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后,她为自己的不知羞耻感到一阵阵地愧疚。她居然在觊觎,在妄想好朋友的身体,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这是她活到二十五岁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她从来没有对男人产生过欲望,从未!
门外,盼盼仓皇地离开。
门内,阿宝看着手里的工作服,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地嗅了一口上面的味道。
刚才在工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一股说不清的味道萦绕在自己身边。他起初还以为是超市里今天空气清新剂撒多了,直到快要下班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这如影随形的香味正是自己身上衣服散发出的味道。
不是香水的味道,是盼盼用的洗衣服的香味。
阿宝在学校里洗衣服的时候只用最普通的肥皂,当然也就谈不上留香。
他把头抬起头,表情迷醉,更多的是迷茫。
几秒钟后,阿宝眨了眨眼睛,惶恐地把衣服卷成一团扔回柜子里,抬起头,用力地咽了咽口水。
他想起师兄们说的话,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一个人太久,憋出毛病来了。
————
杏子的家就在距离超市两站地铁的一条小马路的后巷里,一座三层小公寓的顶楼。大约是光照不足的关系,阳台走廊上晒着的衣物和随意摆放在门口的儿童玩具车、各种杂物让盼盼有种回到了上海老式里弄的错觉。
杏子一瘸一拐地给她开门,走进屋里盼盼就被这又小又乱的屋子震撼到了。屋子只有一间房,既是客厅也是卧室。一进门就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就这么逼仄的地方硬是塞进去一个瓦斯灶和一个洗手台。洗手台对面是厕所,厕所的门如果打开的话,就没有办法走人了。
这样的屋子自然没有办法容纳冰箱,所以瓦斯炉除了烧水别无他用。也难怪杏子只吃外食。
再往里走,里面已经乱到差不多让人无法下脚的程度。沙发和床融为一体,被子和衣服堆积在一起不分彼此。杏子不好意思地从各种杂志和书籍下面拯救出了半张桌子,让盼盼把蛋糕盒子放上去。
“我知道你要来,已经特意整理过了,不然更乱到ʟᴇxɪ没法看呢。”
杏子瞪大眼睛说道。
盼盼无法想象这房子之前的状态。
“伤得重么?大夫怎么说?”
盼盼看着她裹了好几圈绷带的右脚脚踝,肿得像只大猪蹄子。
“还好,只是看着严重而已,没有伤到骨头。我真是太倒霉了,这个节骨眼居然受伤。哎……我们吃蛋糕吧。”
杏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说盼盼带了芒果慕斯蛋糕后双眼发光,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盒。
“太好吃了,我最喜欢吃芒果。以后我攒到了钱,一定要飞一次泰国,每天吃芒果吃到饱。”
杏子吃得摇头晃脑,浅黄色的头发摇来摇去,让盼盼不由得想起了隔壁邻居家养的柴犬。
“对了,你今天见到小林先生了么?”
“小林……是谁?”
盼盼舔了舔唇边的奶油,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是我要给你介绍工作的那家店的老板啊。他说今天会到超市里来找你谈一下……啊,糟糕。”
杏子捂住嘴,“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这件事?啊!昨天刚要告诉你,结果被新来的帅哥叫到店长办公室去了……完了。”
杏子懊丧地挠头。
“没事,你说的那个小林先生没来过店里,我也没有见到他。”
盼盼回想了一遍,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客人。
“真的么?那就好,那就好……可能小林先生自己也忘记了吧。”
“杏子,你到底要给我介绍什么工作,怎么老板还会亲自上门呢?”
“你不知道小林制衣铺么?在我们这里算是数得上号的老店了。”
杏子兴奋地说道,“我刚来东京的时候租过小林先生家的房子。说起来他的太太可真是个和气的人,经常请我吃东西。不过后来出了点事儿,我只好退租了。前几天我回家的路上偶遇了那位老先生,他问起我的近况,我就把怎么对付静子,还有你给我缝扣子的事情跟他说了。小林先生听说之后对你非常感兴趣,我就说想推荐你到那里去工作。你不是说你爸爸是裁缝么?”
“就是你说的全职,但是可能加班的那份工作么?”
“是啊,当时我看你不是很感兴趣。后来小林先生又特意打电话追问我一次,我说暂时还不能给他明确的回复。他就说有机会的话想到店里来看一看你……我也觉得很奇怪,小林叔叔并不是特别热心的人,怎么就会对你那么感兴趣呢?”
听完杏子的话,盼盼内心一阵懊丧。如果早知道是在裁缝店里工作,她一早就答应下来了。日本的人工费用很高,成衣裁缝,哪怕是学徒工的工资都是现在超市工资的好几倍。更别提能学到技术,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机会。
“杏子,麻烦你,如果能够再联系到小林先生的话,请你务必再帮我推荐一次。”
盼盼抓过杏子手,一脸诚恳,“如果我成功入职的话,请你吃十斤芒果。”
杏子的嘴巴长得老大,被中国女人的气魄震撼到了。
————
杏子是个爱热闹的小姑娘,好不容易有盼盼上门陪她说说话,眼看她要走心里非常不舍,坚持一定要把她送到巷子口。
盼盼看着她拄着拐杖还能健步如飞,不由得啧啧称奇。
“我跟你说你看到前面那几家店铺么,那都是风俗店。最右手边的可是人妖店呢,萨瓦迪卡。”
杏子兴致勃勃地给盼盼介绍。刚才她来的时候还早,店铺还没营业,现在差不多每家店门口都站着几个身材火辣,衣着暴露的女郎。几个喝大了的上班族眯缝着眼睛伸手揩油,小姐笑嘻嘻地主动凑上去,用胸脯去撞男人的手。
“你一个小姑娘住在这种地方未免也太危险了吧。”
盼盼扶住她的胳膊,“你要不换个地方住?”
“这里便宜嘛,再说等手续办完我就出国了。”
虽然是刚交上的朋友,盼盼却已经生出了不舍的心情。
“对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这里有家专门接待老头子的斯纳库。”
杏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店铺,“就是这家。”
盼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巷子的深处,蔷薇花架后之间一盏粉色的霓虹灯招牌闪闪烁烁。暧昧的灯光照在挂满了叶露的纤细蔷薇花上,有种脆弱的诱惑之美。
霓虹灯上用花体字写着“My Lady”,应该就是这件店铺的名字。
“哎,有人出来了。”
杏子把盼盼往后拉了拉,“啊,是妈妈桑。”
盼盼长到那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所谓的“妈妈桑”不由得好奇地瞪大眼睛。
她先是看到一条酒红色裙子的下摆,接下来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的背影。那女人背对着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大约是不想让客人看到自己衰老的皮肤的缘故,女人的领口,胸口,背部都被布料覆盖着。她的身材纤细,动作优雅,如果只是从背面看的话,还以为是个只有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
不难想象年轻的时候是如何得风华绝代。
女人的右手挽在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裤子的男人身上,那柔弱无骨的姿态仿佛是一朵无根的菟丝花。明明比男人要高出半个脑袋,却故意微微垂下肩膀,用仰视的角度看着身边的男人。娇艳的红唇像是一朵大丽花,绽开在被涂成雪白的脸庞上。
哪怕已经上了年岁,面对这样的痴缠撒娇和崇拜的眼神,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吧。
盼盼把目光挪到一旁男人的身上,那边灯光昏暗,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女人把男人又往前送了两步,两人依依不舍地互相牵着对方的手,双腿几乎黏在水泥地上。
好不容易走到了一旁的路灯下,女人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盼盼看到女人后颈上的珍珠项链巍巍颤颤,也看清楚了男人的容貌。
“怎么了?”
杏子一开始还看得兴致勃勃,在感觉扶着她的手正在不住颤抖后,担心地回过头。
“我身体有些不舒服……肚子疼。”
盼盼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就连睫毛都在不停地颤抖。
“是不是‘那个’来了?要不回我那边坐一下?”
“不……没事,我先回去了。”
盼盼用手背擦了擦脸,摸下一把冷汗。
杏子看她神色不对劲,只好点点头,嘱咐她早点回家休息。
看着盼盼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杏子皱了皱鼻子。
回头再看,My Lady 的妈妈桑也好,那个男人也好都已经走掉了。
夜风吹过,一朵朵开到荼蘼的蔷薇花落在地上,纤细的花瓣窸窸窣窣地铺满了一地,在妖艳又暧昧的粉红色霓虹灯光下显出一种凌乱又怪异的美。
第三十四章
盼盼躺在被窝里看着天花板。
已经是凌晨时分,她却没有半点睡意。
这片住宅区晚上很幽静,正因为幽静的缘故很多白天听不到的声音到了夜里反而格外明显。比如道路两旁绿化带里的虫鸣,比如夜归人骑着自行车上坡的声音,又比如几百公分的地底下地铁列车跑过时闷闷的轰鸣声。
这是盼盼来到日本后头一回睡的那么晚,虽然人人都跟她说东京的晚上很热闹,她却从来没想到要去市中心看一看。
盼盼小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上海又被称作“夜上海”,因为家附近一到夜里八九点,马路上就看不到什么人了。如果是冬天的话,基本上吃完晚饭人人都钻进了被窝。
有时候半夜起来,听见不远处黄浦江上传来的声声汽笛声和弄堂外的马路上偶尔飘来小贩的叫卖——“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香炒糯米热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寒冷的夜里,那吆喝声比江上的汽笛更加凄凉,听得人只想落泪,盼着他多卖出几碗粥,几包果子,可以早点回家去。
后来电影院恢复了夜场电影,再后来电视机和无线广播开始普及,上海的夜晚才逐渐热闹起来。
听双凤说,这个城市里其实有很多跳舞的地方,地下的舞厅里有人偷偷地在跳交谊舞,什么伦巴,桑巴,吉特巴。都是巧娣姆妈嘴里津津乐道的老上海才有的景象。
不过盼盼是不敢去的,她听说有青年男女在家里跳贴面舞的时候被联防队员和警察抓走了。女孩子当场被剃了“阴阳头”,男的则因为和不同的姑娘跳舞,犯了“流氓罪”被抓了进去。
到了这里可好,男男女女随便怎么勾搭都是合法的,连“那种店”都是合法的。
盼盼的眉头颤抖,说不出现在是什么心情。
终于,她听见门锁打开的“咯哒”声,接着是钥匙被放在玄关处的小柜上的声音和布料摩挲的声响。
脚步声穿过厨房,越过客厅,踩上楼梯。楼梯的木头有些腐朽了,吱吱嘎嘎作响。
盼盼在男人走入卧室前的一刹那闭上眼睛。
“睡着了么?”
打开卧室的灯,一男走到床边。
男人挨着床沿坐了一会儿,愣愣ʟᴇxɪ地盯着盼盼的侧颜看了许久。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炙热视线,盼盼拧起眉头,紧紧地抿着嘴巴。
就在她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山田站了起来,走进浴室。
听着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盼盼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坐了起来。
男人脱下的西装被随意搭在床尾。
盼盼爬到床尾,拿起西装。
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仔细再闻,有一股淡淡的女人脂粉味。
是蔷薇花的味道。
一边注意着浴室那边的动静,盼盼一边小心翼翼地掏着西服口袋。左右两边的口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盼盼想了一下,伸手去摸内侧袋。
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落在掌心,是一盒火柴。
在见到花火上印着的 LOGO 后,盼盼的瞳孔猛地颤抖起来。
My Lady
和霓虹灯招牌上一模一样的花体字,一模一样的粉红。
她突然想起来,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火柴盒了。以前给山田洗衣服的时候偶然也掏出过两个,当时也没有多想什么。毕竟山田是出租车司机,每天都拉客人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柏青哥店的的火柴盒,卡拉 OK 店的火柴盒。每回她洗衣服的时候都能翻出来一两个,就随手放在玄关处的小盒子里。
水声渐渐停息,盼盼轻手轻脚地把火柴盒重新放了回去,又把西装按照原样放好。
躺下来的时候,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感觉自己像是个女特务。
盼盼突然想笑。
小时候那么喜欢女特务的模样,现在到了日本倒是当真自己做了一回。
很快,山田洗完澡爬上了床。
因为害怕弄醒小妻子的缘故,他贴心地靠在床的另一边睡,连被子都不敢多盖一点。
鼾声响起,盼盼缓缓睁开眼睛,眼珠子朝一男的方向滚动。
窗户下一辆货车经过,车头的大灯携着两束光芒照亮了前路。光亮从窗帘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偷偷地投映在一男的脸上。盼盼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眉骨下深凹下去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并不是那么地老。想必年轻的时候也很英俊。
记得刚嫁来日本不久,盼盼也提出过想要看看一男年轻时候的照片,他却说那场大火把家里能烧的都烧的差不多了,再后来也没怎么拍过。
车辆匆匆行驶而过,带走了最后的一缕光线,盼盼收回目光。
被子底下,她摸了摸胸口,内心五味杂陈。
除了气愤,更多的是苦涩。他们才结婚不到半年而已,山田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和酒家女勾搭上了。他和自己上床的时候,也在想着那个女人么?
盼盼咬着嘴唇。
一个更大的恐惧啃食着她的心底。
杏子说那家 My Lady 里的陪酒女们接待的很多都是交往了多年的老客人,他们和那些女人的关系往往都已经超越了金钱,成为了多年的朋友乃至情人关系。
所以那个妈妈桑会是山田年轻时候的情人么,他们的关系保持了多久呢?山田他如果已经有了女人,为什么还要远渡重洋去到中国和自己结婚?
各种猜想就像是在大脑里放电影,让盼盼整夜未眠。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功夫来管这件事情了,因为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远比山田出轨来的更加严重。
第二天一早盼盼接到邮递员送来的来自上海的一封信件。拿到信的时候盼盼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上一份信不过才发去上海一个多礼拜,照理说姆妈的回信没有那么快。
一定是出大事了。
拆开信封,盼盼快速浏览起来,接着倒吸一口凉气。
信里姆妈说沈庆生出狱了,他因为在里面改造的时候表现积极似乎有什么立功表现,所以本来应该是三年的刑期被减到只有两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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