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浅羽细长的美目瞪了那姑姑一眼,不屑道:“这是郴州,所有百姓都以当今太傅出身这里为荣耀。我好歹与绵澈交情匪浅,他们自然不敢不卖我的面子。”
“或许吧。”冷脸姑姑扔下这句话,便抬手开始收拾碗碟。
赵浅羽一直看这位姑姑不顺眼,此刻得了能让她吃瘪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好啊,那咱们就一道出门试试。不过,我得提前告诉你,太傅府出入所用的对牌,我可至今还留着呢。姑姑你说,这对牌能不能换来几份特产呢?”
“奴婢陪您出门试试就知道了。”面对赵浅羽的挑衅,姑姑恢复了平日的漠然,端着碗碟出了门。而等她走后,赵浅羽很快笑意一收,唤过门前一位侍卫道:“我上回叫你打听李彦李老太爷,可有消息?”
那侍卫四下瞧瞧见无人,才摇头答道:“公主,卑职出门的机会也不多,这些日子已然尽力去找寻了。可那李府长久无人居住,谁也不知道这李老太爷到底在何处。”
“蠢货。”赵浅羽咬咬牙道:“我来郴州就是为了找到这位老爷子。只有他能帮我说动绵澈了。你要加紧,不能再耽搁了。”
“可是卑职手里的银子……”那侍卫挠挠头。
赵浅羽气得闷哼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对玉镯道:“再没有了,除非你给我找到这位老爷子。”
“是,卑职一定尽快。”那侍卫迅速将玉镯藏进袖子里,利落答应。
年过五十的李彦没有旁的爱好,只一样,喜欢烹制美食。从美酒到点心,再从菜肴到羹汤,就没有他不喜欢的。为此,他早就给自己改了名字,叫李食。
此刻李食正摇着蒲扇坐在刚支起来的小摊前头,面前摆着他新做的十来盒点心。倒不是没钱开店铺,而是因为他的名头太过响亮,众人一听是太傅大人的伯父开了铺子,恨不得挤破脑袋都要去买点什么。
他深深觉得这样不妥,完全体现不出来自己的手艺嘛。于是他整日乔装易容,故意在各处摆摊,每日改换不同的吃食去卖。
李食最喜欢的就是主顾们头一回吃到自己所做的吃食时那惊喜的表情。啧啧,那场景,简直是所有厨子的心头好。
小摊简陋,上头的一盒盒点心却精致极了。拿玫瑰汁子、橘子汁子、姜茶汁子、菠菜汁子、黑枸杞汁子和出来的面,再用蜂蜜、灯笼花蕊做成甜酱,之后裹上一层厚厚的牛乳和果仁……最后再用热烙铁在上面印上一个大大的“郴”字,便成为了眼前的精致礼盒。
为了多享受一会摆摊的乐趣,他选了一处并不热闹的巷子,正对着一户白墙黑瓦的人家。此处恰好有一行翠绿垂柳,倒是不晒。
此刻他刚坐定,便见对面一位青衫女子领着一位姑姑走了过来。那女子眉眼十分矜贵,秀发亦是养得乌黑浓密,只是肌肤稍见粗糙,脸色也有些蜡黄。
“这点心倒是不错。”赵浅羽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牙色云肩,下巴轻努,缓慢抱肩问道:“这一盒要多少银子?”
“八两,不还价。”李食摇着蒲扇,沧桑的黑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
“我们可没那么多银子。”身后的姑姑开了口,一句话说得赵浅羽脸色一窘。
“用你多嘴吗?我自有办法。”赵浅羽狠狠瞪了她一眼,可回过头来,才发觉对面的老者的眼神十分耐人寻味。
“姑娘,我这是小本买卖,您有什么法子不花银子买东西呢?”李食不以为意地继续晃着蒲扇。凭着李绵澈的身份,他不觉得郴州有谁敢跟自己过不去。自然,他也从不会仗着太傅侄子的身份做什么过分的事。
细长的眼尾依然勾出上挑的弧度,这是赵浅羽最喜欢的妆容。可她此刻却傲慢不起来,脸色亦是有几分尴尬的。说实话,她实在有些不屑用这样的法子去换东西,只可惜如今手里的银子实在不多,何况还得留出来一些去寻那李老太爷。
“这位老伯……”赵浅羽叹了一口气,银牙彼此摩擦了一下,胸脯微挺道:“实不相瞒,我是当今太傅李绵澈未过门的妻子,这一次回来是为了寻他伯父的。可惜我手中的银钱都花光了,如今又不得不买些东西来周全人情,所以你看,能不能看在李太傅的面子上,把这点心送我一盒。”
“你是李太傅没过门的妻子?”李食吸了一口凉气,瞳孔一缩。
“是啊。”赵浅羽纤眉一挑,眼神却闪了闪。
李食的眉心很快拧成个“川”字,语气中也透露出一丝烦躁。“你拿什么证明?”
赵浅羽随手丢出太傅府的出入对牌,唇角微
曲道:“你看好了,这可是太傅府的对牌,这东西可不是能仿制出来的。你放心,今日你送我一盒点心,我也不会亏待你。等来日回了誉州,我自然会与绵澈说,到时候派人给你补上十倍的银子。”
李食捡起那块对牌,眉峰微扬,细细打量了半晌,又随手将对牌扔回去,冷冰冰道:“你走吧,这点心我送不了。”
“放肆!你竟然不把太傅放在眼里?”赵浅羽的眼神如刀,上挑的眼尾更是让眼眸多了几分逼人的寒意。
李食不紧不慢地将眼前一个个点心盒子攒到一处,垂眼道:“我说过了,这点心我送不了。你这对牌拿到别处或许好用,在我这,啧,我卖不了他的面子。”
“呵,真有意思,你一介小小的布衣,竟然敢不把太傅大人放在眼里?”赵浅羽从胸腔中滚出一声冷笑,翕动嘴唇道:“若不是我今日落魄,又岂会站在这里与你好生说话。偏偏你不识抬举,仗着多活了几十年,与我在这里摆谱。不过一个老货罢了,到底是贱命,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浅羽身后的冷脸姑姑有些听不下去,抚着眉心摇起头来。而赵浅羽恼羞成怒之下,却是愈发没有忌讳,一根手指正对着李食的眉心,狠狠道:“今日这点心我要定了。你若敢拦着,可就是活腻了。”
“公主?”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赵浅羽顿时一慌,下意识往后闪躲了一下,被那冷脸姑姑稳稳托住手臂,才颤声开口道:“是谁?”
走过来的是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妇人,她的双眼闪着亮光,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只是面容布满沟壑,苍老得甚至会给人一种破败之感。“是老奴呀,公主。”
“孙姑姑?”赵浅羽辨认半晌,才认出这位比之前老迈许多的妇人正是云俏的母亲孙氏。“你怎么在这?不是该为李府守祠堂吗?”
孙姑姑将手中拎着的一壶茶撂在小摊上,颤颤问了礼才道:“是在伺候李府的。公主,眼前这一位您怕是没认出来吧。”
“这位?”赵浅羽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这位正是太傅大人的伯父,李老太爷。自从被太傅大人送回郴州后,我就一直……”孙氏絮絮叨叨嘀咕起来。
老货……贱命……方才自己骂过的话一一回响在耳边,让赵浅羽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她哪里能想到,眼前这腰围粗壮,头发半百的布衣老头便是绵澈的伯父。
“我……”她尴尬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氏这边念叨了半天,终于想起来给李食介绍赵浅羽,可不等她开口,李食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已经在浓眉下闪烁着漠然的笑意。“不用介绍了,这位就是那差点害了绵澈的长公主吧,还说什么未过门的妻子,当真可笑。”
“这,李伯父……这都是误会,您瞧我,我还以为您只是……嗨,我真是对不住您了。”方才还趾高气扬的赵浅羽此刻恨不得像一只鹌鹑似的把脑袋藏回胸脯里。她本来还打算找到李老太爷后好生讨好人家,以期能陪他一道回太傅府去。可如今,大约这事也变成泡影了。
她可真想甩自己一个耳光。出门是没看黄历吧。
“李伯父,您到院里坐坐,我们慢慢说吧。”赵浅羽退后一步,脸色讪讪道。
“不了,你们是旧相识,你们自说吧。老朽先去别处摆摊了。”说完这话,他收拾了东西,不知从何处唤出一位小厮,帮他一道推着小车便远走了。
“伯……伯父……”赵浅羽追上去说了些什么,又递了一样东西给李食。李食倒是接了,但却摆摆手不肯理她。赵浅羽窝了一肚子委屈,只能使劲跺了跺脚,唉声叹气地走了回来。
而另一边的孙姑姑则收了眼底的戏谑,叹气道:“原来公主的日子也不好过。您瞧,您这衣裳都褪色了。”
说话间她伸手去摸那衣裳的料子,却被赵浅羽随手拂落她的胳膊。“行了,知道你恨我,还装什么样子。”
“其实方才公主一过来,我就瞧见了。”孙姑姑晒得偏黑的脸庞泛起一抹红光。
“你故意要看我笑话?”赵浅羽瞪向她。
“不然呢?”孙姑姑的语气透着十足的怨恨。“若不是您当初给的好主意,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界,看不到女儿,也看不到外孙。长公主啊长公主,这都是你做的孽!”
从前的笑容又多客气,此刻的怨怼就有多深重。孙姑姑扯住赵浅羽身上的青色锦缎,狠狠道:“公主如今也瘦了,这原本剪裁精致的衣裳都显得宽大了不少啊。啧,看着您的日子也不好过,老奴的心里可真是宽慰多了。”
“你放肆!”赵浅羽低吼道。
“公主可别张扬。这是郴州,您大概是为了这李老太爷来的吧。可惜啊,您怎么不想想,就属这郴州人对您的怨恨最深了。要是我一不小心喊出来,让人知道了您就是长公主,您说,您这小院还能住安生吗?”
赵浅羽本在努力挣脱孙氏的胳膊忽然停住了,眼神里不免有些慌张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公主您都穷得出门要点心了,可见是要银子没银子,要帮手没帮手的,我就算想要什么,您也给不了,不是吗?”孙氏收回了胳膊,怨毒地看向赵浅羽道:“公主罪孽深重,您就在这好好还吧。得罪了李老太爷,您是彻底别想挽回李太傅的心了。”
说罢这句话,她扭头而去,原本晦暗的脸色多了几分心满意足。
“她们都很恨我,是不是……”赵浅羽期待能得到一句安慰,但那冷脸姑姑的淡漠是一如既往的,她肯定地给出了一个“是”字。
赵浅羽扶住额头,双眼宛若枯井。
“回来了?”李食瞥了一眼孙姑姑,指了指角落里的行李道:“我得去看看绵澈了。你帮我找到锦欣,让她收拾好东西,明日就出发。对了,再派人给顾医士送消息,就说我要去誉州,他最贪吃,一定会闻讯而来的。”
“您不是一直不想去誉州吗?怎么改主意了?”孙姑姑有些诧异道。
李食摸了摸袖口的东西,并未做声。
今年的春狩注定与往年不同。先有新任的渭北候送来千金贡品,并宣誓百年效忠于大誉,又有大骊派使者送来求和信,愿以膝下幼子为质,只求大誉免开战火。接踵而来的喜事让小皇帝格外高兴,索性放宽了春狩的范围,遍邀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及其家眷。
如此,这一年的春狩格外隆重,光是皇帝的护卫亲兵就有三千之众。然而,能与皇帝并道狩猎的人并不多,此刻也只有李绵澈一人而已。身后,不知多少新贵旧臣望着李绵澈的背影,暗自艳羡。
二人所骑的马匹皆是匀称高大,毛色发两,颈上披散着几乎垂地的长鬃。只是皇帝的马匹颜色金红,日光之下,竟如火焰一般绚丽。而李绵澈的马匹则浓黑如墨,流畅的线条处处宣示着力量与威严。
“朕还记得,当初你说渭北之事定在两年内有决断。当时那些老臣们虽然面上没说,可私下里却不知给朕上了多少折子,话里话外嘲讽你年轻鲁莽,不知天高地厚。正如他们瞧不起我这个小皇帝一般。偏偏你言出必行,果然于去岁了结了渭北候。呵,朕有时候真想把那些老臣叫来,让他们再瞧瞧自己当初上的折子,痛骂他们一顿。”
驱马在密林当中,赵裕胤一袭石青色大红箭袖骑装,齐眉勒着二龙戏珠抹额,越发显得脸庞圆润而温和。
他身边的男子面色如月,一袭湛然若神的淡白衣袍,却依然难掩那傲视天地的山岚眉宇。“大骊纵然求和,却没有归还疆土之意,可见心思不诚。如今大誉历经两年图治,或许今年便可与大骊再战,收复疆土,将那皇舆图上的空白全部填补上。”
“太傅好志气。”赵裕胤难掩激赏,舒朗一笑道:“今日难得出门,我们不谈往后,更不论君臣,只说今朝之功。绵澈兄,我是真心感谢你,若没有你,我坐不上这江山,更守不住这江山。我知道你是无欲无求的,可我想,或许有一件事,我能帮你的忙。”
李绵澈稍稍勒紧马绳,衣袍上银丝绣出的日月星云精致而华贵。他脊背挺拔,幽黑的眼底涌起淡淡暖意。
“皇姐远走,你也可以静心。我猜那位顾姑娘……”赵裕胤话说一半,清隽的脸庞带了几分笑意道:“你若高兴,我做主给你们赐婚可好?也算是我送你的谢礼了。”
恰好是桃花树下,花瓣籁籁落下,铺了满地的春色,让他的脸上愈发不见幽沉。“赐婚便罢了。若陛下真的有意,不如赏她品阶吧。”
“赏她品阶倒不难,可我不明白这
是为什么?”赵裕胤的目光专注地看向李绵澈,透着十足的真诚与耐心。“难道顾姑娘也和宫里的女人一样,喜欢位分和银子?”
李绵澈淡然摇了摇头,似春风抚过,让他的脸庞多了些笑意。
“我只是想,先让她过得好,过得有底气,这样她才能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说话间,他伸出手,一只奶白色的蝴蝶振翅飞来,轻轻在他健硕有力的臂膀上点了一点。
远处,浮云缥缈,懒懒在湛蓝的天空上画着圈儿。下面的贵女命妇们交相游走,彼此议论,共同享受着春光与佳酿。
“陪我去走走吧。”林桂儿央着自家丈夫道。因着这一回皇帝遍邀文武百官,所以她又来一道春狩了。只可惜这一回是凭着步军副尉夫人的身份,远非从前的王爷之女,因此她的帐子距离那真正的中心甚远,要走两炷香的功夫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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