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玄听到宣文两个字,看妙洛时,本来就冷的脸上愈发像结了一层寒冰,淡淡道,“我向来在韶云司闭门修书,除了公事,与宣文仙君素无交往,更不用说私交。也许仙子认得我,我却不认识仙子,也不记得曾与仙子说过话,因此不能平白无故领受仙子的好意。再者,天帝封了我的灵力,就是为了让我历练,我若是用了蕴灵丹,岂不是辜负了天帝的一片苦心?这丹我是断断不能要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几句话就把和妙洛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却做实了妙洛的单相思,周围的议论声顿时纷纷而起,季玄目的达到,一拉阿尝的胳膊就走。
妙洛被季玄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才注意到季玄拉着的阿尝,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看了半天,忽然瞪大眼睛指着阿尝,“这个不是……难道是……她不是已经……”大概是震惊过度,说了半天,没一个是整句。
眼力不错,呵呵。
阿尝隐约还是有点当初青隐的样子,只是如今这身体是绛篱草滋养生发出来的,与当初看起来又不大相同。妙洛能一眼看出来,可见有时讨厌你的人比喜欢你的人对你惦记得更多。
当初阿尝少不更事时,死皮赖脸苦追妙洛的哥哥宣文,追得天上地下无人不知。人说女追男,隔层纱,阿尝这层纱,大概是几丈厚还灌了浆的纱墙。
宣文那时候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时不时若有若无地撩拨一下,阿尝就觉得他似乎也是有意,如今看来,纯属自作多情。
阿尝有段时间被关在幽冥殿抄生死簿,幽冥殿的某君一次大概喝多了,看阿尝伤情,觉得宣文既然是司文的仙君,建议阿尝不妨多写点情书试试。
阿尝出去后放开胆子,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再悄悄潜进文仪司,把信夹在宣文案头的书里。信上倒没什么女儿情怀,不过是“凡间某某城雪下了五尺厚,人都出不了门”,或者“幽冥殿顶上被放了个假月亮,在一众吊死鬼中赏月别有意趣”之类。
现在想想,那些信大概有不少都被妙洛收走了吧。那时妙洛没少找她的麻烦,大概是觉得这么一个贼,完全配不上她超凡脱俗的仙君哥哥,听人把哥哥的名字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说,都是种耻辱。
往事不堪回首,谁年轻时没犯过几次傻?可是傻到最后沦落到阿尝那种差点灰飞烟灭的地步,也算是世间少有。
妙洛和她那个宝贝哥哥,如今阿尝半点都不想再有什么牵扯。
阿尝完全无视她,转身跟着季玄就走。只听身后妙洛怒道,“玄玑仙君,过了几百年,你居然还是真的跟她……”还是只有半句。不把话说全,大概是九重天最近流行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仙子风范。
季玄应该是听到了,握着阿尝胳膊的手忽然顺着袖子一滑,紧紧攥住阿尝的手,不由分说把阿尝拉走了。
看在官刻的《六合妖兽录》的份上,阿尝任由他握着。
今天出头帮他金蝉脱壳一回,就算是还他一个顺水人情。
第22章 浮汐1
一夜过去,十三坊的水非但没停,反而更大了。
小瀑布茁壮发育,长成了大瀑布。昨天清羽设的屏障已经彻底没有用了,十三坊楼上楼下早已被水灌得满满当当,像一个已经满了还被人继续添水的大茶壶,水正在从所有门窗的缝隙里泼泼洒洒向外流,十分壮观。
十三坊这幢小楼里好几百年攒的破烂,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文书卷宗和大小箱子盒子在外面堆成一座小山,小山旁,斗舅和雀六正在手忙脚乱地哄着一个小男孩。
一个身穿白衣,皮肤雪白,眼睛漆黑,长得十分招人疼的小男孩站在十三坊门外,一大滴一大滴尺寸大得惊人的泪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正在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他嚎得越凶,十三坊里的水就流得越猛。
阿尝过去捅捅雀六,“这小家伙是谁啊这么能哭?你怎么惹人家了?抢人家好吃的了?”
季玄已经在旁边牵牵嘴角,“一只小浮汐。”
站近了看,这小浮汐头上长了两只弯弯的银色小角。小浮汐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头上倒是没角,墨黑的长发垂在背后,眸色浓黑,深不见底,眼神始终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银蓝袍子,腰间配着一柄长剑,剑柄晶莹剔透,宛如冰铸。此时听到季玄的话,默默看了季玄一眼。
“浮汐?昨天你抓的那只啊?怎么又从逍遥袋里跑出来了?”阿尝问雀六。
雀六悄声道,“昨天那只是他姐。”
小男孩虽然忙着哭,耳朵却一点没闲着,听见他们说话,嚎啕声戛然而止,插口道,“只什么只?你才只,我们是论个的好吗?我告诉你们,”挺挺胸脯,“什么时候你们放了我姐,我什么时候才会停了你们楼的水,否则你们就等着这里流成第二条天河吧。”一副天下水源皆由我一手掌握的样子。
原来是小浮汐找姐姐来了。
雀六没办法,板起脸吓唬他道,“你再哭,看我不拿逍遥袋收了你。”
话音未落,小浮汐身后站着的那位手未曾动,鞘中的长剑却轻轻发出“铮”的一声响。
看来小浮汐敢站在十三坊门口这么叫板,皆是因为背后有这位靠山。
小浮汐却小嘴一瘪,瞬间换了个策略,哭道,“我家就只剩我和我姐两个,你收啊,收了我就能进去见我姐了,我们两个在你那个破袋子里相依为命,也挺好。”
这句话加上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效果惊人。
一直默默蹲在小浮汐旁边的斗舅最吃这一套,柔声道,“你姐已经不在我们这儿了,昨天交到天行狱去了,她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淹了凡间几处田地,也没死人,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放了。”
“我姐胆小,是被吓跑的,我们北海浮汐城闹出那么大的乱子你们不过去看看,就会抓我姐,天界出钱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白吃白喝吗?”
一句话效率很高,骂了周围围着他的一圈大人。
季玄看一眼小浮汐身后的人,矮身与小浮汐平视,对他道,“我倒是有办法放你姐出来,你先进去把你放的水种,连同昨天你姐留的,一起都收了吧。”
小浮汐被季玄说破法术,顿时不哭了,转头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身后那人。
那人笑道,“他一个仙君,想来不会骗人,你暂且信他一次。”
又一个认出季玄的。阿尝十分同情季玄。知名度这么高,一言一行等于都被人盯着,从小长到大估计一直挺不容易的。
小浮汐闻言喜形于色,转身立刻鱼跃进十三坊的大瀑布,溯流而上,一闪就不见了。小小年纪变脸比翻书还快,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阿尝在季玄身边低声问,“水种?”
季玄道,“浮汐生来会放水种,水种是水之源,能不断流水出来。水种透明无色,放在水中,和水并无边界,一模一样,难分彼此,除了浮汐,别人很难找得出来。”顿了顿,“这在我那套啰啰嗦嗦的《形而下》的第七次精校版第十三部 第六卷 第23章 里写得清清楚楚。你的《六合妖兽录》里没有吧?”
阿尝哼了一声,“又不是什么天天都能见到的东西,沅君当然可以不写。”
季玄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微笑道,“你说得很是。”
小浮汐很能干,十三坊里最后一大波水争先恐后夺门而出之后,就再没水流出来了。只是被泡了一天,到处都滴滴答答淌水,好像一个溶洞。
阿尝问,“所以这位是你姐夫?”特地拎着剑过来给小舅子撑腰?
那人对阿尝笑笑,“不是。”
小浮汐接口道,“他是渊漓。”好像渊漓这两个字就已经足够把什么都解释完了。
季玄道,“他是牧浮汐的冰蛟。冰蛟放牧浮汐,浮汐受冰蛟庇护,两族都是古兽,相伴相生,已经万年之久。”看一眼阿尝,才要再说话,阿尝已经接口道,“知道,你那套《形而下》里又写了,对不对?”
季玄一笑,在外面那堆泡过水的破烂里翻了翻,抽出被斗舅烘得皱巴巴的纸和笔,随手写了几句话,封好,对雀六说,“麻烦你去送给天行狱的协乙君,请他尽快放那只浮汐出来,说那只浮汐惹的麻烦,我会帮忙善后。”
小浮汐很有眼色,虽然眼神中透露出不满意,但始终保持着克制,这次没再强调他们论个不论只。
阿尝捏捏小浮汐头上的小犄角,“你呢?小浮汐,你叫什么?”
“南浔。”南浔很有尊严地躲开阿尝的手。
季玄把信给雀六,目光落在渊漓身上,“信我已经写了,现在你说说,北海浮汐城到底怎么了?”
渊漓笑笑,“浮汐城有怪事,大半浮汐都吓跑了,你们十三坊不过去看看?”
这人明明是来求人帮忙,语气里一点求人的意思都没有。
十三坊的几人互相看看,都在想,浮汐在凡间乱跑,怪不得最近北海边到处莫名其妙闹水患。
季玄低声对斗舅说了句什么,斗舅忙跑到门外,翻箱倒柜了半天,拣出两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铛递给季玄,季玄看了看收起来,也不知道两个人打的什么哑谜。不等阿尝问,斗舅已经挥挥手,又打算让他们赶紧滚了。
去北海的路上,南浔还对“只”的问题耿耿于怀,“怎么说我们的时候都‘只’来‘只’去的,渊漓说我们已化人形,以后不能再说我们是一‘只’。”
阿尝劝慰道,“你不喜欢当浮汐吗?是人还是浮汐,都挺好的,也没什么区别,所以论‘只’还是论‘个’,都没什么大关系。”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本来就是个人吧?”
阿尝歪头想了想,自己除了魂魄,都是绛篱草所化,“严格说来,我应该也不算人吧,应该算是草?”
渊漓在旁随意接道,“我看你身上的草木气不同寻常,想是绛篱?”
猜得极准,让阿尝和季玄都看了他一眼。
南浔满意了,“那你应该论棵。你是我认识的一棵新姐姐。”
阿尝:“……”
渊漓当先带路,不一会儿就飞到北海边,停了下来。
阿尝从没去过浮汐城,东张西望,这地方满地沙砾,连棵树都没有,悬崖边惊涛拍岸,到处荒凉一片,根本没看到哪里有城的影子。
阿尝不动声色地到处打量,心想,浮汐城到底在哪里啊?难道整个城是用仙术隐起来的?
季玄知道她在想什么,指着下面北海的翻涌的滔滔波浪,“浮汐城在海里。”
汐浮城,就在这北海的极深处。
阿尝望着脚下的北海无语。当初做青隐时,因为龙宫宝贝多,最喜欢去偷……嗯……玩的地方就是龙宫,那时候仗着修为高,在水里全靠灵力硬撑,呆几天不算什么。
如今今非昔比,是万万做不到了,若是下去,就得一直念避水诀,还怎么查案怎么打架?而且如今灵力少得可怜,北海如此之深,只怕靠这点灵力撑不了一时半刻。
季玄把斗舅给的铜铃铛塞进阿尝手里,顺手将自己的铃铛系在腰间,“御水铃,没用过?”
没用过但听说过,别说仙人,就算是凡人,这铃铛也能让人在水中来去自如。不过这铃铛像是有些年头了,通体布满锈痕,穿着的红绳都已经褪色成粉红。
阿尝随手把铃铛系上手腕,正要表演单手打结的绝活,旁边的渊漓已经伸手过来,修长的手指灵巧一绕,就帮阿尝把结打好了。
“不客气。”渊漓对阿尝一笑,人已经化作银影,跃入海中。
阿尝默了默。可我并没有打算谢你啊。
水中没有波涛,倒很平静。离海面越远,光线越暗,渊漓没有化作龙形,体贴地控制着速度,在前面引路。南浔却没耐心好好跟着,一眨眼就不知道游到哪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在水中如一道白影一样上窜下窜。
深到极处黑到极处时,下面忽然豁然开朗,现出一片耀眼荧光。
荧光中,一个通体雪白,晶莹闪烁的高台高高耸立,高台上是个雪白的圆形宫殿,似乎是由砗磲雕成,上面装饰着珊瑚与珍珠,美轮美奂。高台四周,围绕着房屋街道,俨然就是一个小城。
小城的房屋上面也都是星星点点的光芒,像天上的星河泼洒在地上。有许多和南浔一样头上长了一对银色犄角的人在小城里鱼一般穿梭来去。
阿尝只顾着看下面的美景,嘭地一声,撞到了鼻子。
一道结界挡在面前,罩在整个浮汐城上。阿尝伸出手指戳一戳,再戳一戳,透明厚实有弹性,像胶冻一样,估计咬一口的话,味道准不错。
季玄伸手一巴掌拍掉阿尝乱戳的爪子,“冰蛟的结界。别乱动。”
“别戳。”渊漓对阿尝弯弯眼睛,“这是我的结界,与我的感觉相连,你这样戳,我会痒。”
第23章 浮汐2
渊漓的结界会挑人,只拦阿尝,不拦南浔。阿尝停下来的功夫,他已经不耐烦地穿来穿去,进进出出好几回,看他游来游去的样子,结界里面应该也满满当当都是水,让阿尝想要离开水的希望彻底破灭。
渊漓伸手一左一右握住季玄和阿尝的胳膊,轻轻一送,就把他二人带进结界里了。
进了结界,渊漓带着阿尝和季玄直接到了高台上的宫殿前。渊漓手一拂,大门无声地缓缓开启,里面是一个大殿,从上到下白成一片,殿正中是个巨大的透明的鼎,似乎是用冰雕成的,鼎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鼎原本是我们冰蛟用来放水元的,前些天一夜之间,所有水元忽然都没了。”
水元是什么东西?阿尝等着季玄开启自动解释功能,季玄却没说话。
卖关子是吧?阿尝心道,我就不问,憋死你。
果然季玄等了一会儿,见阿尝没有问的意思,只好自己说,“水元是水之精华,冰蛟靠食用水元来积蓄灵力,没有水元,就没办法修行。浮汐性情温和,因为天生会炼化水元,总是被人觊觎,冰蛟善战,常年庇护浮汐,浮汐就以炼化的水元回报冰蛟。”
明白了,这位蛟兄养了一城的浮汐小奴隶给自己产水元,结果粮仓被人盗了。
南浔已经不知去哪逛了一圈又溜达回来了,“原先一鼎的水元,塞得满满当当,一夜之间全没了,浮汐城就这么大,我们搜遍了都没找到。”语气里全是对水元被盗的义愤填膺,毫无做小奴隶的自觉。
阿尝指指上面问渊漓,“你的结界一直都有?外人不能过?那浮汐能吗?”
渊漓道,“只有这城里的冰蛟和浮汐可以通过。”
那就简单了,别人都进不来的地方丢了东西,你家不是有内贼,就是有内应。
“城中除你之外还有别的冰蛟?”
“那当然,”南浔好像很惊诧于阿尝的无知,“冰蛟一族人很虽然少,浮汐城里也有一些,渊漓是城主,是最厉害的。”
渊漓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冰蛟运化水元极慢,这么一殿水元,就算偷走,说什么也没法一口气都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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