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轻轻滚动了下喉结,几欲开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重活一世,应该像从前一样只需要韬光养晦,在暗处中谋算所有人即可。
无论是利益,人性,感情,甚至是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拿来利用的。
他明明、明明都懂得。
可当崔锦之对他说出“珍重自身”的那一刻,他突然抑制不住地,从心底翻涌上来莫名的委屈。
祁宥撤开视线,看向双手缠绕着的绷带。
今日他借口端药,实则想要弄清楚他这位好皇兄到底是为了什么上门。当他听见祁旭对她说的那番话,真切地看清楚了她眼底的动摇,他徒然捏碎了手中的药碗。
祁宥不知道自己为何有些恐慌和躁郁,他明明对丞相还抱有怀疑,明明从心底里知她有所图谋,可是那一刻,他觉得二人执手相立的模样格外刺眼。
祁旭真是贪心啊……他明明已经有了一切,父皇的重视,母后的宠爱,无数人珍重爱护,也是高门望族眼中的未来储君,这些还不够吗?
为什么,为什么连他唯一拥有的老师都想要抢走呢?
祁宥的眼底晕染开如墨般的阴翳,他轻轻地摩挲指尖,漫不经心地想,即使他不信任丞相,也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染指分毫。
要怎么处置祁旭才好呢?
他突然抬头看向崔锦之,凑了过去,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为什么?”
崔锦之被他突如其来的询问搞得摸不清头脑。
“殿下在问什么?”
“老师明明有过动摇,对吧?”他看向她的眸色深沉,“有那么一刻,您是愿意和皇兄携手的。”
“是什么让老师放弃了?”
崔锦之心里发惊,毕竟和祁旭是多年的师徒,面对他的挽留,说不触动是假的,可波澜之后又会想起前世的枭首示众,再发热的脑子也能冷静下来。
就是这短暂的晃神,竟然也被祁宥捕捉到了。
可她面上仍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什么携不携手的,二殿下起了别的心思,可良禽择木而栖,二殿下不是臣想要的明主。”
丞相态度温和大方地抬头和他对视,明明说的是潜谋大事的内容,却让她说出了一股清贵之感。
祁宥心气不顺地闭了闭眼,他本应该和从前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声地就此揭过,可一想到他们二人站在一处的画面,他就觉得无比的刺眼。
好一个你我携手,共看这盛世。
好一个前世今生的师徒情分。
祁宥只觉得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丝丝缕缕地蔓延上他的心脏,不着痕迹地慢慢绞紧,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听见自己说:“老师似乎对皇兄极为熟悉?”
“从来没有共同谋事,老师却知道皇兄并非自己想要之人,就好像……好像已经预料到了会是怎样的下场?”
“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双眸泛着森冷,一字一句道,“老师是不是,害怕这样的结局?”
害怕和前世一样,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崔锦之感受到他的视线,直勾勾的,带着强烈的审视。
她只是和缓地笑了笑,还是那副八方不动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惊讶:“殿下慎言。”
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宠溺,好似在包容闹脾气的小孩子。
“陛下年富力强,二皇子君子端方,待人接物均以贤德著称。锦之身子不济,精力十分有限,只是处理朝堂之事便拼尽一身,更不要提扶持携手。”
天光大好,她雅致的面容更是被衬托地清冷几分,带着半分笑意,似清风拂过水面,只微微一点涟漪。
只有锦被下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缩的瞳孔暴露了她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
从她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起,许多事情的轨迹就悄然改变。
那时候崔锦之只是简单地认为,自己选择改变必然会导致其他事物的走向变得不同。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让她忽视了许多摆在面前的事实。
比如那双和他成年后并无半分差别的眼神、他言语中对她的试探。
还有……前世她分明听闻,四皇子祁宥的腿脚有隐疾,似乎是年少时留下来的病痛。
若是祁旭没有那么恰到好处救起祁宥,他独自一人泡在冰水中,双腿会不会像前世一样,就此留下疾病?
而被三皇子推落下水这件事,是不是也会像前世一样,没有掀起任何波澜般,悄悄地掩盖下去?
崔锦之反复琢磨着祁旭那句“若非他建议我去太液池旁走走。”和“已让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突然像打通其中关窍般地醒悟过来。
祁宥借祁旭身旁之人的手,将他引来太液池旁,分明是知道三皇子会对他下手。
既然知道,为何不干脆躲开,是想要借此做局,还是……本来就是祁宥设计三皇子动手?
不,不对。
前世祁宥就是因为落水一事才落下病根,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此事。
可为何这一世,他像似突然预料到一般,借此事狠狠摆了一道三皇子,还牵扯进祁旭和她……
崔锦之看向身旁坐着的少年,神色平和恭谨,哪怕是知道二皇子已经猜测到他安插眼线一事,仍是一脸平静的模样。
祁宥那句“是否害怕这样的结局”还在耳边萦绕着,她心底却慢慢升起一股寒意,冻得周身通体冰凉。
曾经她只是认为祁宥少年老成,心思深沉藏得住事,可此时此刻她好像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借助系统重生一次,那么会不会……影响到别人?
如果说崔锦之大多时候抱着的都是局外人的心态,那么从祁宥重生的那一刻,从他猜测揣摩她的意图开始,她就被完完全全地拖入这个局面中来。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自己发软的手脚,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看来目前祁宥只猜测到了她也可能重生一事,对于她背后有系统一事还尚不知情。
第一次碰上任务对象察觉出自己的一些秘密,崔锦之心底的戒备慢慢地升了起来。
祁宥前世又是怎么死去的?和她一样,被自己的亲皇兄所害?
她按下脑中混乱的思绪,当务之急,是怎么将他安抚下来。崔锦之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上他的头发,尽量露出个亲昵的笑来。
“臣知道,自臣教导殿下开始,殿下对臣一直抱有怀疑。”
“也许是怀疑臣被他人指使,也许怀疑臣想要利用殿下,殿下的疑虑,臣都看着眼里。”
她顺着他的长发继续抚摸下去,动作轻柔和缓,像一枚羽毛般拂过他的心脏。
“您在深宫长大,见识过世态炎凉,不愿轻易将真心交于他人,这些臣都明白。”她轻轻靠过去,让他们二人的肩膀并排在一起,“可臣已经一点一点,向您展现我的真心。”
为他向皇帝施压,彻夜的照料,都是她向他投诚的证据。
她微微偏头,握着他的双手,隔着透过二人缝隙的阳光,认真地说:
“无论如何,臣永远……不会伤害您。”
祁宥看着身侧的人神色温柔却又执拗地想向他证明,一时间心头微颤,激烈的情绪在脑海中不停地翻涌纠缠着。
换作从前,他从不信他人口中随意给出什么的承诺,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的从崔锦之的言语中听出了一丝真情实意的力量。
她微凉的双手抓着他,莫名其妙地就抚平了他心底的躁意。
祁宥心中的郁气,就像突然被驯服的猛兽,乖顺地蜷缩起来。
第十二章 万年
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冬终于过去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把京城冬日里的残迹全部洗净了。
崔锦之坐在窗前看檐下的朦胧烟雨,庭院中的杏树新枝嫩叶被打得湿漉漉的,经历了一整个冬日里的摧枯,终于在此刻冒出了点点白雪般的花骨朵。
清蕴捧着件墨色织锦大氅,走到崔锦之的背后为她披上,“公子如今才休养几日,小心春寒。”
崔锦之将手伸出窗外,去接这雨线连绵,手指修长,温润的指腹很快被春雨沾湿。
她却笑起来:“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
“若是我此时带着你们归隐故土,乡间田野,便能看到这诗词中的景色吧。”
清蕴神色一动,心底涌起酸涩的感觉,从公子十二岁乡试开始,宦海沉浮,竟然已过了八年了。
这些年来,公子一直做的很好,修明法度,举贤授能,成了万民称颂的父母官。可她知道,公子过得很累,清蕴蹲下身来,忍住心疼,想要安慰锦之。
崔锦之却收回手,拿过桌面上的丝帕,一点点地擦拭干净指尖的水渍,又似乎变成了那位庸庸有度,翻覆云雨的丞相大人。
自那日安抚住祁宥后,她便终于支撑不住地昏睡了过去,又整整休养了好几日,才终于从这场大病中抽身出来。
其实也不仅仅是告假调养,还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绪。
这几日中她早已问过系统,任务对象是否有重生的可能。
系统沉默了良久,只是斟酌着说了句——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什么叫“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时空管理局干的是维持世界秩序的活,但人员的介入本就是扰乱秩序的事,所以他们平时和系统的联系很少,也尽量不会要求使用外挂。
这也是她在这个世界辛辛苦苦干了多么年的原因。
但小世界中的人物可能重生这件事如此核心,竟然连一个准确答复都没有。崔锦之为了任务方便,只好摆出温润如玉的模样利于行事,十几年如一日的扮下来,磨得她本人的脾气都快要和装出来的一样了。可此刻她听到系统含糊其辞的回答,都忍不住想要爆粗。
最终还是气得碎了几个茶杯。
从前她只想养个工具人,可发现行不通后就打算真情实意地养个小崽子。
但现在又告诉她,自己养的小崽子,内里可能是个正儿八经的成年人!
还从夺嫡中全身而退,甚至前世带着人来抄了她的家!
崔锦之颇为头疼地顺了顺气,再如何骂系统这废物东西也无济于补,只是自己要教导的弟子,年纪尚小还能导之以德,匡之以正,可若真是前世的祁宥重生回来……那她一时间还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祁宥目前也只是对她怀疑而已。
“公子,殿下说他今日的字已练完了。”淮胥立于檐下,低垂着头道。
崔锦之“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如今这几日里她在家中休养,祁宥也跟着住了下来,她就干脆每天抽出些时间教导他读书。
清蕴在锦之背后撑着把油纸伞,同她一起走向书房,两方的窗户大开,斜风细雨,丝丝凉意蔓延进来。
正对房门的黑漆檀木书案后坐着位少年,一袭青衫,玉簪束发,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雅致二字,他正低头看着手上的书卷,听见了声响,抬起头来冲她展颜一笑,眸中也蕴着柔光,开口唤她:“老师。”
崔锦之瞧他这副单纯温和的模样,脑仁都无端的疼起来了,从前她只觉得祁宥是心中没有安全感,时而乖巧怯懦,时而又对他人戒备警惕,处处试探,如今想来,哪里是什么性情不稳定,这小疯子分明本性就是多疑敏感,表面上的乖巧懂事都是演给她看的!
她走近书案,拿起今日祁宥写的几篇字,心底却哼笑了一声,这几日他交上来的功课,字越来越酣畅,瞧着倒好像是因为她的教导,不过……这小崽子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进步也太过神速了吧?
想起他从前装自己是个连百家姓都读不顺畅的小文盲,崔锦之都觉得他能去拿下奥斯卡影帝奖了,只是他愿意演,她也只好配合着他。
丞相伸手拿起一旁的书卷,开口为他讲解着其中含义。
……
崔锦之温润的声线在泛着暖意的书阁中响起,如珠玉坠盘,娓娓道来。她博览百家,精研六艺,甚至连天文地理都有涉猎与学习,讲起课来也是生动有趣,由一知百。
一口气说了一刻钟,她才方觉自己的嗓子火烧火燎的干疼。
祁宥也从她讲的内容中回过神来,为她递来一杯热茶。崔锦之接过轻尝,只觉得入口甘甜,香气清扬,又细品了一口,才道:“都匀毛尖?”
少年抿唇笑道:“老师好伶俐,这便尝出来了。”
崔锦之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汝窑天青釉茶盏,盏底坦阔,圈足窄矮,入手触感细腻温润,而其中汤色清澈、叶底明亮,都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她本就不注重物欲,基本上是什么顺手就用什么,皇帝赏赐的、或是其他大人赠送的,都是让清蕴点了扔库房。
而且她平日里满心都是如何完成任务,根本没有心情打理府中上下。
哪知道这小崽子住了几日,可能是觉得这环境太差,就大包小包地把自己东西全搬了进来。
本来以为虽然内里是个成年人,外表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好东西。谁承想,自那日他拜师后,又出了三皇子推他下水那事,皇帝倒是端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慈爱之心,一箱箱的好东西全都赐给了祁宥。
崔锦之虽然对玉石珠宝之类的物品不感兴趣,可祁宥却掏出来什么集锦墨、端州名砚、洒金薛涛笺,短短几日,倒要把这府中换了个模样。
如今连喝的茶具茶叶都被统统换了个遍,她神色古怪地看了眼祁宥,少年察觉到眼前人的视线,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羞涩地笑了笑:“老师可还喜欢这茶叶?前几日母后赏赐给老师的,连同着一些珍宝补品一起送过来的。”
萧皇后赏的?
看来当时祁旭前来拜访,多半是皇后授意了。
她伸手拿过桌上的信笺,展开一看,上面行云流水般写着两个人名,祁宥凑过来瞧:“这是什么?”
“这是臣为殿下选的伴读名单。”
祁宥这才低头细瞧,上面写着:内阁侍读学士之子陈元思,前锋参领之子霍晁。
他眸光微动,视线在那笔力苍劲的楷书上扫过,眼底浮现起几分异色。
三皇子母妃薛氏一族掌控内阁,而执掌天下军权事物的太尉王宾鸿又是皇后一党的人,这两个伴读恰好都与这两党紧密相连,且品阶较低,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伴读名单是交由母后查看定夺,老师怎么能保证母后一定会定到您想要的人选?”
丞相提起小巧的茶壶向盏间注水,茶叶在清澈间徐徐浮沉,芽影水光,透出点点清香,她嘴角似含着胜券在握的笑。
“其余的伴读只需定位高权重者即可。”她端起茶盏,“皇后娘娘不愿殿下能有自己的势力,可伴读一事绝无计阻拦,自然就会选到臣想要的人。”
祁宥用幽深难测的目光看了一会她,才缓缓道:“有了伴读,就等于有了势力?老师想得未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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