫封取官,咱们家学办的好,他们实则是有志向和决心的,只是碍于祖训,谁都不愿打破。
爹,当年的你,不也是如此吗?!”
卢俊元浑身一震,目光灼灼地望向早已高过自己的儿子,许久,点了点头:“赴京后,你需得照顾好自己。”
“儿谨记父亲教诲。”
卢辰钊拱手一抱,又道:“还有,燕王殿下宿在公府,势必要加强防卫,饮食住行都要有专人看护,我猜,他从京中到齐州的一路上,必然也不安生。”
“此事我已交予卢虎负责。”
卢虎乃卢家忠仆,原是捡来的,后因勇猛忠诚赐姓卢,至今掌管着公府五百府兵,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卢辰钊定了定,沉声开口:“爹,既躲不开,便迎上去,总有一条路能被劈开。当年卢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到,守护卢家上上下下,也要为他们挣得荣耀。”
这一刻,他脑子里清醒无比。
谁也不会想到,困扰卢家人几十年的事,因长公主的旨意而被迫解决。她使得国公府从温暖的壳里出来,连齐州都不安定之时,去往京城或许会是另外一种转机。
不必在畏手畏脚,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他们其实早就不被帝王所忌惮,却一直活在自我恐惧的阴影中,是时候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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