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齐朔这样不加甄别,便胡乱砍杀的做派,就当真可取吗?
士人难道就全是同方必行一般的坏种?
读书使人明理。
就连他齐朔,尽管再聪明绝顶,也是因着读了书,才多了常人难及的见识。才能有今天。
读书人怎么就全有错呢?
怎么就全该死呢?
然而,成朝至平丰七年,仍然四海升平,内外安定。
由此观之,这些自南朝以来,便耕读传家的清贵书生,死得不仅不明不白,还似乎毫无价值。
换言之,他们本身似乎毫无价值,活着,死了,都一样。
这让韶声对自己一直坚信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何为对,何为错?
何为好,何为坏?
难不成,其实齐朔是对的?
绝无可能!
他手握着无数条的人命,如此暴行,逆行倒施,绝无可能!
韶声这样说服自己。
如此,她便深深地陷入了矛盾之中。
韶声本不是心胸开阔之辈。
尤其是对于齐朔相关的事情,从她少女时期起,便会下意识地斤斤计较,事事不放。
故而,在禄城的日子过得越安逸,韶声心中便越不好受,矛盾便越无法愈合。
最终,以至于混沌度日,对什么都兴趣寥寥。
一切仿佛大梦一场,皆作虚妄。
“娘……你别这样,大家都看着呢……”知省小心翼翼地牵起韶声的袖子。
将她从思绪之中,猛然抽离了出来。
知省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变成这样。
让他害怕又羞惭。
药铺里的这位客人对人和气,对他这个小孩子,也很有耐心,是个好人。
况且,他还那样伤心。在母亲的喝骂之下,看上去甚至更伤心了。
母亲怎能无缘无故地当众骂人?还、还骂得粗鄙不堪……她教他知礼,可自己却当众……撒、撒泼。知省一点都不想用这个坏词来形容母亲。
希望她能快快恢复正常。
而被骂的公子,此时也终于抬起了眼睛。
眼神扫过身后的随从,命他们将出鞘的刀剑收回去。
——那刀剑是对着韶声的。
韶声看见了。
“让他们来杀我啊!不是要杀我吗!不杀我,你就是王八!”她指着公子的鼻子继续骂道。
“还有你!我知道你从来就嫌弃我,嫌弃我这不行那不行,不配做你娘!你见他一天就喜欢他,不愧是他的种!好,他是你爹,我走,你就跟着他吧!我没有你这样的孩子,白眼狼!”韶声又扯着知省的胳膊,让他站到自己身前,将他往公子的方向狠狠一推。
这次的声音里,却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助过。
孩子一日一日长大,越长越像他的父亲,言行举止也像他的父亲。
直到他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
像是她抓住的一把流沙,总有从指缝间漏完的一天。
她本不想对孩子说刻薄话,可她忍不住。
自己简直就是个无理取闹,当街撒泼的疯妇。知省不愿想她是撒泼,但她用泼妇形容起自己来,却毫无负担。
韶声知道自己哭了。
知省被母亲猛地一下推走,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前栽倒。
韶声还没来得及提着他的衣领,稳住孩子的落势,他便被对面的公子接住了。
公子,确切地说,齐朔,仍然沉静地盯着韶声,一丝目光也不分给只及他膝盖的知省。
他虚虚地眯起眼睛,仿佛透过经年的的时光。
目光落处,是十多年前那个欺软怕硬,张牙舞爪,但无忧无虑的柳家二小姐。
接住知省,仿佛只是因为习武之人身手敏捷,下意识便有此动作。
而只有知省知道,搭在他身上的那双玉做的手,正不住地发着抖。
搀住他的力气也忽大忽小。
一时间,好像蜻蜓点水,触之即离;一时间,那十支手指又仿佛铁钉,要死死钉在他的肩膀上。
知省怕疼,但一声也不敢叫嚷。
气氛剑拔弩张。
连专程从里间探出头来,想看热闹的药铺老板和病人,都屏住呼吸,分毫不敢打破这压抑的氛围。
嚯,惊天大秘密!
这刘大娘了不得,街坊邻里,人人皆知她死了丈夫。
哪里又冒出这么个一看就金贵的贵人!
生得真是好看!瞧瞧那周身的气度,更是唬人!
听刘大娘的话,知省这孩子是这位贵人的?
老板重新打量着他们。
哦呦,不看不知道,这一看确实,长得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又因为大白天里,药铺敞开门做生意,韶声方才喝骂的动静大,也引来了路边几人驻足围观。
风暴中心的这一对男女,生得貌美,男子又像是做官的显贵,使他们看得津津有味。
韶声余光瞥见了他们,不仅不像曾经一般尴尬羞耻,心里甚至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丢人吗?
丢人就对了!
最好把街上的人都聚来看,让面前人失尽了颜面,斯文扫地!
他不是做什么都对,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吗?
那就让所有人都来笑话他!他难道敢把街上人都杀光?
至于她自己?
她怕什么?她早就不怕了。
韶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再不抹,就要流进嘴里了!
而一直静立着的齐朔终于动了。
他将知省交给身后的随从,猛然上前几步,抓住韶声的手腕,一把将她死死按在怀中。
“柳……韶声!”低沉的声音在韶声耳边响起。
有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抓着她的手想要收紧,又怕收得太紧,控制不好力气,却使自己的手背上冒出了交错的青筋。
韶声当然不可能遂他的愿。
她立刻就挣扎起来。
伸手去齐朔攥着她腕子的手指,一时掰不开,便使出了另外的招数,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齐朔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韶声的声音突然被闷住,人挣扎地更厉害了,甚至踢打了起来。
齐朔力气大,任凭韶声踢打,仍然不为所动。
他不顾周遭看热闹的人,将人半挟半抱上了门口的一辆马车。
马车已经等候许久。
上了马车,齐朔松了对韶声的桎梏。
马车就是最普通的马车,车厢狭小,处在这片逼仄的方寸之间,韶声与齐朔挨得极近。
于众人之中时她不觉得,此时才真正感受到畏惧。
她本以为自己并不怕他,也不怕死。
常人见天子,尚且畏见天颜。
更何况她这有罪之人?
还敢大言不惭地跟他叫嚷王法?分明他就是王法。
“知省呢?”韶声将自己缩进角落,小声问,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抖。
“他叫知省?”齐朔并不理她,却反问道。
“扑通”一声,韶声曲身跪在齐朔身前:“他真是你的孩子。求你放过他。”
车里铺了软垫,跪下时并不如想象中的疼。
听不到齐朔的回答,韶声又将额头重重磕下:“罪妇形容粗鄙,自知冒犯天颜。可稚子无辜,求陛下开恩。”
在她的额头将要落地时,一只手托住了她。
齐朔抬起韶声的脸,用手指轻轻揩去她眼下的泪痕。
而韶声仍在哀哀求饶:“知省当真是你的孩子……四邻皆可为证。我,我未曾许诺他人……”
说时,她又想到,禄城这里的邻居,只能帮自己解释在禄城的经历,并不足以打消齐朔的疑惑。
心中不禁悲凉更甚:“罪妇自知己言无信,且此间种种罪愆,皆由之于我。而陛下乃圣君明主,不会无辜迁怒。万望陛下网开一面,留知省一条活路……”
“唔唔!”
韶声话还未说完,却有柔软的东西封住了她的口。
——是齐朔的嘴唇。
他先是重重地碾过,甚至用上了牙齿撕咬,却突然又变得小心轻柔。
从韶声的嘴唇,吻到了她的脸颊,吻去了她面上残留的泪痕。
他将她紧紧禁锢在马车的角落,低声说:“真真从来都相信小姐。知省的名字取得很好……多谢小姐。会有人领他回家的。今日是小姐在槐花巷的家,之后便是我们的家。”
声音有些沙哑,韶声仰头望去,还能望见他眼角的薄红。
“真真不会再让小姐吃苦了。”他又说。
齐朔也哭了吗?他竟也会流泪?
家,什么家?
韶声一时怔然。
齐朔仿佛清楚韶声所想,很快调整好了表情,笑着看她:“真真一片痴心向着小姐,才不是小姐这样的负心人,将我一弃便是七年。小姐弃我七年,我便做了七年的鳏夫。”
“多年前我送给小姐的那套衣服,还留着,只是送给小姐的。”
“小姐永远是我的妻子。”
竟将他最郑重的承诺,藏在了这番矫揉造作,故作姿态的调笑之中。
——他要韶声做他的皇后。
“小姐还在害怕吗?那我说得再清楚一些——朕即立柳韶声为后。”齐朔抱着韶声的手臂收紧了些,“真真把小姐讨厌的人都杀光了。方必行、何泽生,哦,还有你最讨厌的柳家人,除了你兄长,他们全死了。再也没有人会碍小姐的眼了。”
可你还杀了更多人。
何泽生,柳韶言,他们也不一定就该死。
韶声一想到这些,便觉得浑身发冷,颤抖的身子不禁蜷得更紧。
“或者小姐嫌我杀孽过重?真真的命是小姐救的,小姐尽可以拿回去。”齐朔亲吻着韶声的头顶,“但真真从不后悔。只有该死的人全死了,才能有如今景况。”
韶声终于忍不住要辩,抖着嘴唇说:“难道不是?平丰年间,禄城死的都不是人?”
齐朔:“真真问小姐,小姐当过监粮官,见过衣着褴褛的佃农,小姐当时,难道不是对支使他们之人气愤至极?如今难道不气愤了吗?”
韶声不假思索:“当然不是!”
齐朔:“我看小姐已经不气了。如今他们是弱者,小姐便同情他们。小姐你自己说过,方必行这种文士,吃喝受人供养,又不许供养者过得好,难道不该杀?杀不干净,难道让剩下人写文章来骂我?”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步不退。
“我知道小姐同情弱小。小姐也知道,真真最会在小姐面前扮弱小。”
“可真真不愿扮。”
“小姐想听什么,真真从来都说实话。”
齐朔执起韶声的手,放在心口。
“真真就是想让小姐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到底是什么人。”
“小姐害怕也不要紧。因为小姐没得选。”
“小姐生来就要做我的妻子。”
“我的皇后。”
韶声又愣住了。
手掌下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她的指尖如同火烧。
试着抽出手,但抽不出来。
她似乎是被齐朔吓着了:“我……你当真……”
“君无戏言。”
“那好吧。”韶声自暴自弃地转过头。
她突然不怕了。
齐朔定定地看着她,将脸颊贴在她的颈窝里。
有湿湿的东西,顺着韶声脖颈流进了她的鬓发之中,沾湿了她的衣领。
伸手摸过去,无色无味。
如果能尝一尝,应当是咸的。
此刻韶声脑中无比清明,她知道,自己其实就是喜欢齐朔。
从少女时就喜欢。
或许见他第一眼,就喜欢。
韶声知道,她怕的,她问的,都是白问。
无论齐朔所为是否正确,至少事成了。如今已是平丰七年,他还不够为政有方吗?
只是她不想承认。
她挑刺,是在逃避,还是在恐慌?她当真害怕他吗?
未必。
或许是恐惧自己离他越来越远,远到配不上了。
索性先自欺欺人地绝了一切妄念,聊以慰藉。
但在此时,此刻,此地,她又想试试了。
未必就配不上呢?
她愿意和他走的。
无论怎样,她都愿意的。
无论是目中无人的齐朔,还是矫揉造作的真真公子。
—正文完—
第89章 番外
齐朔是个感情十分淡薄的人。
对父母,亲族,朋友,皆是淡淡的。
对世上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太多兴趣。
父亲卷入赈灾款一案,家人惨死,自己从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沦为街边破庙之中的乞儿,他对这些都没什么感觉。
甚至跟看热闹的百姓一般,最多唏嘘几句。
换言之,他早料到了如此的结局,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不止是他齐家一家,整座京城迟早都要塌。
外面传他风雅才子的名声,都是他为了应付父亲的期望,混日子应卯罢了。
这些东西,他父亲当然也知道。但父亲身在局中,难免看不穿。
因此,齐朔居于火场时,并无什么求生的意愿。
他得齐家之利,也该受今日之果。
被人强救下来后,高烧不退,躺在破庙之中,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滑稽之感。
母亲不忍他丢命,也强把家族的担子传给了他。
可惜他不中用,没被火烧死,倒要自己病死了。
后来,他大难不死,为了出门走动能方便些,结识了吴移。
谁知当时的天子竟那般不中用。
破城的宋士光也那般不中用。
他本想在混乱之中,随便做个谋士,为一众手下讨份安稳的差事。
最后竟无一明主可投!
要他亲身上阵。
以至于天下逐鹿。
逐鹿之时,当然也是责任大于野心。
齐朔对自己根本就不报什么期待。
只不过想着,总要有人坐江山,为何我不可?
天下动乱,无非是人太多了,又有太多囤地却不种地的贵人,导致人活不下去,所以造反。
等造反差不多成了,人也杀杀战战,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人活得好,自然就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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