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予花了不少时间调整心态,才将自己从一个“技术人员”转变成一个合格的“生意人”。说到底,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清高,但他没办法。
镇子上那么多户靠农产品为生的人家指望谭予带他们过上好日子,这摊事要么不做,要开了头,打碎了牙也得继续。
大年初三的晚上,许梦冬玩了很久做饭小游戏,又强撑着精神看了几节电商运营的网课,昏头涨脑,眼皮都快撑不住了,恍惚之际终于听见房门铁锁转动的声音。
她腾地一下来了精神,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卧室门。
正好撞见带着一身寒气刚进门的谭予。
她看见他平直的肩膀上有薄薄的浮白,便知道外面又下雪了。
农历新年才几天,就下了好几场雪,老人们说瑞雪兆丰年,或许是个好兆头。
“怎么还没睡?”
谭予脚步有些虚晃,但克制住了,他低头看向许梦冬光着的脚,白皙的,细瘦的,眸子动了动,愈发感觉嗓子干哑,
“把拖鞋穿上,地上凉。”
许梦冬寻到拖鞋,趿拉着,帮他按开客厅灯。
“你喝酒了吧?”
谭予没否认,只是去沙发一角坐下。
他很少喝醉,更是从来不会借着酒劲儿做什么荒唐的事,往那一坐,双肘撑着膝盖,头垂着。他听见许梦冬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在问他:“给你倒水?”
他点点头。
不一会儿,一杯温水就塞进了他手里。
他的手是冷的,指节僵硬。但她的指尖是温暖的,柔软的,擦过护手霜,留着莓果甜香。她俯身去观察他的脸,细软的发梢于不经意间划过他的侧颈,像是吹动麦浪的一缕春风。
谭予瞬间渴得更加厉害。
他把水喝完,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也不看许梦冬,只是深深呼吸,把头垂得更低。
“我没事,歇一会儿,回去睡吧。”
“真的没事?要不要吐?我扶你去卫生间?”
谭予脊背僵了一下,他不敢站起身,不能让许梦冬发觉自己身体的变化,那样不礼貌。只好继续摇头:“不用,我想坐一会儿。”
“哦。”
许梦冬耸耸肩,又倒了一杯水给谭予,然后回卧室,关上了门。
这是她和谭予几天来的唯一一次短暂对话。
这几天还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事情的主人公是章启。
章启从年前飞往澳大利亚度假开始,就好像凌空消失了,没有微信消息,没有朋友圈动态,许梦冬除夕那天晚上想起他,原打算给他发句新年祝福,可转念一想,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告白失败,怕是这会儿还走不出来呢,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许梦冬不是没有拒绝过异性的示好,只是章启看上去那样真诚,又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她总心有愧疚。
直到一天上午。
韩诚飞在工作群里艾特了章启,问他:
[@章启,你小女朋友拿的那个包,你在国外能买到吗?]
[我媳妇喜欢,专柜没有货,你帮忙代购个回来呗?]
章启一直没回话。
许梦冬愣了。
她怀揣八卦之心私聊了韩诚飞才得知,章启前几天发了一条官宣恋爱的朋友圈,女朋友和他年龄相仿,两个貌似是同学。照片里的女孩JK配AJ,无敌的青春洋溢,章启揽着她的肩膀,俯身亲吻她脸颊,澳洲的阳光草地,要多般配有多般配。
然而这条朋友圈,章启屏蔽了许梦冬。
“咋样啊梦冬妹子,后悔不?”韩诚飞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他屏蔽你,就是不想让你看见,八成是怕你觉得他三心二意吧。”
......这不是废话吗?
许梦冬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生气或难过,心如一潭止水。她只是有点好奇――现在的年轻男孩子对待感情都是如此吗?说爱就爱得快,说换人也换的干脆利落。
许梦冬还能想起章启被她拒绝时泛红的眼圈,她的愧疚之心时不时还出来闹一闹,好家伙,人家那边早就翻篇了。
许梦冬哭笑不得。
又过了半天,估计是韩诚飞和章启连上了线,许梦冬正吃饭呢,收到了章启发来的微信,就一句话――[冬冬姐,对不起。]
许梦冬咬着筷子回话:[这有啥对不起的。]
章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再坚持只会给你添麻烦,所以我知难而退。冬冬姐,祝你幸福。]
许梦冬依旧咬着筷子,斟酌了半天:[那你还回来上班吗?]
章启:[不想回去了,我可能要再水个硕。]
这下许梦冬绷不住了,险些痛哭出声。
失去一个追求者她无所谓,失去一个刚刚上道的助手,她可谓损失惨重。
也是同一天,她再次故意晚睡,等到谭予回来,和谭予简单复述了整个事情经过。
谭予手上拎了一把烤串进门。
难得正月头几天有开门营业的烧烤店,他路过,想起许梦冬以前就爱吃烤鸡翅烤鸡脖子,于是去买了点。锡纸掩不住香气,他去厨房拿了个盘子装了:“夜宵,趁热吃。”
“吃个屁啊,以后要我一个人直播了!”
“我帮你。”
“得了,你自己的事能忙明白吗?”
烤串好香。
许梦冬拣了一串烤鸡脖子,慢悠悠的啃:“你说章启咋这样呢?到底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点事业心都没有。”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谭予帮她回忆她说过的话,“你说,章启年纪小,虽然是个富二代,但是很上进好学又谦虚,以后一定助你在电商事业勇攀高峰。”
“我说的???”
“不知道,自己想。”
谭予扭头进卫生间了,留许梦冬一个人啃着鸡脖子沉思。
他其实早就知道章启的近况,只不过没打算和许梦冬讲。
今晚饭桌上韩诚飞询问起,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想走就让他走,按正常标准给他结工资,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给他开个欢送会。”
把韩诚飞笑打鸣了。
许梦冬虽然不情不愿,但这事儿终归就这么结束了。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在和章启有任何交集了,但隔天竟然接到了章启妈妈的电话。
她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还交换了微信,许梦冬对那位气质优雅的妇人印象很好,所以当对方约她一起出去逛逛街喝喝下午茶的时候,她没有多做考虑,就答应了下来。
“你说我穿哪件衣服好?这件黑的,还是这件?”
许梦冬拎了两件裙子在镜子前比了又比。
谭予家的穿衣镜是老式的,右下角是一对彩色鸳鸯,左上角是话题汉字“百年好合”,是谭予父母结婚时的家当,也快三十年了的老物件了,镜子没有任何纵向拉伸的视觉效果,人是什么样照出来就是什么样,但许梦冬往镜子前一站,依旧细腰盈盈,身形窈窕。
不论男女,外形都能当武器。
谭予被许梦冬勒令站在镜子旁帮她参谋。
她肤色白,且眉眼艳,本就适合明亮的颜色,谭予实现落在那条豆沙色的修身针织裙上,针织花样自上而下编成麦穗的形状,再于侧腰拧成镂空的结,大冬天的露出一截皙白的腰身......他看见许梦冬满眼兴奋神采,站在镜子前转圈,不知不觉就皱起了眉,冷了脸。
“黑的吧,”他语气也冷,“你不睡觉,等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挑衣服?”
已经是深夜了。
许梦冬的睡眠生物钟好像越来越晚,起码这两天他深夜归家,她都还醒着,能与他说上一两句话。
谭予不能理解许梦冬如此重视章启的母亲到底为何缘由,就像他也不懂许梦冬的脑回路,为什么要让他一个铁直男在穿搭上为她帮忙。
当事人可没想那么多。
除了谭予,她身边也没活人了。
“......可我还是觉得粉色比较好。”许梦冬说,“比较显身材。”
谭予眉头皱更紧:“你为什么要显身材?”
许梦冬不假思索:“韩诚飞说章启妈妈是本市最大的物流公司的老板,我看过她的衣服和配饰,随便一件都是牌子,我作为合作伙伴,也应该打扮得体面一点,衣服不够,身材来凑。”
她倒是对自己挺有了解的。
谭予看着她腰侧那一小块白皙的皮肤,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你自己挑吧,我睡了。”他走到卧室门口,又回头看许梦冬:“你们约了什么时候见面?”
“后天。”
“我送你。”
“哦。”
许梦冬把裙子挂起来,第二天用熨斗熨了,然后洗了个澡,再从化妆包里翻出乳白色的指甲油来搭配,涂了两只手。闲来无事,又把脚趾也涂了。
从头到脚,事无巨细。
她想得很清楚。
她对章启和章启的家庭没有任何兴趣,之所以想和章启妈妈套近乎,也只是为了日后合作,如果关系处好了,物流费降一点点,积少成多也是不小的数目。
许梦冬为自己的经商头脑而自豪。
指甲油半干,她踩在沙发边缘,晃了晃脚。
然后听见了门铃响。
“来啦!”
许梦冬以为是谭予忘了什么东西,回家来取。
她怕指甲油被蹭花,于是依旧光着脚,翘起脚趾,一蹦一蹦地往门口去,
刚洗好的头发还没晾干,湿哒哒垂在肩膀,洇湿睡衣领口的一小块,身上满是沐浴露的馥郁香气。
“你忘什么啦?没带钥匙吗?”
她倾身开门。
结果看见两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谭予爸妈拎着大包小裹站在门外,脸上的惊愕神色一点不比许梦冬少。
第18章 留信 她和谭予都缺席了彼此的一段人生。
谭予收到许梦冬微信的时候正在饭局上。婚宴,新郎新娘都是谭予的高中同班同学,恋爱长跑,修成正果。
正月里不结婚是老习俗,但到了年轻人这里不那么讲究了。曾经形影不离的朋友们四散在天涯海角,只有过年前后才能齐聚老家,要想凑齐人,婚礼只能在这时候办。
新郎揽着新娘挨桌敬酒,敬到这一桌,谭予站起来祝一对新人百年好合。新郎用手臂锁住谭予的脖子,闹到一块儿去,就像从前上学时那样:“哥们儿我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呢?什么时候轮到我俩喝你喜酒?”
新娘也起哄:“今天伴娘都是我好姐妹儿,谭予,帮你推微信好不好?”
“心领了,”谭予把酒喝了,笑:“家里那个爱生气,别把我皮扒了。”
一句话让新郎新娘都愣了。
这桌坐的都是老同学,谭予一直单身,平时日子过得又素又寡,大家都是知道的。
所以。
“......那什么,你有情况了?”
谭予笑笑不说话,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默认了。
“行啊,闷声干大事,什么时候定下来?我跟你讲,我也是亲身经历才知道结婚这事有多麻烦,回头我帮你补补课。”
“是是是,光是婚宴就要起码提前一年预订。”
“婚纱照!旅拍!也是要提前很久选地方!”
话题中心突然就转到谭予身上了。
“我靠,咱们果然是到了年纪,这怎么一个个突然就不声不响都有着落了,我还跟这玛卡巴卡呢......”
白酒热辣,激得人心里暖暖的,谭予听着桌上你来我往,讲婚姻,讲房价,讲孩子......置身人间热闹烟火,那是一种于凛冽冬夜守着温暖壁橱烤火的安全感,谭予忽然有种冲动――要不他一会儿就去问问酒店经理关于婚宴预订的流程?
反正总是要订的,提前一点没什么不好。
还有结婚的彩礼,他这些年自己攒了一笔钱,不知道够不够满足对方家里的要求?
他自己对生活的物欲低,但不妨碍要给自己心爱的人最好的生活,让她衣食无忧,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那今年基地发展规划是不是应该重新理一下?
哦对,还有房和车,他现在开的越野吉普不适合女孩子,女孩子会喜欢什么车?会喜欢韩诚飞给老婆买的那种可可爱爱的新能源?也不是不行,回头让她自己挑。
还有......还有新婚旅行,度蜜月,国内还是国外?要提前办护照和签证。
还有......
微信一声响。
谭予回过神来时,都觉得自己可笑。
他从来不知自己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望见一片云彩,就自顾自幻想出春秋更迭,宇宙变迁。明明,明明他计划里的女主人公此刻和他连恋人关系都算不上,他却把往后几十年的日子都铺陈好了。
微信接二连三的响,全是文字消息。
谭予拿来手机看了一眼,正是某位女主人公找他。
许梦冬把一整段话分了好几条发,还有错别字,可见打字的时候有多慌乱着急,谭予还是看明白了大意:
[谭予,你在哪,你快回来,快点快点。]
[你爸妈回来了,突然进门的,好像是误会了,我该怎么解释?]
[咱俩先对好词儿,看到消息就回我啊!]
......
[回话啊!咋整啊!!!]
谭予被许梦冬突然飚出的东北话逗笑了。他给许梦冬回信,安慰她别慌,他马上就到,然后起身和老同学们告别。
打车到家门口。
谭予一眼就看见了在小区门口徘徊的许梦冬。
她穿了长款及踝的羽绒服,兜上了帽子,手揣在口袋里,跟个企鹅一样站在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用脚尖踢着积雪,时不时还四处张望。谭予走过去从背后拍她脑袋,许梦冬转身,帽子上一圈绒毛衬得她脸庞澄澈,颊边有两片红,冻的。
谭予下意识就想上手帮她捂一捂,手都抬起来了突然意识到不妥,又生生落下去了。
“为什么在这等?”
许梦冬:“你爸妈在家,我说我去买点水果,就先下来了。”
无非是不想和谭予爸妈多聊,且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一个离开了很多年的人,怎么就又突然出现了。她和谭予现在算是什么关系?朋友?朋友会穿着睡衣懒懒散散地突然出现在谭予家里吗?
“你爸妈为什么突然回家?不是去旅行了吗?”
“我也不知道,没和我说。”
谭予真的不知道。
年三十儿那天他原本要飞往广西和父母团聚的,但担心许梦冬一个人过年,临时改了主意,谭父那时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和你妈?有事情就说,一家人,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他们以为是谭予事业上遇到了什么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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