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后背被人斩开一道口子,鲜血浸满衣袍,整个人摔倒在地。
身后的少年漠然地提起祁旭的后襟,将人一路拖行至殿中,才放开了手。
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站在令和帝身边的崔锦之,祁宥漆黑的眼眸似一汪深沉的潭水,盛满了说不出的情愫,灼灼地落在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上。
她瘦削了许多,却还是那般疏朗秀雅,如山涧青竹般盈盈地玉立于大殿中央,冷清的眸光望过来。
四目相对,少年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只觉得仿佛有一根细微的丝线悄悄地缠绕上他的心脏,惹得一片酥麻。
他强行将目光移开,单膝跪了下去:“逆贼均已擒获,听凭父皇处置。”
令和帝看着此刻趴在地面上,狼狈不堪的祁旭,悲痛地闭上了眼睛,身子隐隐颤抖:“……为、为何?”
“为何?”祁旭重复了一遍,努力撑起上半身,嗤笑道:“父皇,你说为何?”
愤怒刺激得他双目赤红,眼眸中骤然迸发出刻骨的怨毒,“我才是大燕最尊贵的血脉,我才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那父皇,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迟迟不肯立我为储?”
“幼时你宠爱薛氏那个贱人和她生的儿子,祁邵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愚鲁粗狂的蠢货,却因为你的宠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哈……为什么我拼命装出温和谦良的模样,日日夜夜读书习字,才能换来你的赞赏?而祁邵,哪怕是凌虐旁人,骄奢淫逸,你也从不会重责半句?”
“朕……是将你当成大燕未来的储君培养!”令和帝激动地握住身上的锦被,吃力地说:“天将降大任……于、于斯人也……必……”
“那你为何迟迟不肯立我为储?”祁旭打断他,双手紧紧地握成拳。
因为帝王薄情,崔锦之在心头默默地想着。
令和帝既真心宠爱和培养着祁旭,但也怕他权势日盛,压过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所以借祁邵牵制住蠢蠢欲动的萧家。
可惜一个儿子以为令和帝不愿让他成为储君,另一个则以为自己有机会入主东宫。
祁旭疯笑着,粘稠的鲜血顺着嘴角向下淌,总觉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颤栗着指尖,感受着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四肢百骸中迅猛膨胀着,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湮灭。
“祁邵死了,只剩下一个异族所生的贱种,你却还是迟迟不肯下诏……”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我在监国时夙夜匪懈,不敢倦怠半分,可是你呢?你却处处防备……哈哈……”
“你该死!”祁旭感受着胸腔强烈翻涌的怨毒,“你有什么样的能耐,还配坐在这个位置上!若非有这些朝臣,大燕早就覆灭了!”
令和帝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怒吼道:“……孽、孽障!”
“陛下。”陈峙拱手道:“如今的局面须得立下决断,早早处置了才好。”
令和帝颓然地撒开手,两行浊泪夺眶而出,“景王祁旭……勾结朝中重臣,私调禁军,意图篡位谋逆……寡廉鲜耻,不忠不孝,罪无可赦……着令其与众多党羽……即而诛之。”
祁旭猛地抬头,脑中“嗡”的一声炸裂开来,慌了神:“父、父皇……”
他拼命向前爬起,企图抓住令和帝的衣襟,却被两旁的禁卫狠狠按住,“父皇,我是旭儿啊……我,我是您手把手教养长大……”
“别杀我,父皇……”祁旭涕泗横流,泣不成声地哀求道:“我是您最看好的皇子……您不是说过……我有明君之风……日后必能名垂千古……父皇,我错了……我错了……”
令和帝喉间发出阵阵呜咽,干瘪的手背覆上眼睛,失声痛哭,再无半点君王的模样。
祁旭被禁卫拖走,身下蜿蜒出好长一条血痕,哀求之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耳畔。
殿内寂静无声,诸位大臣心力交瘁,疲乏得动弹不了分毫,令和帝悲恸不已,哭了好半晌,才缓缓放下了手,嘶哑着嗓子道:“……朕朝乾夕惕,为国为民,耗尽心血……然尚不能详尽……”
此话一出,筋疲力竭的众臣骤然清醒过来,连忙膝行向前,跪在了榻前听着令和帝下诏。
祁宥跪在地面上,微微俯身,平静地垂下眼帘,幽深淡漠的瞳眸中波澜不起。
“四皇子祁宥……”
阿娘晃晃悠悠挂在梁上,小少年孤零零地走在逼仄的宫墙之下,斑驳的光影却怎么也照不亮这段凄清的路。
于是漫长的人生中,只剩下孤寂幽冷的长夜。
“夙夜兢兢,崇执谦退……”
如碎玉般飘零的细雪落在他的眉睫之上,隔着人群,同她初见,暗淡无光的深渊中泛起荧荧之光。
金銮殿前,崇丘山中,无数次向他坚定地伸出的那只手——
于是万般贪恋在此刻萌生,悄无声息地扎根在晦暗的心底。
“宜承继大统,养德东宫,立为皇太子。昭告天地社稷,以定四海之心……”
少年抬起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投来遥遥一望。
崔锦之透过他那双镌刻进炽热爱恋的双眸,看见了隐含着真挚而热烈的情感,竟比漫天星云还要璀璨夺目,动人心魄。
殿外薄薄的天光破开云层,金轮照射出耀眼的光辉,自寂静的长夜中脱胎而出,大地上覆盖的薄霜微微泛着晶莹,透出新生的喜悦。
她听到了消失已久,几近陌生的声音——
【时空管理局成员崔锦之,成功完成终结任务。】
系统冰凉淡漠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平稳地响起。
【恭喜。】
【您自由了。】
第九十二章 弑君
令和帝下了诏,目光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的房梁,过了好久,才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和宥儿,再说几句话……”
众人沉默地退出大殿,门扉吱呀一声阖上,只留下桌面搁置着的一碗汤药,和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
祁宥端起那碗汤药,服侍着令和帝喝下,又细致地拿过方帕将他嘴角的水痕擦去,才重新坐到了床边。
令和帝的眼睛中浮现起隐约的水痕,他嘴唇翕动着,想起祁旭从前也是这般,乖巧地依偎在床前,用孺慕又纯净的眼神望着他。
可是……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祁淮惨死,祁旭逼宫,祁邵谋逆……他这三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视线缓缓落到了祁宥的身上,盈满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令和帝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逝去光阴中残存的身影。
“你和你母妃……长得真是像啊……”令和帝的目光微微涣散着,思绪变得悠远绵长,仿佛飘回了当年的景象。
千盏明灯融融似海,竟比不过她眼底潋滟光华,恍若皓月繁星,让人再也移不开视线。
“可惜……”一滴浊泪顺着苍老的皱纹处晕染开,“为什么……她最后会变成那个样子……”
祁宥平静地注视着床上神思恍惚的老人,才发觉原来令和帝已在不知不觉间步入了风烛残年。
皱巴巴的皮囊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两鬓斑白,目光沧桑,接连的打击已将他折磨得麻木空洞。
少年微微笑了笑,起身执起一旁的香匙,搅动着熏炉中的香灰。
殿内的烛火被晨风吹得忽明忽暗,跳跃的光影打在他的侧脸上,透出一股孤高冷寂的疏离来。
“因为,她中了毒。”
眼睫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刺痛得令和帝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喉间发出抽动的声响,转动着眼珠,嘶哑道:“……你说什么?”
“因为她中了毒呀。”祁宥的脸隐匿在缭绕的轻烟之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给她下毒的人……”
“便是父皇最为信赖的,萧家啊。”
少年微微侧头,冷漠的眼神看向兀自惶恐的令和帝,欣赏着他凄然痛苦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父皇,你知道中了这毒之后,会怎么样吗?”
“会易怒狂躁,逐渐变得神志不清,心中只会剩下刻骨的暴虐,一遍一遍啃噬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她不能忍受自己对最爱的孩子下手,所以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祁宥垂下眼皮,感受着阿娘离世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柔。
心口仿佛还有一个地方是滚烫着。
“可父皇,你那时想的是什么?是不是觉得后宫有这样一个疯子,是奇耻大辱?更不能接受她诞下的孩子?”
令和帝眼眸中流露出剧烈的痛苦,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小声地呜咽着。
“父皇,别难过。”他温柔地开口。
窗棂透进来的日光洒落在少年颀长的身姿上,恍若为他镀上了一层流转的光辉,说不出的昳丽明艳。
“儿臣让三位皇兄,还有父皇,都亲自尝了尝这毒。”清隽的脸上无端透出一缕红晕,眼尾都兴奋地带上了薄薄艳色,少年的唇角勾起一抹乖戾的笑:“只有亲身品尝过,才知道有多么痛苦,对不对,父皇?”
令和帝目眦欲裂,脸色大变,嘶声道:“……你!朕、朕……”
祁宥眉眼温柔,笑得更加平和,“父皇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祁邵是暴躁不错,可为何他变得愈发狂暴,动辄凌虐他人?又或者说,祁旭明明装了这多年的良善,却在大殿中对父皇说出如此狂悖的话语?”
“还有祁淮,儿臣本来是想刺激他在您的面前性情大变,可惜啊……他居然撑过去了,还对老师下了手。”
少年蹲下身子,眼底深处涌动着疯狂的病态之色,笑意盈盈:“所以儿臣……亲自踏碎了他的头。”
“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祁邵被我刺穿双目,哀嚎哭叫着死去……现在,就差父皇和祁旭了。”
令和帝恐惧地颤抖,想要发出尖叫,却感觉自己的喉咙想被人死死扼住,手脚也使不出半点力气,他艰难地出声:“……疯、疯子!”
少年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轻轻晃动了一下,问道:“父皇知道这是何物吗?”
他没想等到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就是那毒的引子……”
指尖从中捻起一丁点粉末,尽数洒落在香炉中,淡淡的异香顷刻萦绕在鼻尖。
令和帝突然抽搐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都痛苦地扭曲成一团,眼底尽是诡异可怖的血丝。
祁宥看着他的模样,像是才反应过来般,轻轻地“啊”了一声,又端过茶水泼灭了香炉中的点点星火,眉眼弯弯,看起来乖巧又无害。
“儿臣忘了,父皇体内的毒已经足够了,只需要一丁点香气,便能把父皇折磨成这样。”他点点头,“毒越深,就越痛苦,仿佛有万千蚁兽在啃噬血肉,爆裂的仇恨在脉搏中游走……”
令和帝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愤恨地望着祁宥,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骨。
“可惜父皇老了,不像祁旭和祁邵,还能动手杀人。”
少年低下头,打量着令和帝,微微一笑,“您只能蜷缩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
令和帝抽动了一下手指,通体都泛着针扎似的刺痛,他费力地呼吸着,断断续续道:“既然如此……萧家……怎么会不给你下毒……”
“儿臣自出生起,就被萧家下了毒,饭食茶水,摆件物品,悉数有毒。”他懒洋洋地开口,“父皇是不是想问,为何刚刚儿臣并无异样?”
祁宥转过身来,神色愈发柔和,却显得更加诡异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他缓慢地抬起头,面容不知何时已变得苍白,如寒潭般冷冽的双眸幽深晦暗,一缕金芒一闪而过。
“因为,儿臣已经习惯了。”少年轻声开口。
前世今生,无数个日夜,在漫长的黑夜中忍受着孤寂与绝望。他像溺水濒死的人,想要奋力冲破深海的桎梏,可惜有无数只手,残忍地握着少年的脚踝,企图将他拉回深渊。
晨曦微澜,一寸寸流淌过朱檐碧瓦,少年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香囊,思绪突然回到了数年前的崇丘山中。
萧家皆高天纵的手来试探他体内的毒,让祁宥第一次确定了药引。
而除去这些虚情假意的钻营算计外。
还有一个人,穿过喧嚣的风雪,来到他的身边——
少年胸腔内微微沸腾着,翻涌起有别于过往的另一种情愫。
他将香囊中的最后一点儿粉末倒入熏笼中,听着一旁猛然抽搐的动静,漠然地看着袅袅升起的轻烟。
令和帝弓起身子,似破风箱般嗬嗬地吸着气,面容扭曲成了青白之色。
五指因为痛苦死死攥着锦被,不知挣扎了多久,终于无力地伸展开来,再没了动静。
祁宥沉默地听着身后骤然的安静,想扯出个笑来,却始终笑不出来。
积攒了无数个岁月的疼痛,好似才从五脏六腑中缓慢地扩散开来,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刺入本就破碎不堪的魂灵中。
麻木、酸楚、释然,荡漾在冬日清晨的寒意中,祁宥丢开香囊,看着它被跳跃的火光舔舐着,摸了摸胸口,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要见她。
想要告诉她,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和忐忑。
想要揭开不为人知的肮脏内里,把所有汲汲营营的心思和计谋全都坦诚相待。
祁宥抬脚向外走去,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用跑,一把推开西暖阁的大门,引得拟旨的众人悉数抬头向他看来。
崔锦之被簇拥在大臣们的中心,手上握着旨意,正和众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听见了动静,投来一望,微凉如水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
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笑着唤了声殿下。
祁宥沉默着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可还没等众人有多余的反应,祁宥率先察觉了不对劲。
怀中的人软绵绵地,好似生不出任何力气,他的掌心更是一片黏腻湿润。祁宥扯开崔锦之裹在身上的披风,瞳孔猛地一缩——
半个身子不知何时被浓厚的血色所覆盖。
丞相闭着眼睛,已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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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三十一年,注定是血雨腥风的一年。
这是令和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在二皇子逼宫失败后,于太和殿众多大臣前,立四皇子祁宥为储,而后心力难支,撒手人寰。
新帝祁宥雷厉风行地收拾了参与谋逆逼宫的世家望族,将早就在科举中脱颖而出,却因诸多大事而搁置的新贵们悉数提拔到了六部。
这些寒门士族摩拳擦掌地投入到新帝着手的改革中去,政坛气象焕然一新。
将朝堂牢牢地握在了掌心后,接着大赦天下,减轻赋税劳役,寓兵于农,对于经历过战火的地方更是免去十年的税负。
因着国丧和战乱刚平,自己却戒奢从简,着令吏部简化登基大典,真正做到了“正身德,利民用,厚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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