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宥眉眼弯弯,清冽的笑意挂在脸上,低低地自言自语:“这不就有趣起来了吗?”
“四殿下,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捧着热腾腾的姜汤推门进来,轻轻地放在桌案上。
祁宥淡淡地瞥了眼小太监,不动声色地收拾好脸上的表情,眸色黑沉,看得那太监心里一跳,一瞬间慌乱起来。
“多谢公公。”祁宥却展开笑颜,整个人又显得温顺乖巧起来,哪里还有刚才阴沉的模样。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那碗姜汤,倚靠在松红背椅上,懒懒地仰头喝了下去。
太监看着祁宥喝完了整碗姜汤,恭顺地低下头,退了出去。
方才还乖顺的少年,此刻笑意收敛,面无表情地抬手拭去嘴角的水渍。
他缓缓垂下眼皮,慵懒的贵气体现得淋漓尽致,无声地笑了笑。
“原来提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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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祁宥平躺于床上,紧紧皱眉,似乎睡得很不踏实。
昏昏沉沉间,他在混沌中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浓烟冲天而上,烈火熊熊燃烧着,金銮殿外,宫女太监们乱作一团,四处逃散,哭喊尖叫声响成一片。
金銮殿内却是一片截然相反的死寂,文武百官跪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着,安静地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哒、哒、哒。”
一双漆黑到发红的长靴踩上地砖,留下一圈圈鲜红的血迹。来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欣赏着殿中惊惧的文武百官们。
官员们屏着呼吸,面色惨白,他们盯着那人高高扬起的发尾,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上,缓缓地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
祁宥懒懒地靠着龙椅,幽深的眼眸注视着两股颤颤的百官们,左手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扶手。他的右手自然垂下,拎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正滴滴答答地向下流着猩红的液体。
男人看着百官瑟瑟发抖的模样,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右手轻轻一扬,这圆圆的东西便滚下了台阶,带着血迹,重重地落在一个官员面前。
那是一颗狰狞的人头!
新帝祁旭死前惊恐的表情,刚好映入这个官员的眼帘,他猛然瞪大双眼,重重地吸了两口气,还未叫出声,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已然是吓晕了。
众人见到此场景,吓得直接瘫坐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但有一位年长的官员却颤抖着直起身子,指着祁宥喊道:“逆……逆贼!竟敢弑君!”
祁宥敲着扶手的动作停了,他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不怕死的官员怒骂了半晌,面上晕染了一抹笑意:“来人。送这位大人上路。”
几位士兵上前,将吓得瘫软在地的老人拖了出去。
祁宥想了想,带着几分愉悦开口:“其余大人若是想念我这位兄长,也趁早上路吧。说不定走的快些,还能在黄泉路上遇见他。”
说完,他用手抵着额头,像是得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肩膀不停地抖动着,笑得直颤抖。
官员们却在他疯狂的笑声中愈加白了脸色,他们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山呼万岁,俯首称臣。
——祁宥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在黑暗中喘着气,前世无数的血恨全都从心底翻涌上,直冲脑门,暴戾的恨意在他胸口熊熊燃烧着,让他的双眸都染上了血色。
好想杀人。
他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推开雕窗,“唔”地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凛冽的夜风吹散了些许他心底的戾气。
姜汤里的药物,他太熟悉了,前世他不知不觉服用了整整九年,噩梦缠身,暴虐嗜杀,变得和他那神志不清的母妃一样。
明明唇边还溢着血,少年却无端发起笑来,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让人寒意顿生,他轻轻捻了捻指尖的血迹,抬手吹了个口哨。
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了下去。
逆着残灯的少年长身而立,昏暗的烛光把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
“吃食里的药物,让我的皇兄们,都尝一尝吧。”
暗卫低垂下头,道了一声:“是。”
随即消失在黑沉的夜幕里,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第三章 试探
翌日卯时,刚刚上完朝,大臣们身着朝服从金銮殿向外走去,寒风刺骨,吹的大臣们瑟瑟发抖。
此时一顶小轿越过冷得麻木的众人,顶着风雪向四皇子的宫殿走去。
大臣们在心里直骂娘,刚想痛斥轿子中不知礼数的东西,突然想到了如今大燕,除了崔锦之崔丞相,还有谁有此恩荣呢?
他们顿时偃旗息鼓,只是心里却嘀咕起来,要说最得圣心的,自然是这位丞相大人了,只是今日,令和帝怎么会将丞相指给最不受宠的四皇子做老师。
难道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也被皇帝列为未来的储君人选?
此时令和帝还不知道,他只是敷衍地答应了崔锦之的提议,就已经悄然让这些狡猾如同修炼了几千年的老狐狸们心里暗自嘀咕了起来,悄悄地将一部分视线投到了祁宥的身上。
而轿中的崔锦之捧着镶金勾花手炉,轻轻地咳了两声,唇瓣带着些许苍白之色,叫人好不怜惜。
这个如玉般的人物,正在心里思量着如今的局面。
当年她还未进入这个世界时,大将军顾腾讨伐攻破群蛮,蛮族首领率各部归附大燕,不仅举族自西北迁徙到了南诏,为表诚意,更是献上了蛮族神女。
神女萨仁入宫后,极尽宠爱,令和帝本就昏庸,更是耗费了无数的财力物力为她建造了一座望舒宫。萨仁有孕后,令和帝赐名常曦夫人,意在“月神”,一时风光无限。
奇怪的是常曦夫人诞下四皇子不久后,却突然疯了。她见人咬人,情绪极不稳定,若是有人想要强行控制住她,她便颤抖着哀嚎尖叫,连自己的骨肉也不认。
当令和帝看见一个神志不清,见到他只会又打又踢的疯子,沉默地注视了她良久,便转身走了。这一走,自然就注定了曾经圣宠优渥的常曦夫人,会变成冷宫任人践踏的弃妃,从此再无人问津。
而祁宥也只能躲在冷宫中,和早已疯掉的母妃相依为命。
等他吃尽残羹冷饭,小心翼翼地长到八岁时,常曦夫人居然自刎了。
令和帝本多年不见常曦夫人,如今自戕而亡,更是犯了他的忌讳。只是稚子无辜,既然常曦已死,将祁宥挪出来便不再过问。
在后来的四年,一个不见圣颜的四皇子,自然——。
“大人,重华宫到了。”
抬轿之人出声打断了崔锦之的沉思,恭敬地为她掀开了轿帘。
而宫门外,正站着等候多时的四皇子。少年湿漉漉的眼眸盯着崔锦之,带着几分雀跃和孺慕,行了个礼:“见过老师。”
崔锦之看着少年乖巧懂事的模样,眉眼愈加显得温柔。不管这位四皇子到底是扮猪吃老虎,还是真如他展现出来的那样无助可怜,对她来说——
都是一样。
棋局无声展开,执棋之人,会在乎手中的棋子是何模样吗?
唯一需要警惕的,便是莫要再学前世一般,轻易地交出手中的权柄了。
她轻轻执起少年的手,向书房走去。
“从今日起,就由臣来教导殿下的所学内容。”
“诗书、礼德、军务、策论……”崔锦之顿了顿,咽下了“帝王之术”四个字,又开口道:“只要臣会,定倾囊相授。”
瘦弱的少年坐在书房宽大的椅子上,紧张地捏了捏衣角,局促又腼腆地和丞相对视。
崔锦之带着清浅的笑容,轻轻地摸了摸小少年的头,然后抽出了一本——百家姓,用最轻柔的嗓音教四皇子认字。
听闻这位四皇子开蒙极晚,不擅文学经史,那她只能从头教起了,想来他那位蛮族母妃,也不太懂得汉家文化。
上辈子杀人如麻的暴君祁宥却沉默了。
……百家姓?
百家姓!!
他屈辱地盯着眼前的书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崔锦之发现坐在桌前的少年不愿意发声,停下来温和地注视着他:“殿下,需要臣再讲一遍吗?”
祁宥看向眼前盈着浅浅笑意温柔的双眸,丞相大人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借此试探他吧?
少年紧紧盯着眼前之人,仿佛想从她眼里看出什么来,崔锦之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地等待祁宥的回答,她既不催促,也没有展现出丝毫不耐烦之意。
对峙良久,祁宥率先垂下了眼睛,对,他从出生起便在冷宫,母妃疯疯癫癫,连每日吃食都尚成问题,又怎么会有人教他识字呢?
他忍辱负重地拿起眼前的启蒙书,开始认字,中途还得装出不认识的模样,免得被崔锦之怀疑。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丞相身着绣仙鹤的紫色锦缎,气质清逸,温润端方,修长纤白的手握着书卷,看着自己弟子如此用功,暗自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锦之硬生生带他认了七八天的启蒙书,从百家姓到弟子规,再到千字文,每日还得练大字三十篇。
丞相是百年难遇的神童,堪堪弱冠便位极人臣,连教导弟子都比寻常老师严苛了许多。
这段时日,祁宥过得是水生火热,他既要装出不识字的模样,又要在恰当的时候表示自己学会了。前世祁宥练出来的一手好字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为了避免露馅,每天写得像鬼画符一样,看得这位天才丞相是紧皱眉头,手一抬,又多加了二十篇大字。
祁宥正抬笔描摹崔锦之的字,丞相所写遒劲有力,如锥画沙。
都说字如其人,祁宥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手执书卷的丞相,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位老师,确实才华出众。
他刚想收回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蕴着笑意的眼睛。
崔锦之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轻轻地拭去祁宥额头的上的汗水,疑惑地开口:“殿下热吗?”
少年感受着额头冰凉的指尖拂过,红着脸道:“我听说老师畏寒……”
崔锦之讶异地看着房中升起的四五个炭盆,心下了然。
作为时空管理局的维护人员,她已经完成了无数个小世界的任务了,而最后一个任务,就是为这个百姓孤苦的世界,培养出一位适合他们的帝王君主。
不求万世之功,哪怕只是守成,也好过她初来这个世界的哀鸿遍野。
只是最后一个任务,哪有这么简单,系统为了加大难度,特意给了她这么一个病骨恹恹的身体,热不得冷不得。
但凡劳累过度,晕上十天半月都是小事,可她偏偏干的又是鞠躬尽瘁、早起晚睡的活。
此时此刻,崔锦之方觉得指尖发暖,看着少年倔强又认真的模样,她软了软目光。
她伸出一只手,抽出了祁宥临了一上午的字帖,露出一抹异色来:“这是……臣的字?”
一旁跟着伺候笔墨的婢女清蕴快嘴道:“是大人十七岁时写的《红簪花贴》呢。”
“殿下的字,流利酣畅,较之过往已大有长进。”她低下头细细看祁宥临的字,“只是若想临帖,古贴比比皆是。怎么突然想起来临臣的字?”
少年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手,低声地说:“老师十七便是三元及第,父皇当场钦赐了翰林学士之位,我……我就是想看看,那年策马游街,老师随手挥就的文章是如何为世人传颂的。”
“那当年可是盛况呀,大人帽插宫花,春风得意,不知得了多少娘子的芳心呢。”清蕴闷闷地笑道。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崔锦之眉睫间几分清浅的笑意,轻轻制止了清蕴还想往下说的苗头:“臣十七那年高中状元,年少得意,忘了形色,一时有感少年意气强不羁,才斗胆写了这篇贴。”
她将字帖轻轻放在桌面上,脸色本就苍白,却显得唇色红润,无端透出一股艳丽来。
祁宥抬头望向崔锦之,轻声开口:“只是无论如何仿写,都难以学到老师其中的神韵。”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般,“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看一眼老师当年的手稿?”
少年扭捏又局促,眼睛里还带着几分渴望,仿佛真的想细细观摩当年的亲笔手书。
可崔锦之却怔楞了一瞬。
前世她被诬陷通敌,一夜之间抄家下狱,丞相府内的东西不是被烧光,便是被呈入大理寺查验,根本没留下任何物品,更不要说她的手稿了。
抄家那夜,黑骑重甲围着丞相府,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大理寺卿于府门外高声念出新帝旨意,通敌叛国、贪赃枉法,无数条罪名压下来,通明的火把照亮崔锦之清俊的脸庞,少年丞相身姿挺拔,孤傲得如雪地中生出的一枝红梅,凌霜决绝。
在被押解出府的那一瞬,她抬头看见府门外停着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质朴无华,却让人心生压抑。
马车的主人微微挑起帘子,透过缝隙,崔锦之对上了一双泛着浅金异色的瞳孔,如野兽般阴翳冰冷,照不出一丝光亮。
她看着眼前瘦弱乖巧的少年,隔着前世今生,终于和那双眼睛联系在了一起。
祁宥从问出那句话开始,就一直紧紧盯着崔锦之的表情,丞相从一开始的微微怔楞,到古井无波地望向他,神色并没有太大差错。
只是崔锦之那双眼,一瞬间仿佛一把尖刀,将他从头到脚剖开,再定睛一看,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
若丞相真的重生了,那么提到烧毁的府邸和惨死的奴仆不可能毫无反应。
是这位崔相伪装得太好,亦或者真的只是他多心了?
“手稿再怎么学习,始终只是一张纸。不如让臣亲自来教殿下。”崔锦之突然站起身,绕到祁宥的身后,微微俯身,轻轻的握住少年的手:“写字时,手腕抬起,笔锋聚拢,下笔凝神。”
她带着祁宥的手,稳稳地落笔,紫毫宣笔在纸上轻轻落下一个飘逸俊秀的字。
祁宥几乎是被丞相圈在怀里,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近距离地感受着身后之人,下一秒却被丞相稳稳地控住,淡淡的安神香在鼻尖萦绕,温柔耐心的话在耳边响起。
少年浑身僵硬,满腹的算计被突然打断,耳根也不知怎么突然泛起了淡淡的红。
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亲昵靠近他,更别提将他圈在怀里写字。
他胡乱跟着崔锦之力道写着字,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她写的是——
宥。
“殿下明白您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原谅。”
丞相笑了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宥,宽也。不止有原谅,更有'宥德'之意。”
丞相低下头,和小少年认真地对视,神色格外的柔和:“臣希望殿下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做一个宽仁厚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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