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野却没有半点理会她的意思。
空气陷入缄默,唯有雨声淅淅。
祁安局促地收回胳膊,视线不经意下移,看见他黑色T恤袖口有块很明显的暗沉,那是干涸掉的血迹。
再往下,紧实流畅的小臂上,青紫色瘀痕触目惊心,匕首划出的伤口嵌入皮肤,长度大概五厘米,未凝结的血珠不断渗出,刺目的殷红和冷白肤色形成对比。
声线再一次改变,咬字变得朦胧急促,祁安眉心蹙起:“你受伤了。”
眼梢微动,陈泽野语调没什么起伏,喉咙中压出含糊一声嗯。
祁安想要进一步查看,却被陈泽野不耐呵开:“听不懂我之前说的话吗。”
少年疏冷的嗓音混合雨声淅沥,犹如沙砾滚石般碾压过心,一字一句警告:“离我远一点。”
闪电掣出白光炫目,野兽竖起满身倒刺,一旦超过安全距离,便会刺得遍体鳞伤。
思绪空白,心跳落拍。
祁安指尖掐进掌心里,留下很深的月牙痕迹,嗓音中透着坚韧与执拗:“可是你受伤了。”
“你在流血。”
陈泽野满不在意地扫视而过,周身气压低到极致,眼神锋芒如刺,话语中蓄满情绪:“和你有什么关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确实没有关系。”不知是哪里蒸腾出的水汽,她的一缕发丝黏在脖颈,眸色也变成雾一般的质地,“但不能看着你这样死掉。”
仿佛被戳中了某个开关,陈泽野神色顷刻失焦,奚落的话语卡在喉咙。
天色在某一瞬间彻底暗淡,城市照明系统岌岌可危。
斑驳陈旧的石墙上映着两道身影,一高一低,一明一暗,凝望对峙,却又跟随暴雨的节奏摇曳轻晃。
那是陈泽野第一次落入下风。
祁安屈膝
蹲身,裙角垂落在地,混着泥水的血迹沾染蔓延,像是纯白雪地中绽放的荆棘。
她从口袋中拿出纸巾,小心翼翼触碰伤口,奈何他的伤又深又重,血液很快浸满渗透,将掌心纹路都染红。
身上再没有其他能够包扎的工具,祁安目光顿了下,忽然又想起什么,手指牵起另侧未被玷污的裙角,毫不犹豫地用力向后撕扯——
清脆的声响敲进耳膜,一道干净的布条落入手里。
祁安只在课上学过简单的急救知识,手法生疏而笨拙,力度没有掌握好,耳边传来嘶的一声。
杏眼刹那间撑圆,琥珀色眸里分明多了些慌乱,连带着话语也磕巴起来:“我、我弄疼你了是吗?”
“对不起啊。”
“不疼。”
陈泽野表情没什么变化,眼角眉梢透着风轻云淡:“你继续。”
祁安盯着伤口多看了几秒,手摸进口袋里:“这个给你。”
陈泽野垂眸,她白皙的掌心里摊着一刻可乐汽水糖。
很普通的牌子,路边超市就能买到。
“什么意思。”
陈泽野哼笑了声:“逗小孩呢?”
祁安空咽了下,声音很小地说:“吃了糖也许就不那么痛了。”
那一刻氛围真的很静,她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频率。
就在她坚持不住准备收手的前一秒,陈泽野从她掌心把那颗糖拿走。
指尖不经意划过掌心,电流经过般的酥痒,她眨了下眼,又听见他说谢谢。
其实陈泽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身体里好像住进另一个灵魂,控制他鬼使神差地接下这颗糖。
后面他没再闭眼,视线落在女孩身上。
她黑发绑得有些松散,一半垂下落在肩前,浓密的眼睫压低,专注神色被藏匿,五官轮廓过于柔和,不掺半点攻击性。
鹅蛋脸,柳叶眉,杏眼盈盈,皮肤细腻。
气质安静,似天上悬挂的一轮弯月。
指腹若有若无擦过皮肤,如同猫尾扫过,陈泽野喉结微滚,嗓音压到低沉,提起之前的话题:“就这样死掉不好吗。”
祁安抿了下唇角,指尖绷紧,落在伤口处的眼神未动,平静地回答:“活下去才有希望。”
纤细莹白的指节交缠,手臂上多出一个违和的白色蝴蝶结。
祁安暗暗松下一口气,用手背将额头上的汗带走,轻声嘱咐:“我只能帮你暂时止血,记得去医院处理一下,不然会感染发炎。”
第四道雷砸下,一瞬的爆发后,空气陷入死水般寂静。
那句希望在耳畔回荡缭绕,陈泽野不断在心里琢磨着,偏头向身侧看去,女生又变成抱膝的姿势,裸露在外的脚腕泛红,肩颈也折出脆弱的弧度。
脊背单薄如纸,两块清瘦的蝴蝶骨突出,倚在冰冷发霉的墙面,池中莲般摇摇欲坠。
眸光划出深邃,喉结弧度嶙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会被困在这?”
祁安闻声抬头,缓慢地眨了眨眼,逃避般将问题抛回去:“你呢?”
“为什么伤成这样?”
陈泽野抬手按着后颈的骨节,漫不经心地给出答案:“打架啊。”
他说起这些的语气很平常,打架流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早已习惯。
意料之中的答案,祁安却还是怔然,捏着裙角没有说话。
陈泽野懒懒伸腿,见她一副乖学生模样,轻嗤一声:“现在知道怕了?”
“早说过让你离我远点。”缺少光线的角落,他神色晦暗不明,“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
“没有怕。”
祁安开口打断他的后半句,少女嗓音清透,如礼品店中悬挂的风铃,在这混沌的雨夜中格外清晰:“而且你也不是什么坏人。”
陈泽野错愕数秒,勾唇轻笑起来,字句中噙着自嘲:“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我不止是坏人,还是个杀.人犯。”
祁安眉心收拢,摇头:“你不是。”
“坏人不是你这样的。”
陈泽野偏过头,同她四目相对。
雨夜的地下室昏暗,尘埃四处飞扬,可她眼瞳却未被沾染,折射出清澈的光圈。
他像是来了兴趣:“那坏人是什么样的?”
祁安很认真,也更倔强:“坏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的坏。”
他们最擅长伪装,扮演出善良无辜的模样。
他们没有底线,喜欢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漠视众生。
“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你不是那种人。”
陈泽野没接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可眼神中的冷淡却一寸寸褪去,换成许久未见的柔和。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话题再一次终止。
风雨肆虐更甚,混着腥咸的水汽从缝隙中钻进,湿漉漉将人包裹起来。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一闪而过的雷电将地下室照亮,祁安从小就怕黑,这种幽暗的密闭环境更是会让恐惧翻倍。
抱着膝盖的手臂收紧,惊恐难过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眼眶忍不住泛起酸涩,睫毛缝隙沾满水痕。
那个时候她不过十四岁,就算平时再坚强独立,总归还是会有脆弱的一面。
情绪犹如堤坝中的洪水,一旦蓄满崩塌,便会失洪到覆水难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整颗心都在颤抖之际,那道冷冽的声音却悄然落在头顶。
“在害怕?”
黑色裤脚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男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面前,大概十几公分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清凛气息。
像是夏日里的海盐沙冰,又像冬日的枝头碎雪,与呼吸起伏搅在一起,如同一味镇定剂。
处于相同的困境里,祁安不想把消极情绪带给他,指腹轻按住湿热的眼皮,抑着鼻音开口:“没有怕。”
“你也......”
她迟疑片刻,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好笑,可还是说了,安慰的意味很重:“你也别怕。”
“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陈泽野确实在笑,模样散漫不羁,话语也是:“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连死都不怕。”
祁安没有出声。
身前的黑影压得更紧,陈泽野蹲下身与她高度平齐,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像是哄人:“胆小鬼。”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机,修长分明的指节搭上银盖,啪嗒一声——
猩红火光从他虎口中窜出来。
像是凭空出现的太阳,黑暗和寒凉一起被驱散。
祁安微怔,迟缓地抬头,透过火光再次看清男生的面孔。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身上的攻击性不再那样强烈,漆黑的额发半遮半掩搭在眉前,眼尾还有一颗黑色的泪痣。
“别怕了。”
沉寂打破,低缓的声音落入耳中:“我带你离开。”
大概觉得自己的声线过于冷硬,他轻咳一声补充:“好不好?”
……
地下室的门被堵得很死,只能通过狭小的窗口出去。
陈泽野在脑袋里琢磨出办法,弯腰在地上随便捡了个工具,视线扫过身旁的女孩。
她人长得很瘦,单薄长裙挂在身上,还带着乱七八糟的血迹,外面雨下的很大,温度肯定更低。
“把外套穿好。”陈泽野回身嘱咐,“找个安全的地方等我。”
祁安知道自己帮不上忙,笨手笨脚反而会添乱,乖乖按他说的话做。
玻璃“啪”一声被砸碎,寒风裹挟着暴雨涌入,祁安手里攥着他给的火机,不自觉将外套拢得更紧。
目光放在那道凌厉的身影,只见他把角落里遗弃的铁架和木箱堆在一起,亲自确认过支撑力后开口:“带好东西过来。”
祁安移动脚步靠近,发现他动作熟练到行云流水,还未看清踩在哪里,人已经翻身越了上去。
残留的玻璃碎片被他清理掉,少年接过她怀里的书包,身子向前倾出弧度:“手给我。”
见人愣着没动,他唇线绷直,语调里含着几分打趣:“怕什么。”
“摔不到你。”
潮湿荒唐的夏雨夜,那是少男少女第一次牵手。
不带任何暧昧,只是相互依偎着出逃。
窗口的位置并不算高,后半程也比想象中更加顺利。
陈泽野将书包归还,由上到下扫视:“受没受伤?”
祁安心跳还未平复,迟钝地摇头:“没有。”
陈泽野下颌微低,算是回应,没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脚步停顿,陈泽野回过头,女生已经跑到自己身前,因为身高的差距,她不得不仰起头。
“今天晚上真的谢谢你。”
“虽然不知道你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相信,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着独一无二的意义。”
“就像你送给我的那束光——”她晃了下手中的火机,“很温暖,很明亮。”
祁安弯起唇角笑,将之前的话复述:“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陈泽野喉结轻颤:“好。”
……
记忆中模糊青涩的少年逐渐和眼前人重叠在一起。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回到黎北的那个雨夜,在那条昏暗偏僻的小巷里,以为是初遇,其实是重逢。
那些盘旋在她脑海里的碎片,光怪而陆离的梦境,都是潜意识中的指引。
祁安心口止不住作痛,鼻头酸得厉害,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喃喃重复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忘掉你的。”
离开地下室后不到一周,祁浩轩在车祸中意外去世,钱舒荣作为母亲却不管不问,祁安一个人为了葬礼跑前跑后,累到虚脱麻木。
父亲和弟弟接连离开,最重要的两部分从生命中剥离,她整个人像是彻底垮掉,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关于那年夏天的所有记忆都被清空,她只记得冰冷的血液溅到身上,只剩赤红的血色缭绕在心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陈泽野把人搂在怀里,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一下一下拍着轻哄:“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可祁安听不进去,喉咙中溢出哽咽,肩膀也止不住发颤。
为什么命运这样喜欢捉弄人。
为什么偏偏就忘记了呢。
陈泽野心疼得要命,下颌线绷得很紧,声线也泛起嘶哑:“别哭了宝贝。”
“忘了就忘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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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安用力吸了吸鼻子,但是哭腔还在:“你为什么从来都没和我提起过。”
“明明回临舟那么多次,为什么不直接过去找我。”
“因为——”
陈泽野顿了下,喉结跟着滚动,掌心安抚的动作没有停,语气突然变得晦涩:“因为不敢去打扰你。”
暗恋是一场哑剧。
千万次驻足,千万次瞭望,却又千万次退缩,千万次缄默。
他是卑劣的,堕落的,而她是神圣的,无暇的。
他是生于阴沟中的烂草,而她是悬挂在天空的月亮,他不敢私有,只敢偷窥月光。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陈泽野捧起她的脸,鼻尖相对蹭了蹭,温热气息纠缠碰撞,“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不是吗?”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不是的。”
祁安想起大二那场印象深刻的辩论赛,辩题是故事的过程和结局哪个更加重要。
当时她代表反方,论证结局更加重要,只要最后能走向圆满,过程便可以忽略不计。
现在她想说不是的。
那些跋山涉水、历经磨难的过程同样重要。
祁安呼吸久久不能平复,眼尾挂着委屈的湿:“可是我让你等了好久。”
“多久都没有关系。”陈泽野指腹揉在她后颈那块软肉上,似乎觉得不够,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早就死在十五岁的雨夜里。”
“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那句话在他脑中记了好久。
他送她一束光,她成为他的太阳。
“所以喜欢你的那段时间,我从来都不觉得难熬。”
“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宿命。”
爱上你是我的宿命。
祁安承受不住地偏头,凑过去同他接吻,陈泽野掌心穿过发丝,按住她的后脑,感受她的气息和爱.欲。
缠绵又细腻的吻,如同月下海水般叫人沉溺,氤氲着起伏着,祁安眼前蒙上一层细雾,恍惚间想到很久之前那个问题:“如果我没有转学到黎北,我们之间的结局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陈泽野抵住她额头,微微喘息,思考很久还是没办法撒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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