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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八零九零年代——一山复一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3-09-08 14:36:35  作者:一山复一水【完结+番外】
  “真的呀?”
  杨巧娣转头看他。
  “骗你干嘛?我们原来电工班的老蒋晓得伐?上一批去伊拉克的,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前脚走,他老婆就和邻居勾搭上了。老蒋每个月寄那么多钱,过年的时候还有年终奖,最后都被她老婆拿去养小白脸了。”
  庆生冷笑两声,“等他明年回来,你看他们夫妻离婚不离婚。”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我们隔壁车间的秀红就很好。”
  巧娣反驳。
  “算了吧,夫妻分居有几个好下场的?未婚的也悬,外国男人追起女人来是什么架势啊?看过法国电影伐?小姑娘能挡得住?不要到时候大着肚子回来就好了。完了生下来一看——头发是黄的,皮肤是白的,眼珠子是蓝的。到时候要唱草帽歌了。MAMA,do you rememberme……”
  他唱得荒腔走板,自己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是不和外国男人女人搞上,你当他们自己就不会搞起来?都是孤男寡女,老婆男人不在身边。到时候搞在一起,就是拆散两家并一家了。”
  “什么搞不搞的,难听死了。”
  巧娣用手把女儿的耳朵堵住,“囡囡还在这里呢。”
  “她那么小,懂个屁。”
  “怎么不懂?在肚子里的时候还要胎教呢。”
  “好好好,我不讲了。”
  庆生有点挂不住脸。
  “反正我跟你说,这桩事情和你,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去报名,你也不准去。”
  他一锤定音。
  巧娣还想要说些什么,怀里的孩子突然乱踢乱动接着呜呜哭了起来。
  “囡囡要喝奶了,快上去。”
  杨妈妈推了推她的肩膀。
  巧娣抱起女儿往楼上走,听到她姆妈和庆生还在说话。
  “你就是瞎想,她有老公,有女儿,去什么国外。”
  “本来就是。她要是敢去,看我打不死她!”
  “哎,昨天你还发誓不打她了呢……”
  “对对对,姆妈,瞧着这张嘴。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呀。”
  转过楼梯拐角,巧娣从窗户往下看。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推着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往里走,邻居们纷纷和他打起招呼。
  “阿宝……”
第四章
  阿宝听见有人叫他,四下张望,抬头见到巧娣。
  巧娣家二楼的窗台上养着一盆茉莉花,夏日里花瓣开得很是热烈,比花开得更加热烈的是花朵浓浓的清香。
  巧娣从窗台口探出半个脑袋,可能是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发现自己的缘故,刹那间往后缩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老邻居了,这才大大方方地探出上半身。
  “阿宝,回来了呀。”
  她的声音清脆。
  巧娣读书的时候唱歌就唱得好,过去学校小分队里演出,她总是演铁梅。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拖在身后,晃得台下的男生们心神荡漾。
  阿宝往后推了两步,抬了抬黑框眼镜冲她笑了笑。
  大概是很久没有见到巧娣的缘故,阿宝觉得楼上的女人有点陌生。
  印象里的巧娣是瘦弱的,清秀的,像是春末夏初的时候苏州老太挎着篮子沿街叫卖的玉兰花。但是眼前的女人却是丰满又娇媚。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他不是知道她是不是刚才喝过酒的原因,脸蛋红扑扑的,像是颗娇嫩欲滴的南汇水蜜桃。她的领口微微敞开,汗水从脖子上蜿蜒而下,隔着一层楼的距离阿宝似乎都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香味……
  阿宝脸色一变,暗骂自己怎么可以对人家的老婆想入非非。
  是的,巧娣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
  他双手紧握住笼头,深呼吸了两口后抬头笑到,“饭吃过了伐?”
  “正在吃。”
  巧娣抱起孩子,搀着她肥嘟嘟的小手冲着阿宝挥了挥,柔声道,“囡囡跟叔叔打招呼呀。”
  囡囡把脸转回巧娣的怀里。
  “不打扰你了,有空再聊。”
  巧娣对他说道。
  “好的,再会。”
  阿宝如释重负,推着自行车几乎迈着几乎是仓惶的步伐里去。
  “这个就是那个‘阿宝’呀……”
  庆生站在一楼的窗台边,指了指阿宝的背影问道。
  “对的。”
  “我看大学生和我们也没什么区别么,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有什么了不起的。”
  庆生说着,把杯子里的盐汽水一饮而尽。
  “臭老九……”
  ————
  双凤从主任办公室回来的时候表情很难看,哭丧着一张脸,一路都在哼哼唧唧。
  巧娣有些担心她,找好朋友亚非接了自己的活。
  果然,双凤躲在更衣室里的小隔间里,正暴躁地摔着东西。本来码放整齐的杂志被她推到地上,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怎么了,主任批评你了?还是谁欺负你?”
  巧娣蹲下去把杂志捡起来,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本《标准日本语》。
  “师父,他们看不起我,歧视我。”
  双凤哭诉。
  “看不起你是苏北人?”
  双凤老家是盐城的,经常被人笑话讲得一口“洋泾浜上海话”。尤其是隔壁班的小苏州和小无锡,时不时喜欢在男同事面前地嘲笑她的“江北血统”,搞得双凤无地自容。
  “这次不是这个。”
  双凤吸了吸鼻子。
  “他们歧视我没有结婚。”
  “怎么可能?”
  巧娣笑了,“你才多大。”
  “是真的,歧视我没有结婚,还歧视我是个女的。”
  双凤挥了挥拳头。
  “我交了报名表好几天了,一直没有人听到消息。昨天吃午饭的时候听说好多人都通过审核,准备进入复试名单。我就着急了,去问主任为什么我的政审结果还不下来。”
  “师父,你是晓得我们家情况的,我阿爸姆妈都是苦出身的工人。阿爸是环卫工,原来是码头上倒粪的。姆妈不识字,被安排到街道锁厂。我也没有其他的哥哥姐姐,就一个小弟弟在念中学。我们家又红又专,六几ʟᴇxɪ年的时候,整条马路上谁家没有被批斗过,就只有我家太太平平。”
  双凤眼睛又红了。
  “结果居然说我没有出国资格,不符合要求,直接把报名表退回来了。”
  她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被揉成一团的报名表,重重地掷在地上。
  巧娣使其报名表,看到最下面一栏的“审核意见”里被人用红笔写着“该工人技术尚可,但为未婚女性,故不批准”。
  “我看了报名条件,没说未婚的不能报名啊。”
  巧娣其实偷偷留心这件事情很久了。
  若不是她已经结婚,又有了孩子,她也想报名。
  “是啊,我打听过了,几个没有结婚的男青年也通过审核了,偏偏卡我。”
  双凤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了,我过年的时候没有给那几个领导送礼,他们其实一直等着机会给我好看呢。但是……但是我家那么穷,我爸妈那点工资还要留着给我弟弟娶媳妇用,我哪里有钱买礼品送人呀?”
  “你先不要着急,师父帮你去问问。”
  巧娣觉得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巧娣来到主任办公室,正巧负责这次劳务输出的几个领导都在,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双凤还真是被歧视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也是历来的传统。一般来说不会让年轻没结婚的女工出去,主要是害怕她们到了当地之后万一……我是说万一。巧娣你是晓得的,我是绝对相信我们厂里的姑娘的。但是如果到了那边之后她们真的遇到了喜欢的人,要留在当地结婚的话。我们厂里是有责任的呀。哦,二十个人出去,十几个人回来,像样伐啦?我们是去输出劳务,不是输出姑娘,对伐?”
  领导说话蛮有水平。
  “那怎么未婚的男青年就能去?他们不会在当地找外国女人么?”
  “啊呀巧娣,男女有别晓得伐啦?男青工和外国女人结婚,讨了外国娘子回来。这叫‘为国争光’。”
  “那么中国女人和外国男人结婚,就是‘为国丢脸’了?”
  巧娣嗤笑。
  “巧娣,你纠结这个就没意思了。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跨国婚姻的问题。”
  领导自知失言,干咳两声。
  “反正双凤是不能去的,不但双凤不能去,未婚女员工都不能去的对伐?”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
  领导滴水不漏。
  “那我可以去么?”
  杨巧娣指了指摆在桌子上一打空白的报名表笑眯眯地问道。
  当场填好报名表,主任说还需要几张两寸报名照。万一通过了,要用来做护照和工作证用。截止日期是明天,他让巧娣明天上中班之前交过来。
  走出办公室,巧娣突然停下脚步。
  她有点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了,明明是去给双凤打抱不平的,怎么最后变成她自己要报名了呢?
  巧娣背后直冒冷汗。
  她是有老公有女儿的人,她怎么可能出国?
  但是领导说了呀,只有结了婚的女人才能出国。按照他们的意思,最好还要有孩子,在国内有了牵绊就不会待在国外不回来了。
  她又想起前段时间,主任还批评他们这些有了孩子的女工不用心上班。工作的时候抽空打毛衣,还没到点就收拾东西准备打卡,一个个的有加班费都不愿意挣,只想着回家烧饭喂奶,不如未婚的女工们积极性高。
  真是奇怪了,在国内工作,有孩子是她们的弱势;等到要出国的时候,有孩子就成了她们的优势了。
  现在更加好,不给有工作积极性的未婚女工出国,偏偏要让放不下孩子的已婚妇女出去。
  女人到底怎么做才算又是贤妻良母,又不失工人风范?
  巧娣觉得自己果然是书读得太少了,想不明白。
  下了班,巧娣推着车子往桥上走。
  她下班前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给了双凤,双凤听了之后久久没有言语。就在她以为双凤又要哭的时候,她歪着脑袋,冷冷一笑,用苏北话骂了一声。
  “辣你妈妈……”
  骂完,双凤吸了吸鼻子冲她笑了笑,“师父,我去上班了。”
  “双凤,现在已经下班了呀。”
  “我加班呀。”
  双凤说着整理了一下帽子,“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要买大彩电,大冰箱,大房子。靠死工资哪里够。”
  这半年厂子的效益突然变好,年初厂长参加广交会拿到了出口到欧洲的贸易订单。工厂的机器日夜赶工都赶不上出订单的速度。
  巧娣坐完月子回来后,别人也劝她一起干,她的技术又快又好,人家换一个筒子的时间她能换三个。她们的工资是按件计费的,凭着巧娣的技术,一个月赚千把块钱不是问题。
  “那小赵呢?你没有时间陪他他不会抱怨么?”
  “我们昨天分手了。”
  双凤耸了耸肩膀,这是她从外国电影里学来的动作。双凤特别迷恋外国电影,美国的,欧洲的,日本的她也喜欢。下了班,别人都急匆匆往家里走,只有她一头扎进录像厅、电影院,看完一部电影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除了模仿外国人说话,她还喜欢学人家穿衣服。双凤看外国女人穿着故意垫高肩膀的女士西装和拖到脚背的长风衣,觉得这样特别潇洒有味道,决定等秋天的时候去南京路上的上海服装公司搞一套差不多样子的过过瘾。
  哦,还要烫一个大波浪,刘海要吹得“飞”起来才够潇洒。
  “为什么分手?小赵他做了对不起的事情了,还是你……”
  “都不是,我们和平分手的。”
  “可是你们都互相上过门,父母也见过面,都已经定下来了。”
  “那又怎么样?没有打结婚证就是没定下来。”
  双凤表情严肃,“我在他身上浪费了两年,毫无意义的两年。他说再等几年,说不定房子就下来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去找人打听过了,他们厂等着分福利房的有上百号人,年纪最大的都要退休了。他小赵又不是什么业务骨干,行业标兵,人家凭什么给他插队。”
  “没有房子你就不结婚么?”
  “没有房子结什么婚?我住到哪里去?天桥底下么?”
  双凤苦笑一声,“师父,不是所有人家都像你家一样,家里只有清清爽爽两个人外加一套独门独栋的石库门房子的。师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巧娣心里苦笑。
  “好了师父,今天谢谢你帮我去讨说法……”
  双凤越过巧娣往外走,离开更衣室的时候她回过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师父,如果这次我们组上有人入选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第五章
  下了桥,路口第一家店就是家照相馆。
  这些年巧娣曾经无数次在上下班的时候经过这家店,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一次。这一次她也像是往常一样推着自行车龙头从北向南走着,却在车子的后轮胎碾过斑马线的最后一根白线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照相馆的招牌。
  向阳红。
  和她家曾经拥有的那爿裁缝铺一样的名字。
  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鬼使神差地拍了照,鬼使神差地付了加急冲印费说明天中午会来拿,让老板一定要提前切好封好。
  大概是心虚的缘故,巧娣晚上对庆生的态度比前几天好了很多。她难得的柔顺和驯服叫庆生心花怒放,吃过晚饭后一早就把囡囡哄睡,塞到丈母娘房间里。
  夜里,巧娣推开浑身汗津津的丈夫,让他下楼去打热水。每次缠绵过后庆生都会格外温柔,让做什么就什么。
  她披着丈夫宽大的衬衫,凑到窗户边往天上看了一眼。
  繁星满天缀在丝绒缎子似得紫色夜空上,仿佛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那闪闪烁烁的星子。
  巧娣伸出胳膊,星子没有碰到,手背却不小心打到窗台外的茉莉花上,碰落了一朵花。
  脆弱的白色花朵在空中裂成几瓣,飘飘扬扬地落在晚归的戴家宝的肩膀上,皮鞋的脚背上。
  他停下脚步,夜里的弄堂灯光稀疏,他分辨了一会儿凭着香味才认出这是花瓣,不是谁家小孩从窗口胡乱扔下来的作业纸,也不是哪个半夜奋笔疾书的大作家抛下的作品。
  阿宝把几朵花瓣往车子前头的网兜一扔,继续往前走,却在一丝迟疑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巧娣家楼下,那个窗户是巧娣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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