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走前,意识已经混乱了,常常拉着我的手喊他的名字。”周司远把脸别向一边,声音里带哽,“她跟他说好疼,说想他,说不想死、说不要离开他,说爱他,也说怨他……”
“但等她清醒了,她又一遍遍告诉我,‘阿远,别怪你爸,你爸爸在做一件很重要、很伟大的事,他很爱我们的’……”
泪水从下巴上簌簌滑落。
宁安然抬手抹去,眼睛里的水汽却挥之不去。
“我妈临死前一直望着门口,她一直吊着那口气在等他,想见他最后一面。”周司远仰起头,喉结在艰难地滚动着,良久,他才哽出一句,“可直到她火化,她都没等到他。”
十年前,周司远到最后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他的父亲不能回来。
十年后,在熟读了那些记载在资料的信息后,宁安然已知道答案――宋沁走的时候正是争八保九的关键期,周成根本回不来。
争八保九,是916提出初期,国家设立的目标,争取9-8年发射方舟一号,确保99年实施。然而,一直到9-7年下半年,方舟飞船才刚刚处于初样研制的阶段,很多技术尚在突破和实验之中,其中技术难度最大的正是周成领导的发动机推进系统。
一边是国家任务迫在眉睫,一边是挚爱之人命悬一线。
周成当时所受的内心煎熬可以想见。
哒,路灯在一瞬间亮了起来,照亮了整个问天林。
宁安然垂眸,静静注视着橙黄灯光下的墓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少年的冷嘲,“他们都说他很爱我妈,我这次去给他收尸,他们给了我几大箱的信和日记,全是这些年他写给我妈的。”
“沁沁,展信安……”周司远冷冷一笑,“展信安?真他妈讽刺,她人都不在了,他天天给她写信写日志,而她最想见他时,他杳无音信。”
“也好……”他嘲讽地哼道,“这回他也下去了,可以亲自说给她听了。”
那一天,周司远问她,“宁安然,你说一个连妻儿都照顾不好的人算哪门子伟大?”
耳边有风声在响,宁安然盯着墓碑的视线渐渐模糊。
当年,周司远被领到问天林,看见周成墓碑那一刻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而时隔十年,佩戴着0号胸牌的他又还会质疑这份“伟大”吗?
**
从问天林出来,宁安然沉重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吃饭时,杨帆刻意转移她的注意力:“其实讲起来,你和周工还蛮有缘的。”
“你看啊,你们高中是同学。”杨帆偏头看她一眼,接着道,“大学都是平淮,现在又成了同事,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宁安然垂眸,浅笑。
她和周司远的缘分又何止这些?
见她没否认,杨帆嘿嘿一笑,“可惜你订婚了,周工也结婚了,要不然……”
结婚?
宁安然身子蓦地一僵,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他结婚了?”
“对呀。”杨帆对上她惊讶的目光,笑道:“很震惊吧。他呀,英年早婚,孩子都4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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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舀汤的勺子轻轻晃动, 碗里的冬瓜汤荡出一片涟漪。
宁安然终于明白了昨晚临别时葛慧慧的欲言又止,更懂了她眼底的同情自何而来。
“周工爱人是大美人,而且是网上说那种……浓颜系大美人。”杨帆接着道。
宁安然拇指摩挲过汤勺, 听他热情介绍:“他们家诺诺更漂亮, 眼睛又大又黑, 皮肤粉粉白白, 妥妥地遗传了他们的精华。”
瞧得出,杨帆和他们一家很熟。
“她爱人也在高州基地吗?”宁安然问。
“没。”杨帆扒了口饭,道:“她不在咱们系统,是开公司的, 在青州。”
“诺诺妈人很好, 每回来都很客气,又是请客又是送东西的。”
宁安然:“她经常来吗?”
“也不算经常。就是每年夏天,她会带着诺诺来基地住一段时间。”杨帆感慨,“你知道的, 航天人家属不容易,尤其配偶是周工这样的人, 更不容易。”
配偶。
很刺耳的两个字。
时间果然是利刃,荏苒间就把那些曾经你认定为坚不可摧、坚信不疑的东西分割得一干二净。
她低下眸,用勺子慢慢拨着碗里的冬瓜汤, 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这个我倒不清楚, 他没有办仪式, 而且你知道的……”杨帆给了她一个“你懂”的表情, “他可是0号。”
0号, 既代表着权利和责任, 也代表着涉密等级。
宁安然想到了沉睡在问天林中的周成, 在有关动力系统的各类文献资料中, 他至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3。
周司远是问天系统的最高指挥长,和他有关的所有信息,除非在允许披露范围内,否则都属于秘密。
“不过,诺诺今年4岁,算下来,他们结婚至少五六年了吧。”杨帆推算道。
【这都七年了吧,指不定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这是前天收到周司远照片时,陈筱筱用来刺激他的话。结果,还真是一语成谶。
宁安然有点想笑――自嘲的笑。
她想起了重逢来那些抑制不住被放大的情绪和猜想。
她到底在期待和希冀什么呢?
七年了,她又能期待和希冀什么呢?
**
杨帆丝毫未察觉到她百回千转的心绪,反是打开了记忆的匣子:“我和周工是同一年到基地的,还有慧慧。他是我们那批最耀眼的,专业能力强,脑子聪明,一来就参与了重大项目攻关。关键吧,人还长得帅。”
“不夸张地说,那会儿喜欢和暗恋他的女同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吧,给他介绍对象的更是踏破门槛。那谁……”杨帆往前凑了凑,稍稍压低嗓子,道:“就八院的老院长也想把唯一的孙女介绍给他。”
宁安然心不在焉地哦了声。
似是怕她不知其中厉害,杨帆追问:“八院那位老院长,你知道是谁的吧?”
宁安然从脑中搜寻出一个人:“莫老?”。
杨帆立刻点头,又递给她一个“你懂了吧”的眼神。
八院是运载系统研制中心,老院长莫云溧是系统内德高望重的功勋人物,连他都想让周司远做孙女婿,可见对这位青年有多么认可。
“只可惜,他早就有对象了。”杨帆笑道,“刚开始慧慧说他有女朋友,我还不信。因为那会儿我俩就住隔壁,看他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有女朋友的。”
“每天没日没夜的干,经常忙得好多天不回宿舍,哪来的时间谈恋爱啊?哪想到……”杨帆失笑,“人家是爱情事业两手抓两手硬,不仅没耽误谈恋爱,连孩子都搞定了。”
杨帆直言赶不上、赶不上。
是啊,赶不上。
宁安然放下汤勺,看着早已停筷的杨帆:“我吃饱了,走吧。”
**
到招待所门口,杨帆把明天吃饭、乘车路线一通交待后才离开。
回到房间,宁安然打开台灯,把领来的工作手册和纪律条例从头到尾认真阅读了一遍,并把一些要点做了标注。
接着,她照例浏览各个时事新闻网站,掌握今天的新咨询。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十一点。
她关掉电脑,洗漱完毕,关灯躺在床上。
大脑不再处理信息,那些暂被抛开的情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脑中横冲直撞,头皮突突跳个不停。
胀意和紧绷感扰得她根本无法入睡。第N次翻身后,她一跃而起,快步走到门口,从柜子里拎出行李箱,拉开,再从内侧口袋里摸出昨天被她塞回去的小盒子。
一根细长的香烟夹在了指间。
只是,她很快又烦躁地抓了下头发,没有打火机……
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无果后,宁安然认命地把那根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烟丢进了垃圾桶,转身又从行李箱夹层里掏出了一盒药。
铝制薄膜板上仅剩下2粒。她剥下一颗塞进嘴里,和着口水咽下去。
再次回到床上,她设定好闹钟,闭上眼,任由思绪狂奔乱飞――
“周司远,你说我们能走到最后吗?”
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甩来一个白眼,眼睛里写着:你在说什么废话。
少女头枕手臂,歪头望向窗外的砖红色屋顶,满怀感伤地叹了口气,“可是,你看我室友,还有筱筱和蒋峥亮、陆昱辰和颜矜……”
少年挑眉,抬手用力揉她的头发,语气里带着点不痛快,“宁安然,我和他们不同,我这人,一旦认定就不会改。”
“还有……”他略停,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发顶移到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住了她的脸,说:“从你在夏令营当着众人轻薄我开始,你就得有对我负责一辈子的觉悟,懂?”
“谁轻薄你啊?”宁安然炸毛,“我只是太开心太激动了”
“能不激动吗?”他吊儿郎当地说,“肖想了那么久,终于能付诸实践对我这样那样。”
“什么这样那样……”宁安然揍他一拳,“就抱了一下而已。”
少年瞥她,“啧啧,怎么听着还挺遗憾呢?”
“算了,你也不用悔不当初,我今天就帮你补回来吧。”
他摊手,一副与君予取的模样,气得宁安然磨牙,心中因为陈筱筱分手导致的低落情绪被扫得一干二净。
少年带笑的声音渐渐飘远。她的意识逐渐涣散,身体一点点脱力,彻底坠入混沌的深渊时,少年清浅却坚定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宁安然,宇宙中的原子不会灭,而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
手机连续震动了三遍终于将她唤醒。
宁安然费力地睁开眼,呆呆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眼神失焦。
应是药物还没代谢完,身体轻飘飘的,大脑却像灌满了铅,重得旧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
足足愣了好几分钟才从反应过来身处何地。
用力按压了几下头皮,她挣扎着爬起来,洗漱完,再上了个淡妆,勉强能遮住了一脸的憔悴。
换上制服,她看了看胸牌上的编号―9716327,是她的工号,也代表着她航天人的新身份。
一种充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那些烦扰的思绪暂时被抛到脑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大声说了句:宁安然,加油!
今天是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尽管没有一点胃口,她还是决定先去食堂随便吃点东西。
选择去哪一个食堂时,她刻意避开了昨天去过的餐厅,选了杨帆说的几个食堂中味道相对差一些那家。
如杨帆所言,味道确实不如之前的两家,但意外之获是她发现其中一个西式早餐的窗口居然提供咖啡,还能外带。
简单吃了两片吐司,她带着一杯热咖啡去坐车。
等车的地方就在食堂对面。距离头班车进站还有十几分钟,站台上人不算多。她习惯性地摸出降噪耳塞塞进耳朵里。
女歌手充满磁性地声音吟唱在耳边,她慢慢呷着咖啡,肩膀冷不丁地被拍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偏头一看,葛慧慧笑盈盈的脸放大在眼前。
“嗨,你怎么这么早?”
宁安然微笑,“你也很早。”
“这个点人少,车子不挤。”葛慧慧嘀咕道:“自从高中碰到那个变态后,我后来一坐人多的车就难受。”
见宁安然没反应过来,葛慧慧提醒道,“就是高一,周司远和蒋峥亮救我那次……你当时也在的。”
宁安然闻言终于想起来,淡淡哦了声。
“说起来。”葛慧慧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些问:“那时候,你和周司远就在谈了吧?”
“没有。”宁安然立刻否认。
葛慧慧白她一眼,不信两个字只差没贴脑门上。
虽然在这里能遇见是缘分,但以二人的关系,宁安然不觉需要解释,直接选择但笑不语。
而葛慧慧应是想到她周司远的现况,不由神色一变,歉然:“不好意思,我多话了。”
宁安然回了一个没事的眼神,转开话题:“对了,昨天忘了问,你在哪个系统上班?”
“航天员系统。”葛慧慧主动道:“我大二的时候被选中去定向攻读神经交互,毕业后就直接进了基地。”
大二?
宁安然注视着她,有关那场生日宴会上的种种疑团全都有了答案。
葛慧慧猜到她的想法,大方承认:“是呀,就是那次。我是特地去了断我的青春的。”
晨风温暖,阳光金灿灿的。
空气里却漂浮着一丝怅然和苦涩的味道。
宁安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再仰头喝了一口咖啡。
苦意布满唇齿间。
**
半杯咖啡下肚,首班车定点达到。
如葛慧慧所言,乘车的人并不多。宁安然随葛慧慧坐下,目光一抬,就瞧见了前门拾阶而上的挺拔身影。
下一瞬,葛慧慧讶然的嘀咕钻进耳朵里,“咦,他怎么会来坐车?”
显然,有相同疑问的不止她一个。只听前方传来一记粗狂的男音:“周工?你今天不骑车?”
周司远表情淡淡地嗯了声。
“那你坐我这儿。”男人作势起身,想让出第一排的位置,却被周司远摁住了肩头。
“不用,我坐后面。”他淡声说着,人已越过对方的往车后走。
因为肩宽腿长,狭窄的过道里,他的存在感极强,每走一步都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眼见他离她们越走越近,葛慧慧忍不住瞥了眼身旁的宁安然,却见她正慢条斯理地刷着音乐APP。
脚步声临至,葛慧慧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已近在咫尺的周司远,不期然撞到一道视线里。
只是,甫一交汇,对方便若无其事地偏开,落在了她们右前方的空位上。
下一秒,他转身,背朝她们坐下。
葛慧慧盯着他的后脑勺,腹诽:车上那么多空位,他偏偏要怼她们眼前,这不是故意给宁安然添堵吗?
**
车子很快启动。
换歌的间隙,宁安然缓缓抬起眼睫,看向斜前方的男人。
乌发黑睫,侧颜线条流畅硬朗,带着几分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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