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此吗?青鸢暗自摇头, 敏锐地瞧见赵浅羽的指尖是微微发颤的。
大殿之内,皇后瞧见长公主离席, 身子不由得微微动了动。但赵裕胤很快伸手将她拦下,不屑吩咐道:“随她去,往后少管她。”
“是。”皇后很是顺从地答应下来,似乎方才的动作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母后与林姑娘一道用膳吧,儿臣午后还要面见几位大臣,就先不作陪了。”赵裕胤起身辞道。
端敬太后微微颔首,“你忙你的去。”
“与渭北和亲的人选母后也不必急着定下来。即便真要林姑娘去,儿臣也总要与睢王商议一番才是。”赵裕胤又道。
“正是。”端敬太后何尝不明白儿子的意思,纵使眼神微微一黯,却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母子两一来一回的对话,忙着与皇后交谈的林馥儿却是没听见。唯有孟夫人与柔太妃眼明心亮,双双交换了眼神,神色一片大好。
纵使揣着沉甸甸的心事,也没耽误林馥儿继续接下来的宴席。她甚至发觉自己如今已然与顾轻幼很像,哪怕明知明日愁苦,却一样能过好今朝。
而才走出殿门的赵浅羽却并未离开长安宫。她到底是心虚又害怕的,索性寻了间日常休息的殿阁,叫人留神平姑姑的动静。
殿外是深红浅红的茶花雍容开放,隔着雕花朱窗望去,自是一片娇艳。但赵浅羽却无心欣赏,只觉得那花影交杂,气味浓烈,让人头脑有些迷眩。幸而平姑姑很快到了,只是步伐匆匆,脸色也失了往日的平和。
“平姑姑……”赵浅羽不等人进门便迎出去,如一团艳色的风。平姑姑忙忙福了一福,又使了眼色屏退左右宫人,才叹
着气道:“奴婢仗着您抬举,说句冒昧的话,您今儿怎么就自作主张安排馥儿姑娘去和亲呢?”
“姑姑你也不疼我吗?我若不找人替代,将来吃苦的岂非是我?”赵浅羽半是嗔怪半是委屈地看着平姑姑。
平姑姑将人好好地送到团珠海棠雕花梨木椅中坐下,才俯在她跟前叹道:“奴婢自然是心疼您的,太后娘娘和陛下更是心疼您。可心疼您有什么法子?您大约是不知道,如今您私用画师临摹工事图一事如今已经闹得满朝文武皆知,有不少言官甚至已经上奏请陛下将您交由刑部治罪。我的公主啊,您知道您犯下多大的错吗?连带着之前驿道工事图被盗之事,如今全都被翻出来了,皇帝与太后娘娘即便有心镇压,却也管不住那些言官史官的口舌啊。”
“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您去和亲一个法子能破此局。虽说是您这辈子的婚事只怕不成了,可到底护住了您的公主之位,更为史书里的您谋得了个美名,总不至于遗臭千载的。”平姑姑语气诚恳道:“何况陛下言之凿凿,说此事最多不过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您依然是大誉最尊贵的公主。我的好公主,您让太后娘娘怎么办呢?”
“您可知道,今儿娘娘给出去的红珊瑚手串原本是打算给您的。从不信佛的娘娘自从得知您要和亲之事,便开始茹素,又日夜不休地在佛前祝祷焚香,足足捧着那手串念了万遍有余的佛号,只愿这手串能护您在渭北数月平安啊。”
平姑姑的声音老迈而稳重,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赵浅羽垂眸听着,只觉得心头有一只极小的蚂蚁在轻轻撕咬,是能够忍受的阵痛,却也足以让人没有力气再思考。
“退一万步讲,公主就算不愿意,也不该把好好的馥儿姑娘牵扯进来。或者哪怕,您事先与太后娘娘商议一番也好啊。您要知道,这长安宫多少只耳朵多少张嘴,您这么做,不仅堵死了馥儿姑娘的路,更把您自己的后路也堵得死死的了。”
“所以母后很生气是不是?”
片刻沉默过后,平姑姑觑了一眼赵浅羽的神色,但见她唇瓣微白,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一些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瞧着是尚好的。只是那红珊瑚手串都送了馥儿姑娘,大抵,大抵……”
“大抵是对我失望透了。”赵浅羽恹恹摆手,整个身子都陷进海棠雕花梨木椅中,如同灯油燃尽的一盏灯,颓唐而了无生气。
平姑姑无奈地摇着头走开,唯有青鸢尚在跟前伺候。可她半晌都没听见公主有什么动静,待站得腿都酸了,才终于听见窝在椅子中的人长叹道:“我怎么,怎么就沦落到这般境地了呢?”
算起来,沐姨娘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一则是她手中没有几笔买卖,实在没有什么出门的由头。二则王府的首饰衣裳都有铺子上门来请挑,自然也没有逛街的必要。故而今日,当得知王妃要带自己去寂照寺进香时,她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为了表示自己很低调,沐姨娘选了一件暗紫色的锦衣,上面绣着的碎花亦是小而精致的,看上去颇有几分朴素。髻上簪着一对银丝流苏翡翠簪,算是增添几抹不起眼的贵气。
她内心颇是期待,心想着这身衣服总能被夸赞几句的,不想王妃脸色沉得好像阴雨天的湿布似的,只拿眼冷冷瞪了她一眼,便道:“王府到底有王府的尊贵,出门自要穿着得体些才好。”
沐姨娘讪讪点了点头,摸了摸鼻子道:“是妾身糊涂,只想着求神拜佛,素淡一些才显得尊重佛祖。”她一边赔着笑一边扶着王妃上马车,到底没太往心里去。
可今日的王妃却像是瞧她极不顺眼一般,竟甩着胳膊脱了她的手,淡淡道:“你穿得如此简素,不知道的只以为是我慢待了你,传出去,到底是我的名声不好听。”
“这怎能呢?若外头有这样的传言,妾身必定亲自去解释一番。”沐姨娘捂住胸口,面上讶异,心里亦是有些慌得长毛,上次的事后,自己与王妃还算和睦,怎么这一位忽然又变脸了呢。
她暗自惴惴,细细思量着这些日子自己的举止,自觉找不出什么错漏了,可王妃的脸子摆在那,沐姨娘不敢掉以轻心,愈发忐忑不已。
“行了,上马车吧,一会误了时辰就不好了。”睢王妃懒懒吩咐着,又托着小丫鬟的手上了马车。
沐姨娘的胳膊已然抬起一半,但瞧着连小丫鬟都没给自己空儿,便讪讪一笑,尴尬地溜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姨娘别想太多了,许是王妃真的只是瞧这身衣裳不顺眼呢。方才听王妃跟前的丫鬟说,今日王妃还特意派人去了步军副尉府,叫咱们桂儿夫人一道去上香呢。这不是成全您和姑娘吗?”
“果真?”听说能见到桂儿,沐姨娘的唇角忍不住上扬。“这样说来,王妃也不过是言语上找些痛快罢了,真正要紧的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自然是要给您的。”小丫鬟笑道:“如今王爷在政事上不得济,咱们姑爷却正是上进的时候,来日升了官,咱们姑娘没准还能得个诰命。或许就能与馥儿姑娘未来的女婿互相扶持着。就算王妃没这个远见,王爷总能想到这一点的。”
“这话倒是不假。桂儿小时候我就给她算过,这孩子是有些富贵命在身上的。如今既然在经商一道上不得济,或许就有官太太的命呢。”沐姨娘说着话,脖颈微微昂起,手上捻着马车窗上的流苏穗,笑道:“昨儿桂儿还托人捎了两根老参回来,听说王妃那边不甚乐意呢,大约也是嫉妒的缘故。那馥儿何曾这般贴心,即便都是女儿,也是不一样的。”
“是,奴婢也听说了,那花容浴堂赚了不少银子,可馥儿姑娘却什么都没给王妃和王爷买,可见二姑娘多粗心呢。”
“罢了罢了,就让她撒撒气吧。这些年王爷也算宠我,她这王妃当得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仗着手里有仨瓜两枣的,才在我这赚些体面。如今桂儿也嫁了,我也不怕她什么。只盼来日桂儿夫妻两有些出息,比那馥儿强上一星半点,我在她面前才是真正有了底气。”
“那一会奴婢陪您好好上柱香,求神佛保佑保佑咱们桂儿夫人。”
“是了,是了。”沐姨娘正了正衣衫,垂头瞧见衣裳上的碎花,不由得笑道:“王妃出身阔气,平日里只知道用什么牡丹芍药,殊不知这小小的绣球花也别有一番精致呢。她瞧着不好看,昨早儿王爷可又夸我了。”
如此,主仆二人一路说说笑笑。直到马车停在了寂照寺的门前,沐姨娘才收敛了神色,装作谨慎畏惧的样子,战战兢兢地随着睢王妃进了寺内。
寂照寺是贵人们常去的大寺,后院一水的斋房,皆收拾干净利索,斋饭齐全。睢王妃与沐姨娘一道上过香,便往后院去。
“听说桂儿一会也到了?”沐姨娘到底忍不住,瞧着睢王妃的脸色好了一些,便轻声问询道。
“一会就能瞧见了。”睢王妃神色依然淡淡的,一双远山眉笼罩着薄薄的烟雾。
“是。”沐姨娘强忍欢喜,步伐急促地跟在睢王妃的身后进了斋房。一进门,但见里头摆件倒也精致,门前是一对青瓷长瓶,当中一套水曲柳桌案,旁边是山水泼墨的屏风,上嵌轻纱,隐约能瞧见里头横着一张短小的软榻,大约是供贵人们栖息所用。
“这儿的环境倒是清幽,是礼佛的好地方。”沐姨娘稀罕地摸着那屏风赞道。
睢王妃眼里流淌出一丝不屑,但更多的却是厌恶。“你去门口迎一迎吧,今儿礼佛的人多,别让桂儿走错了。”
沐姨娘不意王妃有此吩咐,愈发欢喜地道了谢,果然忙不迭地往外头走去。待绕过斋房前头的一片小菜园,她远远便瞧见自家女儿的身影。待走近了一瞧,只见女儿一袭绯红芍药纹束腰长裙,领口斜缀琵琶扣,上头各盘着一颗粉宝石。
“不是礼佛吗?怎地穿得这样艳丽?近来你婆母待你好不好?没再提起你做买卖一
事吧?脸上倒是多了些肉,只是瞧着像没睡好似的……”沐姨娘许久没见女儿,一见面便不住口地问着,甚至还捏了捏林桂儿的胳膊。
林桂儿哭笑不得地推着沐姨娘的手,瞧着她身后无人,才笑道:“娘亲放心吧,婆母待我客气着呢,那步军副尉的官职才多大,到底要给父亲面子的。至于我没睡好嘛,倒是没睡好,不过也是高兴的。”
“有什么稀罕事?”沐姨娘一挑眉,拉住女儿的胳膊徐徐往斋房走。
“自然是有的。”林桂儿深深吸了一口庙宇中的檀香气,眉眼舒展道:“娘亲大约还不知道吧,馥儿妹妹要去渭北和亲了。”
“去渭北?为什么要去渭北?”
林桂儿的个子稍高一些,此刻轻轻凑到母亲耳畔,低声道:“您别问为什么去,您只要知道,她定然会去。而且她这一去,对咱们娘两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沐姨娘略略思忖,便点头道:“馥儿若是不在誉州,你父亲对王妃的情意自然更淡,我再使些手段,自然你父亲会更疼你。”
“您只想着父亲。”林桂儿轻轻推了推沐姨娘,笑得诡秘而兴奋道:“您想想,馥儿去了渭北,嫁妆定是由皇家来出的。那王妃手上那么多的家私留着做什么?母亲但凡弯些腰,女儿再恭谨勤勉些,王妃的手指缝儿自然就宽了。”
“你的意思是?”沐姨娘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眼神一亮,终于停下来笑道:“前两日瞧着你做买卖接连失利,我只以为你是个糊涂的。今日看来却也不是,不过是时机不眷顾你罢了。我闺女真真是伶俐的,你说的不错,那馥儿远走后,若王爷王妃膝下只有你在尽孝,自然没有不眷顾的道理。”
瞧着菜园里的白蝶儿绕着母亲飞来飞舞,林桂儿伸手随意抓了抓,果然抓了个空,她也不在意,轻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笑道:“正是呢。”
“那这事保准吗?”
“公主都已出面保举馥儿去和亲了,谁又会拒绝呢?”林桂儿想到那日进斗金的花容浴堂往后再不属于林馥儿,便觉得深深出了一口恶气。
“那大约是无可转圜了。”沐姨娘抿唇暗笑,又嘱咐林桂儿道:“等你妹妹大婚那日,你也大方些,多替她添妆。左右羊毛出在羊身上,将来总有回报。”
林桂儿点点头,瞧着斋房已在面前,便努嘴示意母亲收敛些神色,又正了正自己衣领上的琵琶扣,这才神色恭谨地拎着裙裾进了门。
“来了?”睢王妃美目轻斜,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桂儿,唇畔似挂着一丝笑意,却又透着几分凉薄,一改往日温和。
林桂儿站在那等了等,才发觉睢王妃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的意思,心下不由得有些不安。于是轻轻挪动了脚步,主动上前道:“瞧着母亲气色倒是好,近来是用燕窝还是阿胶呢?您这身衣裳也好看,瞧着富贵又大气。”
沐姨娘抬眸望了望锦衣上那正红色的牡丹绣纹,只见里头的花蕊栩栩如生,似乎隐隐还掺着些银线,颇有光泽流淌。而王妃身边的粉釉香炉更是曼妙,竟被雕刻成了莲花的形状,盖顶是一双锦鲤,鳞纹鲜明,绕于碧波之上。
眼瞧着那青烟幽幽升起,沐姨娘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羡慕。这样精致的物件,大约王府也找不出几件,定是王妃娘家带过来的。而这样易碎的东西都能随便带出来,可见王妃并不在意。
她暗自心痒,但想起女儿方才嘱咐的话,脸上的笑意便浓了一些道:“桂儿这孩子,总把王妃您当作神仙般的人物儿。想当初她还未出门的时候,您若提起什么绣纹好看,她定是一夜不睡也要给您绣出来的。”
提起这事,睢王妃心头微软,可这心软也只在一瞬,很快她便蹙了蹙眉,别过脸沉声道:“你们娘两的话,从前我也是信过的。可或许是人心善变,或许是我未曾了解过你们二人,总之这些年待你们的心思竟全然是错付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沐姨娘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林桂儿亦是诧异地看着睢王妃,整个人都楞在了原地。
睢王妃恨不得拿鼻孔出气,只微微哼了一声,便抬手道:“我已与本寺的主持商议过,为佑家宅平安,睢王府沐姨娘自请在寂照寺清修一年,不落发,茹素,早午晚各持经两个时辰。”
“王妃!?”沐姨娘腾得一下子站起来,牙关咬得死死,目眦欲裂,胸脯起起伏伏,似一口气喘不匀。
林桂儿何尝不急,手上的帕子几乎在一瞬间被扯断,贝齿咬上红唇,显出一小片青白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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