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邵连连冷笑,又命他们一一将俘获的将士砍去手足,他们唇舌皆破,满是鲜血,却只不停咒骂着,不肯喊出一声痛字。
“你今日若跪地乞饶,我倒留你一条贱命,如何?”
张元德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将领一一残虐致死,满脸血泪:“老夫忠骨鼎立天地,怎可向奸邪屈服,勿要多言,速杀我!”
刀剑猛地刺破张元德的脊骨,腰腹间顿时血流如注,他却如痴如狂地大笑着,在地上艰难地向前爬行。
有虎豹军的将领见他忠勇的模样,不忍地别开了头,张元德爬至垛口,看着天边一缕破晓而出的日光。
顷刻万道金芒齐射云空,漫天四溢,如同燎原之火从天际燃烧,霞绮赤红灼热,他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
“天亮了——”
身子骤然翻出城墙,从高空坠落,只听一声巨响,已然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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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顺着背脊缓缓留至背部,衣衫黏腻冰冷地紧贴在身上,明光甲被染成赤金之色,森寒沉重地压在祁宥的肩头上。
一只铁箭狰狞地穿透他的肩胛骨,伤口四周乌黑发紫,他冷漠地看一眼自己的伤势,伸手握住箭头,硬生生地将断箭从血肉中扯了出来,血顿时从窟窿处汩汩地往外流着,可他却仿佛丝毫不在意,以斧伫地,站了起来。
满地残肢碎肉,竟让人迈开一步都难。
地上的一个士兵还未死透,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可还没能做出多余的动作,只听铮地一声,一枚袖箭从祁宥的手中划出,精准地钉穿那人的喉咙。
他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无数粘稠的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头重重一偏,没了气息。
霍晁一条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见眼前突然伸来一条胳膊,抬头望去,祁宥脸色平淡地瞧着他:“还能动吗?”
他咬咬牙,点了点头,借着祁宥的手站起身来,还没站稳,只见眼前的少年如闪电般飞快地伸出手来,抓住霍晁的臂膀向内一推,咔嚓一声,那条胳膊被稳稳地接回原处。
痛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冷汗不住地下落着,霍晁吐出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才惊觉他们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上。
消灭完敌军的前锋后,本准备整军回城,却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擂鼓之声,两万骑兵铁蹄阵阵,围困住尧山。
五千骁骑殊死血战数个时辰,最终惨胜半子。
周季同一瘸一拐地向祁宥走了过来,微微颤声道:“我们的人……还剩下不到一千。敌军除去溃逃的一小部分人,其余已全部歼灭。”
停顿一瞬,八尺的壮汉似乎在这一刻哽咽地说不出话:“殿下……这些人应该是敌军主力的一部分。隐阳城……怕是已经出事了。”
他们带走了整整五千兵力,又因为敌军的阻拦不能及时返回救援……
周季同知道此时还不是悲痛的时候,他紧握住颤抖的双手:“呈现南北走向的隐阳、蔡州、申州已尽数被敌军攻下。殿下,不如我们向西北方向退守至洛邑,等候援军。”
“回隐阳。”
“殿下!”周季同失声道,“末将知殿下心中悲恸,可隐阳沦陷并非是殿下之过!还是退至洛邑吧!”
是他的错。
是他一手设计薛成益下狱,再挑拨薛怀忠率领二十万将士骑兵谋反,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全都是被他这双沾满血污的双手推动。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还以为天下局势尽在掌握。
那日崔锦之失望的眼神仿佛就在面前,她说——
“燎原之势的战火,燃烧的是天下苍生的血泪。”
两世搅动天下风云,从无半点悔意的祁宥,却在这一刻,第一次品尝到了后悔的意味——她毕生为之守护的家国,却一朝破损在他的手中。
喉间上涌一片腥甜之气,少年紧紧蜷缩着手指,一口鲜血唔地吐出,剧痛在体内疯狂地翻涌着。
“殿下!”几人涌上来,却被他抬手阻止。
“隐阳久攻不下,一朝城破,必然大振敌军,他们必然秉破竹之势北上,想要一鼓作气拿下许州。”
少年拭去唇边的血迹,嗓音轻缓,却坚定有力,“我要回隐阳,为他们敛骨。”
家国天下,万世生民,祁宥终于在此刻,将所有不堪道破的妄念牢牢藏进了晦暗深处,真正走上了那条和崔锦之并肩同行的路。
第八十三章 昏迷
隐阳城墙破败不堪,到处都是斑驳凝渍的血迹,可见昨日爆发了怎样一场惨烈的战斗。
时近初夏,午日的阳光格外的刺眼,城墙之下深长一丈的堑壕之中,是众人此生难忘之景。
百姓密密麻麻的尸体填满了深壕,臭气弥漫,有双手上举,挣扎着向外爬的姿态;有被砍下头颅、断手残足,只余下躯干;有被从面中横劈一刀,深可见骨;还有被马蹄踏成一滩烂泥,几乎要被压成扁平的肉泥。
数不清的鲜血喷洒在这片堑壕之中,带着沉重无尽的苦难。
祁宥摇摇欲坠,几乎就要从马上跌落下来,崔锦之的话化作一把钝刀,再一次一遍一遍极尽缓慢地凌迟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咬破舌尖,血腥之气在口中弥漫开,剧痛迫使他唤回神智。
少年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昂首端坐于骏马之上,透着一股冷酷与沉静来。
他双手高抬,弯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已然稳稳地对准了城楼之上猎猎作响的旗帜。
嗖——
利箭撕裂长空,带着势不可挡的气息,狠狠地撞击上旗杆。
只听咔嚓一声,那旗杆折裂成两半,轰然倒地,惊得望楼上的士兵骤然变了脸色,连滚带爬地行至郡守府中报信:“……陛下!敌军来袭!”
祁邵蓦地站起身,厉声道:“可是玄甲大军已至?”
“并、并非。”那士兵结结巴巴道:“领头的是……楚王。”
“有多少人马?”薛怀忠也站起身来,问道。
“近、近千人……”
近千人,那就是不到一千人,祁邵简直要气笑了,在原地乱转几圈,突然狠狠踢碎了一把木椅,冷笑道:“祁宥这个杂种是瞧不起朕,还是瞧不起朕的虎豹军?!”
他提起长枪就往外走去:“调动一千人马随朕出城,朕与他的恩怨,也是时候了结了。”
城门洞开,祁邵一夹马腹,带领着身后一众人马从城内鱼贯而出,手中挥舞着虎虎生威的红缨银枪,狞笑道:“带着一群残兵败将便来送死,今日,朕就亲手取了你的项上人头!”
祁宥的嘴角缓缓展开一抹讥笑,他漠然平静地抬高手臂,这一次,对准的是祁邵的头颅。
指尖勒紧弓弦,铮的一声放开。
离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飞向祁邵的眼睛!
祁邵来不及勒住缰绳,冷箭带着凌厉破空的杀意席卷而来,一个士兵见状连忙扑了上去——
冰凉的箭镞无情地刺穿一颗人头,只听噗嗤之声顿响,如同熟透的西瓜爆裂开来,红白腥臭之物喷溅了祁邵一脸。
他不由得大怒,狠狠甩开压在身体上的尸首,向前冲去。
祁宥丢开弓箭,手持长剑迎了上去,枪剑纷飞,寒光闪现,肩头上伤口再次撕裂,鲜血将衣衫沾湿浸透,他俊美的侧脸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显得锐利森寒。
身后的骁骑亦大吼一声,杀入敌军之中,只见战斧狂飞,铁鞭铮铮,马鸣震耳,人头落地,他们带着必死的决心坚定地斩杀着前方所有的敌人。
他们一路突进,很快虎豹军的气势就渐渐落了下乘,祁邵咬牙切齿,抬臂抵挡住一击,正向后退一步,鼻尖突然萦绕着一股异香,祁邵青筋迸发,脑中嗡的一声——名为理智的弦猛然断裂!
他双目赤红,满脸脏污,却大吼一声,提着长枪向祁宥刺来,明光甲骤然劈碎,那银枪贯穿少年肩头,捅出一个见骨的血洞,可他像感觉不到痛楚一般,长剑横于胸腔,向下劈去,银枪应声而断。
祁邵两手空空,却被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戾气冲昏了头脑,只想就这样暴虐地撕碎眼前的人!
他怒吼着扑了上来,眼前是少年微微勾起的唇角,祁宥调转剑柄,重重地撞上祁邵的腹部,他从口中喷溅出鲜血,少年漠然地举高长剑,眼瞧着就要劈下来。
“陛下!”薛怀忠领着骑兵冲来,陌刀上翻,抵挡住这致命的一击,只为救下祁邵。
祁宥闻声抬头,黑沉的眼眸凛冽到了极致,高声道:“围!”
无数骁骑丢开对峙的敌军,从四面八方合围住祁邵等人,薛怀忠脸色铁青,幸而带来的都是亲卫,殊死冲阵,为他们搏杀出一条路来。
他正抓着祁邵,眼瞧着即将突围时,一只铁鞭带着倒刺狠狠地卷上了祁邵的胳膊,深深地刺进他的血肉之中,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鞭子猛地向后回缩,那条臂膀被硬生生地扯断,祁邵惨叫一声,鲜血如喷泉一般高高溅涌。
手臂落入地面,转眼便被无数铁骑踏成烂泥。
薛怀忠不敢回头去看,紧紧抓着祁邵,狂奔而去,无数的亲卫与骁骑厮杀着,还有数十人阻挡围困在祁宥身前,少年面罩寒霜,铁鞭翻飞,所过之处皆带走一片血肉,可围困的人源源不断地扑了上来,长枪从四面狠狠地刺进祁宥的身体!
“杀——”
如黑云乌泱泱一片的将士从远方逼近,爆发着厉声的狂呼——
玄甲军终于到了。
他们气势惊人,纵横决荡,如蛟龙一般在敌军中奔突横扫,顾云嵩奋力挥舞着大刀,逼得虎豹军连连后退,搏杀至祁宥旁,反手劈开一个敌军的身体,将祁宥于人堆中救出。
见他全身上下都是血洞,却还能面不改色地和敌人厮杀,顾云嵩忍不住低骂一声:“小疯子!”
祁宥下意识向他刺来,顾云嵩堪堪躲开,才发觉他双目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当即一个手刀劈向少年的后颈。
少年眼前一黑,软倒下身体不省人事了。
顾云嵩带着祁宥在将士的保护下后撤,不再恋战,一路至就近驻扎的尧山处。
抱着少年的身体下马,大吼道:“医士!”
数位医官从营地中奔来,看清楚祁宥的模样都吓了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进营帐中。
无数的血水被一盆盆端出,止血的药粉刚被洒上伤口,就被汩汩流出的鲜血冲走,一位医官紧张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摸出银针为他封住穴位。
顾云嵩一直守在帐前,霍晁一瘸一拐地抱着手臂走了过来,顾将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倒幸运,竟然只受了轻伤。”
霍晁笑不出来,焦急地想要往营帐里钻,被顾云嵩一把拉住:“添什么乱,你家殿下命大得很,等着吧。”
少年拼命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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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京城的崔锦之刚刚处理完一部分政事,她抬头望向窗外如火般燃烧着的黄昏,心头突然像被锋利的尖刀扎入,痛楚瞬间席卷全身。
一把扶住桌角,如同溺水之人拼命地大口呼吸着,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
陈元思刚推门而入,连忙搀扶住她,紧张道:“崔相!”
“我没事……不必担心。”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抚了抚心口,“隐阳城如何了?可有消息传来?”
元思面色凝重,托住崔锦之的手臂,一字一顿道:“隐阳城破……”
她猛地摇晃了一下身体,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张元德将军呢?”
陈元思将头重重地低了下去,不敢看她的表情,“张老将军……已经殉国了,隐阳全城上下皆被屠戮,无一人幸存……”
痛意顺着四肢蔓延,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挤压成一团,她喉间涌上一口血,反手回握住陈元思的手臂,强压下那股腥甜:“……殿下呢?”
“殿下……”元思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眶微红,哽咽道:“殿下身中数刀,重伤昏迷,还未知生死……”
咸涩的血腥味在口中炸开,只觉得通体寒冷,仿佛置身结冰的湖面,一点重量便能将脆弱的冰面压得嘎吱作响。
她闭了闭眼,重重地咬上舌尖,疼痛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有消息传来,说明殿下已经被救下了,是不是?”
“玄甲军已至,祁邵在战中被殿下削去一只臂膀,敌军退守隐阳城中,崔相,你可千万不能倒下!”
崔锦之艰难地挤出一个笑,“你放心,朝中还有一堆事儿等着我来解决……殿下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他。”
她指骨绞得青白,手背上的青筋微露,“卫国公病重,萧党也在一步步收紧权力,吏部现在被萧峰牢牢把控住,兵部因为太尉王宾鸿的缘故也几近靠拢萧家。”
算起来,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卫国公不久后便因为重病去世,不过当时祁旭已经上位,萧家根本不需要像如今一样苦心算计。
“吏部不要紧,内阁现在还未定下首辅,由你父亲主导着,御史台和翰林院是我们的人,廷尉府有你同籍弘盛分庭抗礼着,倒也出不了差错。”
“我现下唯一担心的……就是京城的禁卫军了。”
陈元思看她面上半点血色也无,却依旧强撑着同他商量政事,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他亦紧抿着双唇,半点情绪也没表露出来,“穆将军仍在通州大营之中,霍参领也统领着前锋营,若禁卫军真有异变,也能防范住。”
“元思。”她十指颤抖,扣出他的手臂,力气大到要嵌进肉里,“若还有消息传来,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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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祁旭手握两张信纸,快步进了萧府的寝房,一迈进去,就瞧见萧正平倚在床边剧烈地咳嗽着,连忙上前为他顺着气。
萧正平缓了缓,苍老得如同枯树皮的手轻拍了祁旭一下,道:“殿下怎么来了。”
“隐阳那边传来了消息——”
“城破了?”萧正平低垂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回道。
祁旭微微一笑,“是,正如祖父预料得一样,孙兴安也死在了隐阳城中,如此,倒不用我们费心解决了。张元德以身殉国,祁宥重伤昏迷。”
卫国公低低地哼笑了一声,像是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城破则主将难逃责罚,张元德既然死了,那便落在楚王的身上,可惜他重伤,竟叫他逃过一劫。”
“谁说他逃过一劫了?”祁旭捏紧手指,将手中的信纸展示出来,“孙兴安死前,倒是还发挥了他的余热——”
“他说……顾云嵩私自调动玄甲军离开驻地。”
卫国公浑浊的眼珠倏然爆发出一道精光,激动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哈……顾云嵩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信上说,似乎是祁宥尚在京城时就送去了手书。”
祁旭满意地看着指尖那薄薄的信纸,知道它会成为自己扳倒祁宥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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