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没注意听裴景说什么的她抬头问。
裴景静静看着她,比起以往的捉摸不透与沉稳骇人,他此刻的目光平静温和中又带着隐隐的缱绻,仿佛两人熟悉得已是相恋相知多年。
林娇微愣,男人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前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视线错开的一刹那,她听着裴景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不等林娇去探究,头顶的伞如她所愿往另一边移了移。
那宽厚的肩膀,总算是进了伞下。
“我说,如此贸然拜访,恐神医不喜。”钱老没有离开,他自是知道的,说完对着屋里开口,“未能得到应允便拜访,还请神医见谅。”
找大夫看病还要得到应允吗?林娇正要说什么,房门已经打开了。
屋里的人走了出来,一身粗布麻衣,留着长长的胡须。林娇看到裴景脸上微怔的表情。
“老头,”看着都不说话的两人,她只得开口了,“这位是裴大人,他有个……”
“不救。”钱老径直冷冷打断她的话。
林娇第一次被人这么噎住,腮帮都气呼呼地鼓起来了。这老头子,自己不想喝药,他整日揪着自己,现在有真正的病人了,却又不救,哪有这样的?
眼看着钱老转身往屋里去了,林娇赶紧跟上。裴景迟疑一瞬,终究只是将伞往前伸了伸,护着她去了檐下。
林娇跟着钱老进了屋。
这屋里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道,桌子椅子上到处都是药材的残渣,她皱着眉看了一圈,到底是找不到能坐下来的地方。
钱老走到了桌案后边的药柜前整理药材。
“钱神医,”林娇跟过去在旁边打转,“我以前竟然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她脸上带着对钱老少有的笑容,毕竟以往在她这里,老头是和苦药对等的,自然是避之不及。
钱老哼了一声明显不买账。
“你是大夫,”林娇还在说服他,“大夫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我不是个好大夫。”钱老头也未抬。
“那孩子的父亲是为国捐躯的,是护卫大梁的英雄。”
“我不是个好大夫。”
“你不是说医者仁心吗?那孩子那么小,你就忍心?”
回应她的仍是那一句:“我不是个好大夫。”
任凭林娇怎么说,钱老来来回回就重复这么一句话,气得林娇唇咬了又咬:“你怎么能这样?”
委屈的声音听得人心疼又好笑,钱老动作停顿了片刻。可转瞬又继续整理起了自己的,一直到转过身要出去时,才对着现在桌边的林娇说了声:“让一让,挡住路了。”
小可怜忿忿地瞪着他,又气呼呼地让了路。
钱老走过去了,没一会儿,林娇又跟上来。
“你就当看在我的面上,我都已经说了帮他,你这样拒绝了,我多丢人。”她像一只小麻雀一般跟在旁边亦步亦趋,虽然很害怕老头的苦药,但她直觉就知道这个人是对她好的。所以也放肆得很,“嗯?”
听了林娇的话,一直面无表情的钱老总算是看了过来。
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心软对于林娇来说再熟悉不过了,自是逃不过她的眼睛。正要再接再厉,却听钱老问道:“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为了他这般求我?”
这还把林娇问到了,她原本是想说救命之恩的,可是眼睛转啊转,又改变了主意。
“其实……我仰慕于他,”她压低了声音,说得煞有其事,“所以老头你帮帮我。”
她才不怕,反正老头也不会跟别人说。
“你不是才解除婚约吗?”钱老斜眼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信了没有。
听到这句才解除婚约,林娇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已经过了好些时日的感觉,甚至都好久未再想起陆思明了。
“对,”她回过神后点头,“然后这不是就换人了。我还能非他不可了不成。”
钱老正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这书应该是放那里很久了,沾了一层厚厚的灰。他伸手弹了弹,引得林娇赶紧捂住鼻子后退几步,手在前边绕了绕。
“老头,回去我让人来给你打扫一下吧,这还治病呢,我待一会儿就要生病。”
她一身红裳,点缀些许绿色,让整个沉闷的屋子都活泼起来。养尊处优的脸上是对这环境的严重不适。
钱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还是松了口:“你去把他叫进来吧。”
林娇还想抱怨两句呢,突然听他这么说,面上一喜:“你答应了?”
钱老无奈:“你去把他叫进来就是。”
那多半就是答应了,林娇眉眼弯起,转身打开了房门。裴景还等在雨里,她正要下台阶,男人已经上前两步,止住了她进去雨里的步伐。
“裴大人,老……神医叫你进去呢。”
她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辉,与前世每次说“我想帮你”“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时,都如出一辙。
她做得够多了,所以这一次,就全部让他来,好不好?裴景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头发,伸出了手。
那手靠近的时候,林娇一怔,直觉想后退躲开,她僵硬着还没动作,那手却握住伞递给了她。
“多谢七姑娘了,还请姑娘帮忙拿一下伞。”
“啊?好……好的。”林娇愣了一下才接过来,她脸颊染上一抹酡红,真是的,她刚刚在想什么?这一低头间,却是错过了男人眼里的隐忍。
他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如此只能一直保持着合乎礼仪的距离,于他来说,还是太过折磨了。
林娇就这么举着伞,看他进去了。裴景把伞递给自己,应该是不想自己也进去的。不去就不去,她转身去看外面的雨,也是,他们说明朗的病情,自己是外人,自然是不好在场的。
感受到伞有些重,她将伞柄靠在肩上,光滑挺直的伞柄,让她想起男人方才捏着伞柄的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与自己的全然不同。
林娇有些出神,她也不知为何,与裴景不过寥寥几面而已,怎么就从陌生人,到了如今这般,莫名地想要对他好一些。
她的手无意识般轻轻转动着伞柄,伞面上的雨滴随着动作被甩了出去。
真是……费解。
***
裴景进屋里的时候,钱老还站在书架前不知在翻阅什么书,没有转头来看一眼。
“贸然打扰,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钱老见谅。”
钱季洵歪着头打量着他。
这个人已经在努力平和而尊敬了,但上位者的气势依旧分毫不减。
他笑了出来:“这怎么敢当?当朝次辅大人,若真想冒犯,可就不是这样了吧?”说罢又翻了一页书,“这么说起来,老夫还是沾了那小丫头的光了。”
这话里,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其他的什么。
裴景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听着他说完了才开口:“我确实不知,神医钱老,是七姑娘的舅舅。”
一句话,终于把钱季洵的目光再次吸引了过去。
此事是林娇也不知道的。
连裴景也是刚刚看到了钱季洵的脸,又有上一世的记忆,才能认出来。
“看来我果然没有猜错。”他把合上的书重新放回了书架后,向着裴景走来。钱老其实并不老,若是忽略那胡须,倒也算是四十多岁的儒雅大叔。他在不远处站定,“裴公子,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裴景如今也肯定了,重来一世之人,并非只有自己。
念及往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我答应过,会照顾好她,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林娇的母亲去世后,作为家里最受宠的老幺,痛失亲人的钱府与国公府也彻底断了往来。
最后只有钱季洵找了过来,想要带走妹妹的孩子。
可林娇想也未想就拒绝了。
“现在对我来说,裴景才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不认识你们。”小姑娘眼里的陌生,和与她母亲如出一辙的倔强,让钱季洵心里抽痛。
“夭夭,”他叫着女孩的乳名,企图说服她,“你外公外婆都惦念着你……”
他话没说完,林娇已经躲去了裴景的身后,外公外婆,那些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我就要跟他在一起,哪也不去。”
她看向男人的眼神,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即使那个轮椅上的男人一无所有,却也是她的全部。
“不受任何委屈?”回忆里走出的钱季洵,眼里涌出愤怒,一伸手揪住了裴景的衣领,“我当时就不该信你的,说什么我都该带她走的。只要……只要我们都对她好……拼命对她好,她总会忘掉你的,我就不该……”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是愤怒,也是心痛。
所以这一世,他早早地进入夭夭的世界,他让爹娘始终保持着与夭夭的联系。至少,要让她知道,她还有一群这样的亲人,即使有一天国公府不在了,她也还有这样的后盾。
裴景任由他发泄着怒火。
是的,不怪钱季洵会这么想,林娇在他怀里慢慢变冷的时候,他也一遍遍地想着。
他那时候,无论如何也该放手的,也该让舅舅带走她,那么他的娇娇,还会是那个被捧在手心里,千娇百宠的大小姐。
可是彼时的他,不知道后事的他,怎么舍得呢?娇娇总是像把他当做最后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但其实,紧紧不敢放手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对于裴景来说,林娇亦是,他的全部。
“裴景,”钱季洵松开了他的衣领,语气归于平静,一字一句地说,“最后,是我,收了你们的尸。”
他没说的是,他终究是将那将他那个可怜的外甥女,与这个人合葬。
如他们所愿。
第28章 真心
一句收尸, 让面前的男人,脸上有一瞬间的苍白。
但除此之外,未再多说一句。
这个时候, 道歉太轻,谢谢也可笑, 解释更是无力。
沉默中, 钱季洵走到了窗前,伸手将有些泛旧的窗户推开,细小的吱呀声, 淹没在了雨声中。
凉风吹进了屋里,两人也看见了院子里正在逗弄白猫的林娇。
绿莜在旁边给她撑着伞, 她弯着腰,手指捏着草杆来回地晃动。被吸引的白猫瞪大圆眼, 聚精会神地盯着这边。
在这灰暗的天气中,简陋的院落里, 她就是唯一的色彩,一如前世。
突然, 匍匐良久的白猫动了, 不是冲着草杆,却是直直地窜过来抓住林娇下垂的披帛。它利爪勾着披帛站立起来,不停地刨动。
林娇是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 大惊失色地后退想要甩开,刚甩开,那白猫便又贴了上来, 它身上还粘着雨水, 林娇嫌弃地扯着自己的衣服叫绿莜。
“绿莜!绿莜!快把它弄走!”
绿莜哭笑不得地抓住了白猫。
“姑娘你也真是的,”绿莜无奈, “您怕它还非要逗。”
“我……”林娇已经躲到了屋檐下,心疼得看着自己被抓破的披帛,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我哪知道它这么凶?”
委屈巴巴又软绵绵的语气,让屋里两人的表情同时缓和了不少。
“钱府虽与国公府早就断了联系,林锦正倒也给我写过信,”钱季洵在说上一世的事情,“信里说,他的夭夭,美貌无人能及,体贴善解人意,善良又天真单纯。”
“但是,我看到她的时候……”
钱季洵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心口再次隐隐作痛。
他看到了,那个最在乎自己相貌的女子面目全非,看到那个最怕疼的女子,满身伤痕。是受了怎么样的折磨?怎么样的委屈?
他只要一想起,就痛苦难堪。裴景呢?目睹过一切的裴景是什么想法呢?他看向了裴景,男人的手背在身后,脊背挺直,目光锁着窗外的人,缠绵的眼里是哀伤,也是坚定。
“钱先生,”裴景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前世之事,我说再多的抱歉都无济于事,可是先生,我用了很多年,想明白了一件事。前世与今生,不能混为一谈。如果只是把前世的亏欠与感情,强加给没有记忆的娇娇身上,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钱季洵微微一愣,他看着裴景上前两步,走到了窗前。
“我对娇娇,并不只是想要弥补前世的亏欠。”
他从重生以后,就只是在看着,看着林娇喜欢别人,看着她无忧无虑。看着她众星捧月、肆意妄为。
如果她幸福,他兴许会这么一直看下去。
在没有确定自己的心前,裴景不敢动。
“我需要知道,我喜欢的,是那个陪着我度过灰暗时光的娇娇,还是这个国公府的掌心明珠林娇。”
因为混乱过和迷茫,所以他谨慎地观望着。
“那你有答案了吗?”钱季洵说完,才发现自己的问题蠢了点,既然如今已经行动了,那自然就是有答案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裴景的目光,对面屋檐下的林娇突然抬头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雨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停了,几缕阳光从乌云中探了出来,折射在院中花朵绿叶之上,让原本寡淡的颜色鲜艳娇嫩起来,就仿佛真的是林娇让它们鲜活起来。
裴景看着她懵懂又无辜的眼神,脸上漾出笑意。
他很少这样笑的,最多只是眼里的笑意,或者嘴边微微上扬的弧度。而不是这样,明显的舒心笑。
林娇一时看得有些愣神。
是明朗的病能治好吧?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开心?
可是……这么笑着的裴景,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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