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晏看着李承安包成粽子似的脚,沉吟道,“可。我先送他们回去。”
这孩子身板儿比昭昭的腰都粗,他可舍不得昭昭来抱。
他起身,走到李承安面前,撩起衣摆,微微躬下腰,“过来。”
“不可。”
李昭大惊失色,她话音未落,李承安的小手嗖地一下就扒拉住他的脖颈,谢时晏臂力强劲,稳稳托住一个六岁的孩童,面不改色。
这下不止李昭,连关素卿也有些讶然,他这个好友素来不爱与人亲近,更遑论如此放肆。
“大人,要不下官寻个轿撵……”他一身闲人勿近的冷冽气质,却抱着一个手拿彩尾巴公鸡的小娃娃,怎么看怎么诡异。
“太闲了就回官署,案子不等人。”
谢时晏典型的用完就丢,他径直走向李昭,“回罢。”
已经如此,李昭没辙,她责怪地看了眼小光头,眼含警告。李承安选择装聋装瞎,把头扭到了一边。
个小皮猴子!
李昭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得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
等他们回到大相国寺,已经到了晌午时分,云蕙看他们三人一同回来,眼睛滴溜溜直转,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奉上三碗凉茶。
谢时晏官署有事,自然不能久留。他轻唤一声“碧月”,一个身姿小巧的女子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
“奴婢拜见主子。”却是朝着李昭的方向。
谢时晏解释道,“这时我为你新寻的婢女,不日我们启程去淮州,路途辛苦,还有孩子照料,云蕙一个人,恐怕捉襟见肘。”
“他也要去?”
李昭看了眼一脸无辜的承安,皱眉道,“既然路途辛苦,何苦折腾孩子。”
李承安这会儿不聋了,大声嚷嚷,“我要和娘亲在一起!”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娘亲,娘亲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李昭顿时心头一软,她自知从黔州到京城多艰难,她的安儿那么小,一个人千里寻母,还没相聚几天,她也舍不得。
谢时晏最后拍板,“就这么定了。一切有我安排,你放心。”
他喝了口凉茶,起身时恰好瞥见那圆润的小光头,忽地笑了。走过去,洁白的衣袖擦掉他嘴角的糖渍。
“听话些,不要惹你娘生气。”
他又走到一侧的案几旁,从袖子里拿出那支黄灿灿的迎春花。
“你应当喜欢。”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那支花儿早就没了早晨的鲜嫩,甚至有些掉了瓣儿,参差不齐,孤零零躺在案几上。
李昭咬咬唇,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一板一眼。板正地像个老学究,半分比不得那位小关大人。
可她偏偏为这份笨拙而心动。
她曾让他买如意糕,他去了许久,却只带回来一包赝品,她发了好一通脾气,他只抿着嘴,一声不吭。后来她才知道,是糕点铺的老板去世了,他买不到。
她那时就明白了,她这个郎君,喜欢事事埋藏心底,不爱张口解释。
他从来都是“做到”,而不是“说到。”成婚三年,他从一开始的满不在乎,到后来事事上心,他从没对她说过类似承诺的话,但她知道,他心里有她。
也正是如此,当那一天到来临的时候,才让她如堕深渊。
难道那所谓的情深,全都是她的臆想,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此次回京,他说,他一颗心任她处置。
他对她很好,却什么也不告诉她。不告诉她当年的事,蛮横地把她接回相府,又把她送到大相国寺。就连稀里糊涂的淮州之行,也由不得她做主。
她就像被保护在花圃里面的花朵,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等待主人的浇水施肥,静静开花就好。可她不是!他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
他不能这样对她。
“娘亲?”
李承安担忧地叫道,他看李昭脸色变了几变,还以为在生他的气。
“我没事。”
李昭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她撩着裙摆弯下腰,轻轻托住他受伤的那只脚。
“还疼不疼。”
小光头摇成了拨浪鼓,“不疼。”
“真的?”
李承安犹豫了一下,“嗯……有一点疼。”
“就一点点。”
他食指和拇指几乎要凑到一起,“就这么一小点哦。”
孩子卖力逗她开心,李昭十分给面子地笑出来,刮了刮他的鼻子,“小机灵鬼儿。”
这么一闹,正好打断她的愁绪,当母子二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李承安忽然嫩声嫩语地问道,“娘亲,那个当官的,是不是喜欢你呀?”
李昭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她一脸茫然,眼睛眨了好几下。
“小孩子,胡说些什么!”
她慌忙地低下头,不敢看孩子眼睛。
“我没有胡说。”
李承安有理有据,“他都送你花儿了,我听大胡子说,男人对自己心爱的人,才送花。”
“还有,那个当官儿的老看你,我都看到啦。”
被这童言童语大剌剌戳破,李昭面上有些挂不住,“你看错了。”
下次要警告某人收敛些。
“我没看错,娘亲你也老看他,我眼睛好使着呢!”
李昭:“……”
半晌儿,李昭轻叹一口气,转而问道,“那你呢,你喜欢那个当官的么。”
“娘亲想让你拜他为师,你愿意么?”
左右逃不了这一遭,李承安撅着嘴,忍痛点头,“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如果一定要念书的话,就他吧。”
总比村里的笨鹅夫子强。
他虽然有点凶,但他好厉害,能救出他和大胡子,能打坏人,给他买大公鸡,抱他走路……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如果他能一直这样保护娘亲的话,他不介意喊他一声“爹爹。”
李承安很聪明。他记事早,他记得在他很小时候,他,娘亲,还有云慧姑姑,住在一个很破旧的小屋里,晚上总有人翻墙溜进来,发出很难听的笑声。云蕙姑姑和娘亲一人一根扁担,砸的他们头破血流,还是挡不住。
后来他们搬到了宽敞的大房子里,那些讨厌的人没有了,来了个慈眉善目的师太,他们的日子慢慢好过些。但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晚上总会很害怕,害怕那些人再来。他知道,娘亲也害怕,她总半夜悄悄起来,看看他才回去睡。
他想,如果那个当官儿的在,他肯定能打跑坏人,娘亲就不用害怕了。她可以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
李承安真心实意道,“娘,我喜欢那个当官儿的。”
李昭沉默许久,才慢慢抬头,勉强笑了一下,“好。”
“娘知道了。”
――――――――
大理寺,谢时晏没有到正堂,径直去了大理寺牢房,因大理寺专职审案,牢房比刑部粗糙许多,又脏又臭,一双双枯瘦的手伸出栅栏外,大呼“冤枉。”
其中有个灰头土脸的,看到谢时晏,喊得更大声了,“相爷!是我啊相爷!我是您的学生,张家兴怀!学生冤枉!您救救我啊!”
他的嗓门儿仿佛都要喊破,谢时晏自然听到了,皱眉道,“罔顾圣意,罪加一等,写卷宗的时候记着点。”
身后的官员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罔顾圣意”指的是这声“相爷”,内心不由敬佩道,坊间都说谢大人贪慕权势,看来是不实之语。人家明明半点不贪恋丞相之位。
果真传言不可信!
谢时晏显然没空理会什么传言,他脚下如风,一会儿就到了牢房最里面。从里头走出一个赤膊的高大男人,跳跃的火光下,蜜色的胸膛结实有力,却遍布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血迹。有些血粘在了头发上,一绺一绺,好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眼底的兴奋未散,看着一身冷意的谢时晏,低声骂了句“扫兴。”
“你又发疯了。”谢时晏冷静地说道。
他看了眼狱卒,“给他弄盆水。”
也不嫌脏。
那人一挑眉,“时晏兄,你这来的够快啊,看来我教你的你没学会。”
“你该唤我上官。”
谢时晏不跟他掰扯,直接道,“叫我来什么事。”
关素卿慢条斯理地把手放进铜盆里,悠悠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第49章 出墙
“少卖关子。”
谢时晏轻瞥他一眼,“说。”
铜盆里的清水逐渐变红,男人眼底的也疯狂消褪。伸手,任由狱卒用巾帕擦拭手上的水珠。
“好消息是,舞弊案的始作俑者找到了。”
“坏消息是,他死了。”
看着谢时晏微变的瞳孔,关素卿哈哈大笑,火光在他眼里一簇一簇跳动,打湿的黑发贴在眉骨上,有种狂野的美感。
“好了好了,不逗你,你可真没劲。”
关素卿大马金刀地靠在椅子上,收敛了神色,“是一个梁姓学子,家境贫苦,读书倒是上进。自幼丧父,家中仅余一个六十老母,家世简单清白,为人懦弱,讷于言,放进人堆儿里几乎找不出来。”
谢时晏眸光一闪,“他考了几次才入闱?”
“不愧是时晏兄,聪明!”
关素卿投去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目光,继续道,“这人勤奋有余,脑子却不太灵光,考了五次。整整五次,十五年啊!皆落榜而归。我调了他往年的考卷,考官确实没有偏颇。”
“所以,你废话这么久,就是告诉我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如今唯一的线索还断了?”
“时晏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且听我慢慢道来。”
关素卿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折扇,今日没带,他略显失望。把腿搭到另一条腿上,懒洋洋道,“此人就住在京郊,我火速派人请他的老母亲,说春闱之前,她儿子经常彻夜未归,吃不下东西,短短几天,瘦的几乎脱了相。”
“他出发时,曾在母亲膝下长跪不起,涕泗交加,给老母留了三千两银票,说是朋友相赠。还请了一瘸腿老仆,日夜照看。”
“他是自杀。”
谢时晏听的眉头直跳,终于忍不住道,“蠢货!”
想牺牲自己当孝子,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要不是关素卿反应快,又是一桩灭门惨案。
他揉揉眉头,“我知道了。”
这种恶心的手段,除了废太子余党,白莲渣滓,别无他想。
关素卿继续道,“梁茂死的太早,我没有拿到任何供词,这些春闱学子,哪些和他接过头,皆不得而知。”
“圣上不会接受这个结果。”
这也是他叫谢时晏来的原因。如此大案,用一个一文不名的儒生做交代,不仅皇帝,就连天下间的读书人都不会买账。
谢时晏思索片刻,沉声道,“继续审。他们掺和进来,必当有所图。重点放在家境贫苦的学子、或者世家子弟,平日庸庸碌碌,这次却成绩斐然……总之,好拿捏。”
中了春闱,相当于半只脚迈进官场,就算殿试不过,随便去哪个犄角旮旯做个小官,慢慢渗透,经年累月,这帮蠹虫不一定成不了事。
万一走大运,有人受到皇帝青睐,一朝成为天子近臣,后面有那帮人支持,必定官运亨通,一路青云……谢时晏的眸光渐深,看来他们所图甚大。
他忽而问,“你上官怎么说,这么大个案子,装死?”
“可不是。”
提起那个无能的上官,关素卿发出一阵冷笑,“那个老狐狸,既怕得罪权贵,又怕在圣上面前没有交代,已经称病谢客两天了。”
堂堂大理寺卿,竟无半分担当。
“如今我可是众矢之的,不说别的,单单张家就能吃了我。时晏兄,兄弟如今只能靠你喽。”
谢时晏无视他的表演,沉声道,“涉案官员务必详查,能接触到试题的官阶都不低,好在人少,一个一个来,拔出萝卜带出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在背后作乱。”
“还有,朝廷素来刑不上大夫,你悠着点。我不日将和公主启程去淮州,真闹出什么事,没人保你。”
关素卿慵懒道,“放心,我那个无能上官会保我的。”
毕竟他没了,他就装不成缩头乌龟了。大理寺卿不在衙门,也不全是坏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你心中有数便好。”
谢时晏看了眼这坐姿狂放的男人,裸/露着上半身,满身的野性与桀骜不驯。他顿了顿,颇有些头疼地交代,“素卿兄,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凡事应当考虑周全。”
他这个好友,发起疯来六亲不认,连他都要退避三舍。没想到最后制住他的反而是一个柔弱女子,只能叹一物降一物。
提起家室,关素卿眼里闪过一抹柔情,身上的戾气都消散不少。笑道,“别光说我,时晏兄,你和公主都一起去淮州了,加把劲儿,兄弟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他们相识的时候,谢时晏已经是当朝驸马。关素卿知道,这么多年,好友一直心中有悔,他曾在半醉时念过,当初没有好好待公主,伤了她的心。
天意弄人啊。只希望这回他们能苦尽甘来,修成正果罢。
“对了。”
关素卿一拍脑袋,友情提醒道,“这次春闱的第三名,听闻和公主有过一段纠缠,要不要我……”
他阴沉一笑,用手刀做出割脖子状。
谢时晏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么一号人,“李……?他竟参加了春闱。”
虽无明令禁止宗室参加科举,但历年鲜少有宗亲下场,毕竟他们不缺钱权,何必吃这份苦。只有那些偏远的破落宗室子,才会搏一搏前途。
关素卿点点头,“没错,其不失李氏宗室之风。”
凭他的经验,他应当是无辜的。
谢时晏连他的脸都记不清了,一个冲动无脑的毛头小子,还敢肖想公主。他冷哼一声,“别瞎琢磨,朝廷的俸禄不是白发的。”
他与昭昭羁绊近十年,昭昭甚至可能孕育了他的血脉,这种傻小子,他还不放在眼里。
“时晏兄,当心枉做君子啊。”关素卿叹道。
他这人有点儿邪性,他不比自小受礼法熏陶的谢时晏,反而更像个江湖浪子,随心所欲、放荡不羁。这些世俗的是非善恶标准,他从不在乎。将心比心,关素卿寻思,如果有人敢这么纠缠他的夫人,让人活到五更都算他心慈手软。
可惜,皇帝不急太监急,谢时晏一整个稳如泰山。他恨铁不成钢,看着闹心,“行了!别耽误我审犯人,恕下官不远送。”
他站起来,在差一步迈出去的时候,忽然停了,扯出一个恶趣味的笑,“下官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已经送到了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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