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宣明殿方向,是陛下的寝殿。
李幼白紧张地咽了咽嗓子,沉声问道:“两位中贵人, 是不是走错路了?”她站在原地, 见那两人回过头来, 神色如常。
“小李大人, 这是陛下吩咐的,奴才断然不敢错领。”
便盯着李幼白, 示意她跟近些。
数日前, 李幼白曾收到淮西的来信。
展开信的刹那, 她觉得困扰许久的问题霎时迎刃而解。那是卢辰钊早先为她做的算计, 或许他在淮西听到了风声, 总之这信犹如暴雨之于烈火, 有着至关紧要的作用。也正是因为这封信,才使得整个计划看起来完美无疏漏。
卢辰钊找出了大理寺长公主的眼线, 而今那眼线恰好能成为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刘长湛倚靠着圈椅,手臂下垫着柔软的绸面垫子,眸光幽幽落在摊开的画卷上。画卷中的人虽死了多年,刘长湛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他的长相,但甫一看见画像时,刘长湛还是会清晰记得将他召回京中的场景。
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的男人,夺了他喜欢的女子。
他们甚至还险些有了孩子。
刘长湛犹记得那碗落子汤,也自然忘不了贵妃看他的眼神,冷漠,憎恶,厌倦,在那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怪过她的薄情,也恨过她敢背弃自己另寻他人,他在她回宫时也想亲手将她了结,以此发泄内心的屈辱和郁愤。
但他的手攥住她脖颈时,勒的她快要窒息时,他忽然松开。
他喜欢贵妃,不舍得杀她。
刘长湛想,凭着日积月累的情谊,终有一日贵妃会再度喜欢上自己。而那言文宣,从头到尾只是过客,是他和贵妃乏味生活里骤起的水浪,总会被抚平,被遗忘。
贵妃仿佛真的如他所愿,就像后宫里的其他妃嫔一般,想着法儿讨好自己,取悦自己,与她在一起时,身心都是快活的。刘长湛承认,他享受被贵妃需要的滋味。
门外传来响动,刘长湛的心思从回忆中剥离,抬眸,冷冷望向屏风后出现的人影。
逆着光,那影子纤细笔直,晃动在屏风上犹如展翅欲飞的鹤。
有一瞬,刘长湛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贵妃,她初进宫时便是这副模样。瘦且有着勃发的生命力,像一道光将他晦涩的生活填满,让每个角落都变得温暖鲜活。他贪恋贵妃给与的温度,想着汲取以获得同样的模样。他喜欢贵妃柔韧坚定的笑,即便遇到再难的事,她也总能轻松应对。
那时的贵妃太过美好,让他觉得是上天的恩赐。倘若贵妃与他从未有过那次争吵,倘若她对他和刘瑞君的事一无所知,他们也会一直很好下去。
而不会让言文宣趁虚而入。
或许是回忆扰乱视线,刘长湛掀起眼皮,朦胧的光聚合在一起,屏风后的人走出来。
不是贵妃,是年轻稚嫩的面孔,是新科状元郎,李幼白。
刘长湛眯起眼来,曲指叩在案面,便见李幼白隔着甚远便拱手行礼,嗓音清朗柔润,又有种利落干净的感觉。
她低着头站在那儿,乌黑的发间只插着枚碧色簪子,再无旁物。
“上前些。”
刘长湛开口,目光盯着她的脸,又道:“抬起头。”
李幼白迟疑了片刻,随后往前挪了步,稍微抬起下颌,但仍是垂眸避上。
刘长湛起身,将手背在身后缓步走下台阶,来到李幼白面前时,她往后下意识退了小步。
刘长湛道:“别动。”
手伸过去,面无表情地捏住李幼白的下颌,迫使她彻底迎向自己。
李幼白的手攥紧,浑身都是汗,牙齿死死咬住舌尖。
从刘长湛的角度,能看到她露出来的一截细颈,白腻雪润,像是一捧纯洁无瑕的玉。他的目光骤然一缩,余光瞥见她吞咽口水的动作,手指微微用力,在她下颌压出殷红的印子。
“你是哪年出生的。”
李幼白被他捏的发疼,想往后撤,但碍于身份只得用如此别扭的动作回答:“回陛下,微臣是贞武八年春出生的。”
刘长湛眼神不变,像是鹰隼般锐利警觉。
“你母亲不是冯氏。”
李幼白没有应声,沉默后觉察到下颌更疼,便道:“自小府里有人便传,说微臣是外室所生,但微臣不信,也从未多想。”
“呵,外室所生,的确是个好说辞。”刘长湛的目光自她唇上一闪而过,松开手指乜了眼,“可见过你的生母?”
李幼白表现出震惊的样子。
刘长湛走在前头,肃声道:“随朕过来。”
大理寺的女尸,偏这么凑巧是李沛的外室,也就意味着,即便刘长湛想要确认其与李沛的真实关系,还需得更多时间,更多人证。毕竟根据李沛的话来推断,两人早就在李幼白出生前断了干系。
会是李沛故意设计的吗?刘长湛有此猜测。
“去掀开看看。”
木架下面垫着一层冰,上面尸体的味道还是散了出来,露在白布外的一双脚泡的发白,没有半分血色。
这具尸体在大理寺时李幼白便见过,早就泡的面目全非。
她站着一动不动,刘长湛见状,忽然走到她身后,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去,掀开那层白布。”
李幼白颤了下,不敢扭头,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手指刚触到白布,便听见有人前来禀报,刘长湛转身往殿外走去,她松了口气。
想来是罗云回来了。
刘长湛的面色愈发幽冷,罗云站在阶下,许久没有听到回音。
半晌,刘长湛挥手:“去把他找来,朕要亲审。”
“陛下,臣已经去过,但此人似乎提前得到消息逃了,许是走的匆忙,什么都没带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刘长湛转身,看了眼殿中人,随即提步去往合欢殿。
李幼白顿了顿,问顾乐成:“中贵人,我可以离开了吗?”
顾乐成道:“小李大人暂且等在此处,待奴才去问过陛下,再来回你。”
李幼白拱手道谢,便见顾乐成急急跟了过去。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李幼白与那具尸体。
此计划由闵弘致一手制定,缜密详细,尤其加上卢辰钊的那封密信,更加天衣无缝。
既是怀疑滋生出苗头,不能铲除,不若将其转移嫁祸,栽赃到长公主的头上。
陛下多疑,定会觉出此事蹊跷,继而循着线索一路往下查探,定会踏入他们设计好的圈套中。大理寺长公主安插的眼线,便是引他上钩的鱼饵。
合欢殿内,孔嬷嬷将添了香料,便见翠喜急急进来。
“嬷嬷,陛下来了。”
孔嬷嬷一愣,转头就去内殿回禀,刘瑞君正对镜梳理青丝,方才靠近棱花镜,竟看到数根白发,她才意识到自己老了。
“出去。”刘长湛一进来,便将其余人都呵斥住。
孔嬷嬷张了张嘴,见刘瑞君抬手,便与众人一道退出内殿,守在廊下候着。
“阿姊好手段。”
刘瑞君手一顿,复又捏着梳子轻轻往下打理发梢,问:“陛下是何意思?端阳听不懂。”
“还要朕再讲明白些?”刘长湛冷笑,“大理寺评事席兴平。”
刘瑞君果真面色一变,刘长湛自是没有放过她的表情,尽管很短,但他确信席兴平当真与刘瑞君有关。
“陛下要定端阳的罪,也该把话说的清楚透彻,大理寺与本宫有何干系,这位评事又是怎的了?”
刘瑞君慵懒地梳理头发,状若无恙。
刘长湛眼神发冷:“你故意挑拨朕与贵妃关系,仅用几句话便让朕怀疑贵妃与言文宣生过女儿。李幼白与她长的是像,但世间相像的人本就很多,在这宫里更是不乏像贵妃的女人。
而你利用对朕的了解,知道怎样挑起朕的怀疑,知道如何令朕愤怒,对贵妃置气。”
“陛下,你越说端阳越糊涂。”刘瑞君拧眉,起身,面朝他看着,“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专程跑来质问于我?”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刘长湛拂袖,“你敢说你没有派人去杀李沛的外室,然后伪造出李沛根本没有外室的假象?你不就为了让朕相信,李幼白的身份可疑,让朕觉得她就是贵妃的孩子吗?”
刘瑞君惊住,忽而笑了笑,脸色僵白。
“你怀疑我?”
刘长湛冷冷乜着她:“是阿姊太过固执,非要与贵妃作对。”
“你可以去查,本宫没有做过的事,绝不承认。”
“你当然不会承认,因为派去杀李沛外室的人,早就被你灭口了,不是吗?”刘长湛盯着她的眼睛,“大理寺评事席兴平,死不见尸,难道是凭空不见了?阿姊可别同朕装傻,那席兴平恐怕凶多吉少了吧。”
罗云回禀,道在调查中发现一具无头男尸,根据其身体特征基本可以断定那人正是席兴平。而经过仵作初步检验,尸首是死于软剑,剑刃薄如柳叶,却又锋利无比,在他的喉咙,腋下和胸口皆留下了剑痕。
京中用软剑的人不多,刘瑞君的扈从中便有一位高手。
“陛下不信我。”
“阿姊辜负了朕的信任。”
刘瑞君笑:“所以呢,陛下会因此杀了我吗?”
刘长湛沉默,刘瑞君心寒。
这一刻,她感受到曾经庇护在自己手下的弟弟那凌厉可怕的杀气,她相信他真的动了杀机,但出于两人自小到大的情谊,使得他心软不忍。
真是可笑。
“不管陛下信不信,我没有。”
仙居殿的梅梧站在廊下,焦急地垫脚:“顾大监,烦你进去通禀陛下,娘娘仿若做噩梦,嘴里总念叨陛下。”
顾乐成犹豫了片刻,不敢耽误便叩门,得到应允后进入。
刘长湛甫一听到消息,立时变色,旋即看都不看刘瑞君一眼,转身出门。
人刚走,孔嬷嬷走过来,目光随着刘瑞君的看向门外。
“殿下,该醒醒了。”
“是啊嬷嬷,再不动手,阿湛恐怕要杀了我的。”
她莞尔一笑,眼神悠悠:“去拿我手牌,密告冯参军等人,城郊集合。”
李幼白被传召来到仙居殿,隔着一道珠帘,听到里面传出柔弱的说话声。
是贵妃在与陛下倾诉。
她进门时,崔慕珠便听出她的脚步声了,彼时她正伏在刘长湛膝间,乌发散开,雪胸微露,眼眸中的泪珠欲落不落,满是委屈。
“陛下,妾不是蠢的,知道长公主在想些什么,又做了什么。妾不想被人冤枉,妾宁愿以死明志,只要能向陛下证明妾的清白。”她嗓音极软,听的刘长湛心肝打颤。
“贵妃莫要吓朕,朕从不相信阿姊的话。”
“既不信,缘何又将小李大人召进宫中,这不就是怀疑妾身,怀疑妾身的清白吗?”崔慕珠哭起来,豆大的眼泪沿着眼尾往下滑落,刘长湛帮她拂去,边擦边劝,“是朕不好,朕不该起疑,朕相信贵妃。”
“妾知道从前年轻任性,做过错事,可那都是因为妾在意陛下,在意的过头,才会如此痴疯。这么多年,妾以为陛下也像妾一般爱重彼此,可没想到,陛下终究与长公主更加亲近。”她哭的伤心,胸口的起伏带着峦线震动。
刘长湛轻拍她后背,一时间沉默下来。
“陛下,妾不逼你,但这件事事关妾的清白,如若陛下不处置长公主,妾只能去死,绝不苟且。陛下该知道妾的脾气...”她用柔软的腔调说出坚定的话,刘长湛很是动容。
说到底,他是不打算对刘瑞君动重手的。
但看贵妃的模样,像是不处置刘瑞君,她便不肯罢休的架势。
两个都是对他极其重要的人,他向来分不出轻重,而今面对如此局面却又不得不表明态度。
终究是要得罪一方的。
“好,朕会惩处端阳。”
“如何惩处,只是责罚几句吗?”
“朕会将她圈禁三个月,以消贵妃心头怨恨。”
崔慕珠红着眼眶,靠在他胸口:“陛下是妾的天,除了陛下,妾根本不知该依靠谁。”
“朕会一直护着你。”
刘长湛出去后,瞥了眼躬身站立的李幼白,沉声道:“贵妃为你求情,你合该报答。”
李幼白应声,便听刘长湛道。
“且留在仙居殿伺候贵妃几日吧。”
“是。”
李幼白知道,刘长湛应当信了他们的计谋,以为此事是刘瑞君一手操纵。
梅梧出来,小声道:“李娘子,娘娘叫你进去。”
李幼白不是第一次到仙居殿,此刻却很是紧张忐忑,她来之前其实想好该怎样面对贵妃,她觉得要克制,要端庄从容。可当她一步步走近贵妃时,那种心情变得格外不同。
就像是逼近春潮涌动的水面,一阵阵的涟漪令她漾出晕眩的错觉。
待看到贵妃朝自己投来的眼神时,她停在原地。
李幼白觉得心跳快了起来,甚至有些口干舌燥,眼前的贵妃雍容典雅,衣裳整理好虚虚拢起,乌发垂在肩膀,此时此刻她摁着软枕,尽量让自己坐的端正。
李幼白没说话,脑子里一团赤白的光,晃的她头昏脑涨。
无数种情绪涌来,她一时间找不到最迫切的那种。于她而言,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有些期待。
“娘娘...”
颈上一紧,她被崔慕珠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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