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ʟᴇxɪ我的女朋友跟我说,像山田家这种情况,早晚会出事的。”
“什么情况?”
阿宝故意问。
对方揶揄地笑了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好似他们是什么多年老友,“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山田太太很漂亮,和你很登对。”
阿宝失笑,只是那句“登对”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也不否认,低声笑笑。
车子开到大学的那站,阿宝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没有下车的打算。
“我女朋友听她婆婆说,山田家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现在沦落到只有一个老头子……不过运气真是好,居然娶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美女,真是没天理。”
男人很啰嗦,而且没有边界感,照理说这样的人阿宝最是讨厌,可他却耐着性子听下去,甚至时不时地点点头,应和两句。
“你知道么,三十年前山田家发生过一场火灾?”
站台上涌进一群学生,车厢一下子变得很挤,男人紧紧地贴到阿宝身边,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
“唔……”
阿宝模棱两可地应一声。
盼盼不怎么提到自己现在这个家的情况,他也不是那种喜欢对别人家事刨根究底的人,所以还是头一回听说。
“老邻居们都说,是那家的儿子自己放的火。”
阿宝猛地转过头,男人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这话不能乱说。”
阿宝的心砰砰直跳。
“不是乱说,你不知道吧,那个老头……当年还不是老头子的时候,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哥。从二十多岁就出入各种烟花地,不但驰名东京,甚至还跑到横滨去。横滨港的女人过去接待的可都是美国佬,比东京的女人开放多了。”
阿宝听说过,那些在港口上专门服侍美国大兵的男人叫做“伴伴女郎”(pom-pom girl)。战后的日本迎来了大批的美国大兵,一群出生贫寒的女子们涌入各个港口城市操起了皮肉生意。直到六十年代越战爆发,美军的驻防转移到了菲律宾和冲绳,这个现象才告一段落。
“他认识了那边一个当红的小姐,在那里足足玩了三四个月,直到把身上的钞票全部花光才回家。”
阿宝不由得想起了那天在 My Lady 的墙壁上看到的那张照片。
“他想要娶那个女人,但是米铺老板不同意,家里就没有一个人同意的,说绝对不会让妓女进门。别说是三十年前了,哪怕是现在,也不会有父母同意儿子娶 AV 女优的吧?那个女人在横滨实在太有名了,据说很多美国大兵一下船就指名要找她,叫什么……横滨港的洁子?对!就是这个名字。”
阿宝低头不语,右手把拉环上的绳索扯得吱嘎作响。
之后的故事带着点日式物语的风味,又有些中国古典传统话本的味道。
浪荡公子日日夜夜泡在烟花巷中,扬言想让他回家,除非父母答应让洁子进门。米铺的老板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浪荡公子哥总算浪不起来了。
而那做皮肉生意的小娘子却愿意用血汗钱来供养这浑身娇贵的情人。她夜里在外国恩客身上赚到的钱,白天又转手到了公子手里。公子哥感激涕零,口里说着此生非君不娶,却不妨碍他拿着女人的钱继续在浪漫的港口四处放荡,肆意挥霍。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就连洁子都不禁怀疑米铺的老板是否会妥协。
浪荡公子倒是很有信心,作为山田家唯一的儿子,他家那个老头是绝对舍不得放弃他的。果然眼看他的三十岁生日快要到来的时候,公子接到东京发来的电报,说让他回家。公子哥心花怒放,以为终于赢得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胜利,和女人约定过几日就来接她去东京,做米铺的小老板娘。
谁知道回了家,迎接他的却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相亲,对方是新潟县某米行的大小姐,他俩要是能够联姻成功,山田家的米铺生意就能更上一层楼。
公子气急败坏,米铺的生意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坚持要回横滨,姐姐死死地抱住他的两条腿不让他走。父亲则拿着拐着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身上,脊椎上,说宁愿把他的腿打断也不会让他回去找那个女人。
被毒打一顿后,公子被关在房间里,门和窗户都反锁了。
公子冷笑,他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偷溜出去玩了,更别提现在都已经三十了。
“他偷溜出去不算,因为心里实在太气愤,离开家前还偷偷到米铺放了把火……当然,当时肯定是小火,因为铺子里有伙计守夜,他觉得很快就能被发现。”
地铁晃荡一路晃荡,男人的故事也终于接近重点。
“不过那天伙计不知道什么缘故睡死过去,等到发现的时候不止米铺着火了,甚至已经蔓延到了后面的山田家。如果不是救火队来得快,我女朋友的婆家差点也被火势牵连到。”
男人的表情一言难尽。
“后来呢……”
阿宝干咳两声。
“米铺和房子都烧光了,好在人没事。不过老板因为经受不住打击,很快就追随已经去世的夫人离开人世了。山田家的那个少爷不得不振作起来,开始寻找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啧啧。”
“那他和那个横滨女人还有联系么?”
阿宝试探地问,“父母都死了,没有人会拦着他和那个女人结婚了吧。”
“父母都死了,不是还有姐姐么?据说大姐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嫁给了北面的大地主家。姐姐答应出钱给他重建房子,要求就是逼他发誓永远不和那个女人见面,更别提结婚了。”
男人说得口干舌燥,不过可能因为满肚子的话终于有人可以分享,表情很是兴奋。
“今天非常感谢你,我到站了。”
眼看地铁又要靠站,阿宝冲男人微微点了点头,对方立即露出遗憾的表情。
其实已经不知道坐过多少站了。
男人隔着玻璃热情地冲他挥了挥手,嘴巴歙动。
阿宝辨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对方是在跟他说“放心,你们俩的事情我们不会告诉别人的。”
阿宝嗤笑一声,转身往反方向的月台走去。
偷情么……
阿宝低头,右手在裤兜里握成拳头又放开。
第四十一章
镜子里的女人脸很白,眼珠子大而黑,因为太瘦了的关系,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乍一看有些异域风情,细看又好像有些渗人。
手指抚上同样苍白唇,嘴唇轻启,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根口红,红色的膏体从金色的管壁里旋出。女人把口红先涂在下半张嘴唇上,接着轻轻地抿了一下。她的嘴唇太单薄,是那种古典仕女画里的樱桃小嘴,和时下在日本流行的欧美红唇大相径庭。为了让嘴唇看起来丰满一些,她用无名指一点点地把膏体往旁边一点点地晕染出去。
涂完嘴唇,指腹上还有淡淡的残红,她稍微往前坐了坐,好让脸稍微离镜子近一些。右手的无名指轻轻地在两只眼睛的眼尾上压了压,单薄的眼皮一下子娇艳了起来,像是被桃花吹过。
她想了想,又用指甲尖儿挑了些口红。放在掌心里揉开,在用指腹一点点地抹在脸颊上。
这么一来,总算有了些血色,没有那样白得惊心动魄了。
杨盼盼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件夏装。
衣服是她自己做的,特意从上海带来。那时候穿得贴身,现在却有些空空荡荡。盼盼想着应该去买一条新裙子了,但是想想东京的物价,也就只好作罢。
她算好时间,下楼开门。
果不其然,门外戴家宝正抬起手准备敲门,另一只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塑胶袋,里面装了刚从市场那边买来的菜,还有些水果。
阿宝看到打扮的整整齐齐的盼盼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措地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不进来?”
盼盼把门又拉开些。
她站的地方正好背着光,阳光落在她白到反光的皮肤上,亮得晃眼。阿宝的视线偏又被眼镜折射了下,于是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色块:黑色的头发、眼珠,白色皮肤和裙子,还有那红艳艳的唇。
走进屋子,阿宝想要脱鞋,盼盼却让他不要动。她拿过塑胶袋,把菜塞进冰箱里,跟他说今天要出去,就不做饭了。
“出去,去哪里?”
“等会告诉你。”
盼盼拎着米黄色的坤包走到玄关处,弯下腰穿鞋。
阿宝看她穿着浅色丝袜的足尖伸进同样是米黄色的皮鞋里,皮鞋的正面有一道食指宽的浅绿色条纹,显出几分夏天里的俏皮。她金鸡独立,一只手搭在玄关的边柜上,一手伸到后方轻轻勾起皮鞋的后跟。
阿宝感觉头有些晕,可能是因为今天气温上升过快的缘故。
“你不用再休息一天么?”
他走在她身后。
“休息得差不多了。”
“不用做饭么ʟᴇxɪ?”
“今天是周末,山田他很晚才会回来。”
阿宝沉默。
他想他大概知道原因。
几天不出门见太阳,盼盼走了两步有些气喘。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
“什么?”
“你把手伸出来。”
阿宝摊开手,心里有些忐忑。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东西。
掌心上落下一只火柴盒。
阿宝抬起头,表情一难言尽。
“你果然知道点什么。”
这个 My Lady 的火柴盒是刚才从玄关放火柴盒和零钱的小罐子里抓的,杨盼盼故意拿来试探他。
“你……”
阿宝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要打胎,我说因为老公出轨。”
盼盼眯起眼睛,睫毛下目光流转,有种温柔的精明。
“你没有继续追问我,表情平静,这不正常。”
她只是不怎么擅长读书做功课而已,又不是傻子。
“你怎么会知道的?”
在此之前,杨盼盼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上海那边的亚非,双凤,日本这边的杏子,这些女性友人们都不知道的事情,她不懂为什么阿宝反而晓得。
“我见过那个女人。”
盼盼眨了眨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两人肩并着肩往地铁站方向走去。
“你准备去哪里?”
到了售票窗口前,阿宝这才后知后觉地问。
据他所知,盼盼的生活很简单。平时除了买菜做饭就是到超市打工,来日本这么长时间,除了刚来的那段日子山田偶然会带她出去走走,参观一下东京塔和银座商圈之外,基本哪里都没有去过。
第一回去妇产科还是拜托了杏子。
她单独出门,还坐地铁,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当然,因为自己也跟着的缘故,倒也不算“单独”。
这层思考阿宝有一种隐隐的雀跃和兴奋。所以都没听清站名,等售票员把车票和零钱递出来后,他又转头问了一遍。
盼盼报出一个地方,距离他们这里不远,和去大学那边的方向相反的几站路。
“你是去面试么?找到新的工作了?”
他有点慌,想问如果新工作的工资高,或者和超市这边时间冲突的话,会不会这边的兼职就不干了,又或者会调班到其他的时间。
“我是去争取一下面试的机会。”
盼盼拉着吊环抬头看他,“虽说那家店已经招到人了,不过我还是想再努力试一试。”
前天杏子来家里探望她,很遗憾地告诉她小林制衣店已经找到了新的学徒工了。
“对不起,杨桑,让你白高兴了。我请你吃蛋糕吧。”
杏子看着杨盼盼苍白的脸色,语气也是恹恹的。
“没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都是我不好。”
盼盼握了握毛毯下的拳头。
都是她不好,明明知道对方的店名了,明知道这家“小林制衣铺”在这里小有名气,为什么不主动上门拜访一下呢?
她还没有吃够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苦么。
“昨天我接到亚非的信。”
午后的地铁上人流不多,穿着西服的上班族正掏出记事手账确认即将要拜访客户的地址,还有几个穿着休闲的老人家闭上眼睛随着列车的行经打起瞌睡,没有人注意他们。
“亚非?她还好么?”
亚非的娘家就在阿宝家的对门,说起来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不过不晓得为什么,小时候的阿宝更喜欢和巧娣一起玩。
“她辞职了。”
“她……上次不是说还在你原本的厂里当财务么?”
“我也吃了一惊,我本来以为双凤会先走一步。”
双凤料事如神,那批从广州批发得来的牛仔服和健美裤简直卖疯了。她一看销路那么好,立即又追加了一万元的订单。这批东西前前后后卖了十万块,刨去成本和人工,双凤一下子赚了五六万。
据说双凤的妈妈在看到那么多钞票后激动得直接晕过去,差点脑中风入院。醒过来后双凤妈握着她的手说,“好了,可以了。人家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钞票你都赚好了。把这些钱存起来,一部分给你弟弟念大学,剩下的省吃俭用就可以了。既然准备嫁人,就好好过日子吧。”
双凤自然不答应,这是她的第一桶金,她要利用这些钱开公司,自己当老板。
听到双凤这么说,她姆妈更加不同意。说他们两个现在在厂里生老病死都有国家管。跑出去当个体户,劳保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死了到殡仪馆大殓都没有个单位领导出来念悼词。
双凤说呸呸呸,我活得好好的要什么单位领导来念悼词。不过她想来想去,确实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于是她让小陆辞职,以后专心批货,她则是请长病假,停薪留职。
亚非说最近厂里请长病假的人越发的多了,其实都是下海经常去了。厂里的效益比起盼盼在的那几年没什么进步。领导也好,下面的员工也好,都想着怎么做自己的事业,充实自己的小金库。就连电工班的那些男孩子们,也出去“野插花”接私活。
现在谁还在车间里傻乎乎地出劳力,拼死拼活地赚那些绩效才是傻瓜。听说她们班上的那些脑子活络的女工们,周末会去苏州的纺织厂给人做技术指导。昆山还有太仓那边有很多民营小老板和台湾人开的纺织厂,设备钞票都不缺,就是缺人才,想要挖上海的熟练工过去做领班。
亚非本人就身先士卒了。
不过她不是去做什么车间领班,而是被人用重金挖到某个中外合资的公司去了。据说还要去国外先培训半年,半年后走马上任,职位是中方这边的财务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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