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气得脸色发黑,但唐老爷子还是安排了马车,又派人陪着钟菱收拾了一些行李。甚至还给了她一笔不小的钱,让一直旁观的唐之玉气得面目狰狞却没法开口说什么。
但是钟菱拒绝了,她只是带走了平日里在用的被褥、收拾了几件简单朴素的衣裳,保证自己初到乡下,不至于落得个无衣可穿的地步。
唐家的主子们和下人一路送着钟菱到了门口。
已经卸下了浑身饰品的钟菱,一身素静的站在门口,和唐老爷子客客气气地道了别,言辞之间回拒了所有的好意,礼貌却疏远,俨然是一副再也不回来的样子。
钟大柱就站在马车旁,看着钟菱和唐家人道别,虽然褪去了一身明艳的衣裳和繁杂的饰品,再朴素的衣着也难掩钟菱这些年被娇养出来的矜贵。
眼看着钟菱朝马车走了过来,她眨着眼睛,似乎是想张嘴喊人。可钟大柱却抗拒似的别开目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没有给钟菱开口的机会,而是转身掀开了帘子,率先上了马车。
钟菱愣了一瞬,但很快收敛好了情绪,抱着包裹跟了上去。
当马车缓缓行驶,逐渐远离唐家后,钟菱一直吊着心终于是安稳的落了下来。
钟菱是故意拖着唐家众人在门口告别的,为的就是要让左邻右舍们,能知道唐家养女要走的消息。
唐家的养女出身乡野,如今要跟着亲爹回到乡下了。
钟菱不在乎自己身份如何,只是,日后陈王想要与唐家联姻,可就怎么算计不到她头上了。毕竟陈王自恃身份尊贵,不可能会娶一个农人的女儿的。
这么一来,推着她走上刑场的大部分威胁,暂时是消除了。
钟菱抱着自己的小包裹长舒了一口气,在她放松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了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沉重的、疏离的目光。
钟菱心里咯噔一下,钟大柱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可她来不及细想,慌乱抬头之时,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瞬间消散了。
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钟菱的错觉一样,眼前的男人还是之前那般,沉默、颓废。
钟菱张了张嘴,想要喊一声“爹”,来缓和一下气氛。
可她顶着钟大柱平静的目光时,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先前在唐家大厅的那一声,是她尚且在回忆中无法抽身,情绪之下喊出来的。此时冷静下来,她突然发现,纵是怀着一腔热血要报答钟大柱,可他们之间的联系,毕竟是太少太少了。
她喊不出来。
气氛陡然间尴尬了起来。
钟大柱似是看透了钟菱的窘迫,他平淡又冷静地开口问道:“你记不得以前的事情?”
钟菱本能地点了点头。
“还没想起来吧。”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钟菱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喊不出来的话,不用勉强。”
钟菱顶着一脑门的冷汗,诧异地眨了眨眼睛。钟大柱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她喊什么,先前在马车外时也是,他似乎一早就知道钟菱喊不出这一声“爹”。
这让钟菱突然地愧疚了起来,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小声地道歉:“抱歉。”
“你无须道歉,是我对不起你。”
哪怕说这话时,钟大柱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并不愿意多说下去。虽是说着“对不起”,但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
钟菱不敢再搭话。
毕竟哪怕是父女,他们也已经十年没见了,彼此都需要一些缓冲的时间。
——
钟大柱所住的小村庄离京城很近,马车不过行驶了一刻钟就到了。
“小姐小心。”
侍女熟练地掀开帘子,要搀着钟菱下马车。在侍女伸出素白的手要扶钟菱的时候,钟菱明显感觉到了来自她身后的,钟大柱的目光。
她思索了两秒,避开了侍女的手。
“我已经不是你家小姐了,不必再这样伺候我了。”
说罢便提起裙摆,动作有些僵硬地跳下马车。
眼前的矮屋简单得可以称得上落魄,透过半敞着的门,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只有破旧的一张方桌。左侧是厨房,窗户大开着,是一览无余的空荡。
另一边应当是钟大柱的卧室和一间柴房。柴房外的杂草长得快有钟菱半个人高了,门口堆着浅浅的一摞柴,想来是临时收拾出来的。
除去这三间房子,正对着厨房还有一个只有三面墙,似乎放了些工具的小间,还有一个棚子,连带着院子里的一个水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了。
这屋子虽说是有窗、有门、有四面墙,可望着那微薄的稻草顶,钟菱毫不怀疑,若是下起雨来,一定是要用盆子在下面接着才行的。
这是真的穷啊……
“这……这小姐能住在这里?”
“这可比我家还要落魄啊。”
唐府跟过来的人窃声交谈着。钟菱权当作没有听见,她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径直朝着厨房走去。
灶台上堆着灰,米缸里空的能见底。调料随意敞着口放着,周围还飞溅开一些深褐色液体。几头大蒜干瘪着,却依旧艰难地冒了个芽。
萧条又狼狈。
不过好在这个厨房看起来还算完整。不用自己劈柴搭灶,倒算是一个好消息。
钟菱在来到这个时代前,和外婆一起住在乡下,本就有一手好厨艺。而前世她坚持要留在唐家,就是想要有一间自己的铺子,能够靠着自己的手艺投身本朝餐饮业。
曾经被扼杀的梦想萌芽,如今也可以重新扎根生长了!她放弃了一间首饰铺子,但可以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赚出属于自己小食肆!
“小姐,您的被褥放去哪里?”
侍女抱着被子找到站在厨房发呆的钟菱。被唤回神的钟菱转身找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钟大柱。
“我住在哪里啊?”
钟大柱抬手指了指那一侧的房间:“我去收拾。”
“那是您的房间吧。”钟菱摆手拒绝了,她指了指柴房,语气坚定:“我住那里就好”
在钟菱地一再坚持之下,侍女百般不愿的将被褥放到稻草上,止不住地嘟囔着暴殄天物。
最后还是钟菱赶走了企图要替她打扫一遍院子的侍女,送走了马车。
这就可以彻底的和唐家说再见了。钟菱感慨地笑了笑,朝着自己的新房间走去。
纵使贫苦的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钟菱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纵是贫苦,也好过那些人人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勾心斗角。
收拾了一会东西后,钟菱瞥了一眼天色,放下手中的东西,准备去厨房看看。
钟大柱不知道去哪了,但是不妨碍钟菱怀着满心“钱财乃身外之物”和“给亲爹做一顿好饭”的想法,兴冲冲地进了厨房。
可她满腔的热血很快被浇了个彻底。
在厨房里上下翻找了一通的钟菱捏着两个鸡蛋,盯着案板上孤零零的一颗小白菜,眼神呆滞。
她猜想过钟大柱的财力情况不怎么好,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差到这种地步。米缸里居然连一颗米都没有,橱柜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这两个鸡蛋和小白菜,是厨房里唯一的食物。
用穷得揭不开锅形容,也是毫不夸张。
钟菱轻啧了一声,检查起了装着盐糖等调味品的罐子。
她没想到首要面对的竟然是生存问题。真不知道钟大柱到底平日里到底是怎么生活的。难道他平日里连吃饭都很困难吗?
思绪飘转,钟菱突然想起了她前世出嫁前的那些事情。
在那次认亲失败后,钟大柱倒没有就这样一走了之了。他有时候会送一些东西来唐府,托门卫送去给钟菱。
一筐脆嫩的萝卜、一篮子的鸡蛋、又或是腌好的腊肉。
而她当时做了什么呢?
钟菱神色恍惚地望向窗外,那山峦地脊背上堆叠着层层落日,西下的太阳被拥簇,沉默地傲立在山巅,审判着大地上的公正是非。
她当时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东西。下人会看眼色,收拾着就都丢掉了。
看着眼前破旧的房屋、空荡的橱柜,还有钟大柱那被吹荡在风中的一只衣袖。钟菱靠着灶台,只觉得头皮一麻,浑身发软。
原来……她曾经百般嫌弃的东西,是来自这样空荡的厨房。
第3章
是交谈的声音,将钟菱唤回了神。
披着夕阳的余晖,钟大柱提着什么东西,朝着小院走过来。
他旁边并肩走着一位略佝偻的老人,正絮絮叨叨地在和钟大柱说着些什么,枯皱的手指时不时在空中比划两下,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可钟大柱却依旧面无表情,满脸的麻木颓然,眉间的沟壑暴露了他的不耐。
钟菱用力搓了搓脸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她在裙摆上胡乱擦了一把手,笑着迎了上去,“您回来了。”
钟大柱点了点头,提着手里的油纸包,快步从钟菱身边经过,径直朝着厨房走去。
那位老人有些气恼钟大柱的沉默和敷衍,他瞪了一眼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但注意力很快落到了钟菱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钟菱,颤抖着手指,浑黄的眼眸中泛着水光:“你就是大柱找回来的那个闺女?”
钟菱客客气气地笑了笑,应道:“我叫钟菱。”
“好啊,太好了。”老人难掩激动,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给钟菱指了一个方向。
“我是我们赤北村的里正,我家在那,你要有事就来找我。”
里正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
钟菱有些疑惑,面上却依旧扬着盈盈的笑,乖巧地应道:“欸,谢谢里正爷爷,我记下了。”
“真是个好孩子啊。”里正颇有感触地摇着头,他望着钟菱,却似乎又在透过她,怀念着什么。
“你回到你爹爹身边……”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里正的感慨。
钟大柱将盘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看了一眼钟菱,沉声道:“吃饭了。”
他的态度实在是生硬,钟菱张了张嘴有些愣神,可里正似乎很习惯了,他乐呵呵地朝着钟菱摆摆手。
“快去吃饭吧,我也该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钟菱回应,里正便利索地转身迈开步子了,他背着手,佝偻着脊背,脚步却轻快又自在。
钟菱目送了一段后,才进了屋。
桌上摆了两个盘子,烧鸡被随意地切了几刀,躺在盘子里,泛着油亮诱人的光泽。一旁几个蓬松圆润的馒头挤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小丘。
油脂的香味在香料的刺激下,迸发出难以形容的绝妙味道,勾得人直咽口水。
钟大柱并没有等钟菱,也没有招呼她,只管自顾自地吃着。他身材高大,坐在小桌旁,就像是一座平地拔起的小山。面前的碗里的馒头已经被咬了大半,他左手熟练地夹着一块肉,大口地咀嚼着。
比起身为王妃时,那做戏似的宴席。眼前这破败的环境和菜品单一的晚饭,居然让钟菱莫名的产生了一种安心自在的感觉。
碗筷已经摆好了,钟菱也不矫情,干脆地坐下,掰了小半个馒头到自己的碗里。
烧鸡很香,表皮焦黄,即使有些凉了,也依旧保持着微脆的口感。鸡肉柔嫩多汁且入味,一次一次咀嚼之下,香味在口齿间横冲直撞。
钟菱一口气吃了两块,她有些意犹未尽,但已经吃不下了,只得捧着馒头小口地咬着。
饭桌上没有人说话,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安静,面对面坐着的俩人,像是根本不熟一样,尴尬的暗流在饭桌上涌动。
但钟菱也没急着走,这烧鸡,明显是钟大柱专门为她买回来的。吃了两口就走的话,实在是不礼貌。
钟大柱瞥了一眼钟菱在碗边码得整齐的筷子,伸手夹了一块烧鸡。
“吃完就走,不用等我。”
“啊,好的。”
钟菱快速地把馒头塞进嘴里,拿着自己的碗筷去厨房洗干净,摆进橱柜里。在路过饭桌时,她的脚步顿了顿。
钟大柱手里捏着筷子,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
……
钟菱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回到房间后点上灯,从角落里柴堆上的包裹里,取出了一沓纸。
钟大柱很奇怪,但起码不会害她。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先让生活变好一点。
她开餐饮店的目标,暂时也要搁置一下。厨房空荡成这样,怕是不知道什么就吃不上饭了。得先赚点钱才是。
一想到钟大柱的生活都已经狼狈成这样了,却还是坚持要把自己接回来。钟菱只觉得自己肩头一下子就扛起了这个家,责任重大。
必须要擦亮眼睛!好好赚钱!
陈王府的书房里有很多的书,有很多孤本菜谱和奇奇怪怪的研究笔记。钟菱在陈王府这些年,不知道翻阅了多少遍了。食材和用量,都已经刻在她的脑子里了。而且她还能结合自己现代人的记忆,进行改良。
钟菱微蹙着眉,时不时停下来,拖着脸颊思考一会。
一直到夜色深沉,周围静寂,虫鸣声肆意在荒草中放声欢愉。钟菱挠着胳膊上的蚊子包,满意地检查了眼前的几张菜谱。
这是她精挑细选了一晚上,成本低、难度低且容易上手的几样小吃。
做完这一切之后,时候不早了,钟菱小心地将菜谱放到枕头下,起身准备去洗漱。
夜幕笼罩大地,空气中不再荡漾着灼热的火气,繁茂的植物们在星空下终于得以喘息,呼吸之间带着微凉水汽。
钟菱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她环顾了一圈四周,拉伸了一下脖颈。
村子里的人夜里歇得早,这月亮刚挂上枝头不久,放眼望去已经没有几户人家是亮着灯了。钟大柱的窗前也是漆黑一片。
只是窗口上,摆着一只酒坛子。
钟菱轻手轻脚的走到水缸边洗漱,目光却不自觉地盯着那酒坛子看。
若是喝酒,难道不应该配着烧鸡喝吗?为何在深夜里,才搬出来?
……
柴房外的草实在是长得太高了,不知道藏了多少的蚊虫。这些蚊子像是不知疲倦一般,这一整夜,那嗡嗡声就从未停止过。
在天边第一缕橙光照在窗台上的时候,钟菱就坐了起来。她眯着眼睛,皱着一张脸,烦躁地搓揉着耳朵。
其实天亮之后,蚊子就逐渐消停了下去,可是这一夜的折磨,让钟菱恍惚的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住进了一只蚊子,仍在嗡嗡乱叫。
钟菱呆坐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她挠着脖子上的蚊子包,慢悠悠地爬下来床。
清晨的空气比想象中还要清甜爽朗。
晨光柔和,钟大柱的身影在厨房的窗前穿梭。房间窗口上的酒坛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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