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声不服。
将食指放进她搅好的墨瓶里,沾着举到眼前看了看。
墨水在瓶里搅拌时,看上去确实是墨水。
可到了手上,却水是水,粉是粉,没有一点墨色。
泾渭分明。
比齐朔笔洗里的污水还不如。
他骂得对,她就是什么都不会。
韶声心中满是挫败。
“还愣着做什么,继续磨吧。”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
不磨了。
韶声想。
该做点她会的东西。
她蹲下身子,钻到桌案里,掀起了齐朔的袍子。
正当她将双手攀上他的双腿,要去解他的腰带。
齐朔猛地将椅子向后滑开。
椅子的脚拖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噪音。
“你又要干什么?”他说。
伸手,拎着韶声的衣襟,将她从桌下一把捞起来。
不知是不是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他并未教那令人跪伏的骇人气势,露出分毫。
“我来讨好你。送点心没讨好成,磨墨也磨不下去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走了。”
“而且你也这样服侍过我。”
“这个我会。”
韶声的衣领,被齐朔扯着,骤然收紧,勒得她有些微地喘不上气。
齐朔将拎着她衣襟的手,改为制住她肩膀。
他垂下眼,看向自己半解的腰带:“全是你弄的墨渍。”
韶声随着他的话,投去目光。
墨灰混着墨水,以手掌的形状,印在齐朔的青袍上,也印在袍子里白绸的裤子上。
“你自己身上,到处都是。”齐朔犹嫌不够,补充道。
韶声又看自己:胸前到处抹着墨灰,是抵在胸口掰断墨锭时,留下的碎渣,在韶声之后的动作之中,衣料互相挨蹭,最终糊作一团。
袖子上与衣角上也有,韶声不记得,是不是自己用它们擦过手。
轰地一下子,她从头红到了脚。
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窗子也全开着。”
齐朔往韶声心中生出的臊火里,添了最后一把柴。
他攥着韶声的手腕,将她拖到门外。
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锁,锁上房门。
然后,顺着书房园子里的路,大步向外间走去。
生怕韶声趁着他不在,又偷偷进去。
防她像防贼。
“安分点,别再捣乱。”
走之前,他说。
韶声满心忐忑地站在原地。
她等到了齐朔回来。
他开锁进门,她站着。
她还等到了主院来的丫鬟。
她仍然站着。
来人是连心。
手上捧着两套簇新的衣裳。一套青色的夏布男袍,颜色款式,与齐朔经常穿着的那套,一模一样。
他今天穿得也一样。
韶声原以为齐朔总穿一件衣服,不怎么更换。现在看来,是做了许多一样的,换着穿。
对于这一点,她很奇怪。
她记忆中的齐朔,在穿衣打扮上,是很讲究的。
那时,他在生活上的花费,尚且要仰仗自己。居家之时,穿得也都是锦衣绣袍。
如今,他富有整个北方,且在澄阳辗转这么久,也应该是占了澄阳。
如何就只能穿得起夏布?
至于连心拿的另一套,则正常许多。
是花色织锦的女子裙衫。
韶声早上刚知道连心的名字,对她有印象。
用余光偷瞄她拿着什么,总归于礼不合。
于是,韶声为周全礼数,主动招呼她:“连心姑娘。”
而连心对她,仍然保持着看不上的态度。
“是柳姐姐啊。”她的语气爱答不理。
教训韶声的话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姐姐可知,书房是将军处理军务的要处。无将军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别以为你与金参将有故交,借他的光,让你进来偷偷等着,就能接近将军了。”
“你这样,不过是连累了金参将。”
“将军虽然与人为善,但治军有方,赏罚分明。若是让他知道了,你擅闯书房重地——呵”
连心提高了声音,仿佛是故意要让房中之人听见。
“下场还不如你那小婢女。”
“将军心善,念她初来不知事,放了她,还会念你是初犯吗!”
“我会将你所为,原原本本地报与将军。”
最后竟至于呵斥了。
“呃……”韶声想开口,连心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将军,连心求见。已照将军吩咐,备好了衣裳。”她伸手敲书阁的门。
门内无人应。
“将军?”连心又重复一遍。
仍然无人应。
“将……!”连心的声音戛然而止。
“啊——!”取而代之的,是韶声的惊叫。
她只短促地叫了一声,便捂着嘴,将剩下的声音,全都咽进喉咙里了。
圆圆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骤然缩起。
全是因为——
一支裁纸的细刀,如同长了眼睛,从房中飞出,穿过门上雕镂空隙间糊着的碧纱,破风而来。
刀尖准确地插入连心的喉管,又直直从她的后颈穿了出来。
使她话都没说完,当即断了气。
然后,无声无息地倒地了。
血被堵在薄薄的创口之中,只会慢慢地浸出来。
使连心的尸身上,除了脖颈上穿着支有些诡异的纸刀,其余各处,都是利落整洁的。
齐朔姗姗地推门现身。
“乱叫什么?进来。”
他倚着门框,抱住双臂,如常地招呼韶声。
“记得把掉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只沾了地上的浮尘,还是能穿的。”
韶声战战兢兢地照做。
齐朔说得没错。
连心死时,并不腌臜,手上捧着的衣裳更谈不上沾染。
又一次进了这间书阁。
韶声的心情却与前次大不相同。
齐朔先前无意中露出寒意的脸,与连心的死状重合了。
韶声听齐朔的话,去拾衣裳时,连心的身子还是热乎的。
肌肤之下的血管,甚至还在微微地跳动。
她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了。
韶声抱着手中的衣物,缩在角落里,不敢再上前。
“再这么抱着,我的衣服不打紧。你那套皱了,就没办法穿了。还是你想顶着身上这些墨迹,直接出去见人?”
齐朔一边一扇扇地关上书阁的窗子,一边问。
韶声不应。
待齐朔关好了所有窗子,回头看韶声。
她仍在原地缩着。
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你怕?”齐朔奇怪。
“你不是都知道吗?怎么现在又怕了?”
他走近,在韶声面前蹲下,她抱着的将衣裳抽出来。
“我不知道!”
韶声手中空了,仿佛失了依仗,心中的安全感也空了。
她双手抱头,将身子压得更低,胸口贴上了双膝。
声音里甚至带了嘶哑的哭腔。
当真像是齐朔在逼迫她一般。
齐朔很少见韶声哭。
“当真不知道?”他无奈地将手穿过韶声的膝弯,抱起她,放在靠窗的榻上。
“先换衣服。”齐朔又拉开韶声抱头的手,解开她脏了的旧衣服,为她换上新的。
“谢谢……”韶声的道歉声如蚊呐。
齐朔见她愿意开口,本想问:
你不是杀过两个人吗?怎么还害怕?
不过,想着问出口后,韶声可能又会逃避现实,闹着哭起来。
他还是选择不提。
“我在澄阳也算有些时日了。你不知道我的事,就不好奇吗?”齐朔选择了新的话题,与韶声交谈。
若她还在故京城中,一定会生气地大喊:你很了不起吗?谁想知道你的事情!
他想。
只是如今的韶声毕竟不同。
“好奇。但我不敢问。”她说。
根本就想不到要在齐朔面前逞强。
心中想到的唯有:他坐在身旁,身上的热气环绕着她,好像又能有温暖安全的依靠了。
能让她渐渐缓过来。
这样想着,韶声偷偷地,将身子向齐朔挪了挪。
让一侧的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靠着他。
壮壮胆。
齐朔也不戳穿。只是调整了姿势,让韶声靠得更舒服一些。
主动为韶声讲起了自己到澄阳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澄阳富有良田万亩,可为我南下提供粮草。而澄阳附近云仙山上,匪患不断,城中守备多次发兵围剿,有输有赢,但总也剿不尽。”
“为什么剿不尽?”韶声突然开口问。
此时,她已经心安理得地,舒舒服服地,全然窝在齐朔怀里了。
“因为澄阳县里的青天大老爷们,与山匪勾结。”齐朔答。
“不对,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为什们还要打?”韶声又问。
“有输有赢,有匪可剿,上面才会源源不断地拨来钱粮。有了这些白得的钱粮,可做的事情就多了。
“譬如说,兴修宅邸。“
”你看,我这片园子多美。”
齐朔拉起榻边的竹帘,推开一扇窗,示意韶声看窗外的园景。
天色擦黑,窗下的芍药绣球,无风自动。
光线昏暗,花儿仍旧开得明亮。
花间又有竹渠引水,绕着书阁流动,淙淙琤琤,使室内即使在炎夏之时,也依然凉爽。
“那云仙庵的住持,做的不也是两头生意?既招呼山下的官员,也招呼山上的匪寇。没准还会帮他们牵线搭桥。”
“可惜,当时事急从权。若是不杀她,还能引她来为你解惑。”
齐朔又说。
第42章
“……”
韶声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云仙庵、住持,这些都是她藏着在心底,不愿提起的东西。
她独自呆在西苑的时候,每日都要往上面盖土,小心地埋住,故意不去想。到现在,终于能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可齐朔的话,却如同一把花铲,一把铲下去,将她心底沉淀好的泥沙,全部翻搅起来了。
若说从故京城中逃难的经历,是一副凶戾的画卷,只在韶声眼前展开片刻。
那么云仙庵里的种种,好似一双巨手,把韶声从出生至如今,廿年来所熟悉的一切,完全地扯开,扯破了。
佛不成佛,人不成人。
齐朔却还要将它扯得更碎:
”可惜柳家走了。若柳家女眷还愿供奉,澄阳县从旧朝白要来的银钱,还能将云仙庵修得更气派些,不说能与穹极寺比拟,但多造几座佛像,还是绰绰有余。“
”留下的县君大人,原先慑于柳家威势,假装奉佛。“
”如今他自己能在澄阳做主,当然不要神佛,只要女人。“
”你那住持,脑筋转得倒快。自己不愿舍弃前呼后拥,奴仆成群的好日子,便叫手下的比丘尼,全去伺候男人。“
言语之间,满是嘲讽。
”别说了!“韶声顾不得谨记自己的境遇了。什么寄居人下,什么忍气吞声,什么谨言慎行!
她都顾不上了。
心中的深埋着的大小姐破胸而出,向着齐朔大喊:”你别说了!“
观云说过,住持让姑娘们卖笑,是身处乱世不得已为之!
是走投无路之举!
是为了庵中的生计。
佛祖慈悲,怎会纵信徒行卑劣事,而不降神罚?
一定是的!一定是!
一定!
”怎么,声声小姐不信?还觉得你的亲亲住持是为了大家,所以改换门头,做娼寮生意?“
齐朔感受到了韶声情绪剧烈的波动。甚至猜中了她心中所想。
但他并不因此而停下。
”若当真为了手下的姑娘考虑,应将人全嫁去云仙山上的匪窝。至少能活得久一些。也活得舒坦一些。“
”那匪首游达,做事倒有些章法。只是手下人心太散,大多都是流离失所之人,无牵无挂,才窜于山间。若是让他们都成了家,便算是另一种奖励。再生了子,牵挂更多,也更好控制,利于结寨。”
“可惜了。“
”可惜空有雄心,尚缺能力。受着手下的挟制,困于山中,无法再向前多进一步。只能与这澄阳城里茫茫多的老爷们,分那从南边朝廷骗来的,三瓜两枣的赃物。”
“反而叫我借着这雄心,稍加挑拨,便与澄阳守备同归于尽了。死得当真潦草。“
”我坐收渔翁之利,白得一座澄阳城。”
“声声小姐,你救来的真真,是不是很厉害——?”
最后,齐朔用一阵怪声怪气的逗弄,作结。
韶声心中端坐着的佛,在齐朔这番半戏谑,半认真的话中。
轰然倒塌了。
她从出生起,便随祖母、母亲一道供佛。
多年以来,佛念在心中早已堆成了金光万丈的佛像。
祈愿要问佛,噩梦要求佛。
而这座佛像,倒塌也如堆砌时一般,一片接着一片,碎开,然后倒地,化为齑粉。
佛祖佛祖,不过是笨重的泥胎木塑,往上抹一层薄薄的金粉。
世上哪有佛祖?
只有面前这只化作人形的恶鬼。
恶鬼皮囊美丽,视人命如儿戏,杀人如吃饭喝水。
但在这段时间里,他确实护着她。
韶声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
她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了。
韶声又想起在故京城时,她强要齐朔抄经。
抄好的经文她未及检查。
佛祖却成了无稽之谈。
“好好,你不想听我的事,想听柳家的事吗?”
齐朔见着韶声恹恹的样子,轻轻叹气。
“不想。”韶声固执地不抬头,声音全蒙在身子里,听不太真切。
他却并不是真的征求韶声意见:
“还是要知道一些。你们很快就会再见。”
“我要同方家见一面,柳家可为我作掮客。方家之长方必行,是你祖父柳融曾经的上官,当年的阁臣中,他也是南派之首。你应当认识。如今,应是南方士林之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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