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说的事南辕北辙,一老一小却能说到一块去,安安巴掌拍得啪啪响,像听故事一样,相当捧场。
——一看就是跟着俞素素看电视剧的时候,训练出来的。
“别看我们村村官年纪轻轻的,懂得很多,可惜小女娃娃年纪轻轻就不在了……”
果园村原本叫黑坳村,无他,这里的山坳坳太难走了,走出山坳还要再绕过一重山,才能走到公路边缘,偏僻得厉害。车压根别想开进去,一辆自行车骑进去都得颠得骨头散架。
黑坳村和隔壁的悬桥村难走程度不相上下,论起距离,在当初规划通车时,反而是经过只隔了一座山的悬桥村更方便。连派遣村官的时候,两边比起来,更好的选择都是悬桥村。
两个村子同属一个县,大学生村官下乡也是同一批来的。
黑坳村听说有个男大学生上了悬桥村,带了县里规划的猪崽鸡蛋过去,没多久就被林氏宗族那群人赶走了,说不要屁都不懂的黄毛小子指手画脚。
那会黑坳村村里还犯嘀咕,不会真是跟七几年的时候一样,来的都是啥都不懂的人吧?听村支书说分到他们村的是个小姑娘,看这几天都没人来,没准是城里的娇小姐嫌弃他们黑坳村偏远穷得叮当响,来都不愿意来呢。
正嘀咕着,山里来了个小姑娘。她张口先笑着叫阿叔阿婆,脆生生地先道歉,说明这些天听说山里虫多,先配了几份药才来的,以后药就放在村委,谁要上山谁来用。
杨老头在地里干了一辈子,黑坳村的地最多只能糊口,大家都是靠山吃山而已。进山难免被蚊虫咬几口,乡下土法糊弄一下扛过去,抗不过去就只能送医院听天由命。
小村官一来,显然是对黑坳村的情况有了解的,大家心里的不高兴顿时消失不见了。
姜欣悦来了村里跟在村支书后面跑了一个月,东家缺油,西家缺酱,南边狗叼了鸡,北边瓦漏了缝,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事都乐意上手管,很快和所有人都熟悉起来。
但村里的事,其实不多。在杨老头以为小村官就是来跟在村支书后面跑的时候,全村都被叫出来一起听小村官开会。
村里要多一批鸡和猪了!
姜欣悦笑吟吟地告诉大家,“黑坳村山地众多,不适合开垦农田,但我实地调查后总结了一下大家的经验,发现我们村啊,是块宝地,我们可以从卖土鸡土猪开始,搞果园经济,让荒山活起来!
“市里正在规划修一条公路,建隧道贯穿我们前面挡着的那座大山,预计今年内动工,两年内完成。我准备争取一下,看看路能不能修过来,经过我们村附近。修好了路,山货就都好运了!路修好之后,果园刚好到了挂果期,就好卖多了!
“之后我们还可以准备起来学习中药栽培制作工艺,准备起来民宿做旅游……山上都是宝,带我们一起脱贫致富!”
养殖鸡鸭猪的事是早就听过的,但听到后面,黑坳村的人都惊了,没想到小村官居然有着这么大的想法。
别的离他们太远,想都不敢想,村民们只追问着:“真的?有路?”
小村官言之凿凿,村民们顿时都关注起来。等到听说官方去悬桥村谈征地,黑坳村全村上下都失望极了。要不是有村里一点点养大的鸡鸭,早就觉得村官说的都在吹牛了。但即使没有彻底抗拒小村官的话,原本村里在谈的大家一起凑钱买树苗开果园,也搁置下来。
黑坳村村民们放弃了,小村官却没放弃。悬桥村闹起来的时候,刚好是年底,养了一年的土鸡土猪赶出来换钱,小村官带着她的规划和黑坳村的改变数据,锲而不舍地争取着道路。
于是,黑坳村不仅有了路,还有请来的农大教授,因地制宜研究黑坳村到底适合种什么果树性价比最高。
土鸡土猪每家每户养殖赚的不多,但近年来土产品价格一路走高,村民们手里也一点点有了钱。他们看着地里的还没到挂果期果树树苗,一个个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
看啊,这是我们的果树!我们的村子!
黑坳村全体同意了小村官的改名计划,改名叫果园村,期待着以后的丰收,以后听到果子就想到果园村,听到果园村,就想到他们的果子。
开工的公路在穿山隧道上多卡了一阵工期,修到果园村时已经是动工一年多以后。修到山坳附近的路经历了凝固定形,只需要等整条路段干透,就可以通车了。
即使靠近果园村的这边道路还不能通车,也大大方便了村民出行。
不用翻山越岭前往城镇,只需要走出山坳再走一段,就能直接穿过大山,拉着货走出大山,从没有这么方便过。通了一部分车,来往果园村的人明显多了起来,第一批新翻修了房子的村民,也做起了村官规划过的民宿。
改名叫果园村之后,村里到处都欣欣向荣。
杨老头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姜村官在我们村留了两年,第三年任期都是为了有始有终,想看到正式通路和果树有起色,才续签的。结果谁知道!好人不长命,贼老天爷不干好事!三年前山里暴雨,姜村官担心暴雨后村里种的树、养的猪和鸡鸭出事,早早冒雨出来看,上山的时候抄了近路,被泥石流一卷,山塌了一边,人就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几个跟出去的小年轻都是吃干饭的,居然没拉住人!要是我老头在,拼着死也得把她拉出来啊!小村官帮了我们那么多,怎么能让小村官就这样不在了!”
杨老头想想还是直拍大腿,懊悔不已。
虽然他也清楚,人力在自然灾害面前何其渺小,跟着村官姜欣悦一起出去的都是青壮汉子,为了从泥石流里抢人,一个个都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救回来。救醒以后,他们第一时间问“村官怎么样了”,知道姜欣悦不在了,都嚎啕大哭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果园村村民不眠不休挖出了姜欣悦的遗体,永远二十五岁的女孩身体僵硬,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本子。厚厚的本子上,记着姜欣悦当村官以来的许多事,最新一笔,是他们出来查看时发现的问题。
泥石流损失了一部分果树,虽然贵,但村民们很快整理好了山林。泥石流中最让果园村全村心痛的,是他们失去了小村官。
更气人的是,看他们眼珠子都红了的悬桥村,走过路过冷嘲热讽说着他们靠女人不成器。气得果园村青壮跟他们打了一架,差点要带他们去报警,看看是不是这些混蛋动的手害了小村官。
“小姜村官的家里人快一周才赶过来,刚刚好公路通车。一起待了快三年,我们都知道,小姜村官不是我们以为的城里娇小姐,她也是考出大山的孩子。她总说,她出生的小村越来越好,她没空回去,看着我们果园村越来越好,就当是也看见了吧。”
杨老头声音哽咽,头埋在粗糙的手掌里,说到这里,快说不下去了。
姜欣悦走出了大山,心甘情愿地回到大山,带着大山继续走出来,走向希望的未来。她看到了希望开花,只是,没来得及看到真正结出的甜美果实。
杨老头抬起头,怔怔看着前面的小村,“我死了之后,就一直在找我们的小村官。”
“她看都没有看到现在的果园村一眼,我总想着,万一她没舍得走,不小心被泥石流冲到哪里去了,总要告诉她,果园村真的变好了。她早早被贼老天带走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哪怕、哪怕告诉她一句也行,总要让她知道,我们没辜负她的努力……”
吉普车驶入果园村,村前指示牌引路,写明了该往哪里走停车、如何住宿等等,几乎约等于一个简单的大型旅游指南。
果园村环山而居,过去出行不便,但在重重山坳中被青山环抱,风景十分优美。新建的一处处自建房,设计大致相同简约美丽,像乡间小别墅一样,不仅没有破坏风景碍眼,反而让人即使从山上看也觉得赏心悦目。
民宿生意开得很热闹,打出农家乐旗号的采摘园也很多,看起来没有欺客杀生的事,无论是村民还是来游玩的客人,都带着舒心的笑容。
孩子们抱着两只手都快抱不住的橙子跑过,前面追着黄狗,后面追着大鹅,鸡飞狗跳中洒下一串咯咯笑声。
安安趴在车窗上,眼睛追着孩子们跑。她两只手都贴了上去,脸蛋挤着快挤成一块小饼饼,也不舍得离开。看着看着,安安忽然拍了拍车窗,跟着咯咯笑起来。
只需要看果园村现在的模样,就能看出,曾经这里被怎样精心规划照料过。
规划?嗯……
叶泉听了姜欣悦的事迹,心里大致有了估算。她看向陆少璋,“算算?”
陆少璋随之卜算一刹,神色莫名,“此魂尚在人间,天机蒙蔽指向地府阴神。”
“不必再算了。”叶泉笑了。
多要些信息、全力卜算倒是能让陆少璋卜算确定具体在哪里,但没那个必要突破阴司干扰,触犯秩序。
一般情况下,叶泉轻易不会沟通已经下地府的鬼魂。但若不曾下地府,找起来就方便多了。
以姜欣悦的事迹,以如今地府缺少现代化人才的程度,大概率会被留下,不在人间城隍庙,也很可能就在地府城隍庙做事,一试,果然如此。
“阴、阴司?”杨老头听得稀里糊涂,急忙问,“大师,您……”
叶泉淡淡点头,“我答应帮你传话了。等从村里出来,我们就去城隍庙寻人。”
夏天的时候她来过落花省,以落花省城隍缺人的程度,捉个聚集百鬼的邪修都没法同时抽人守鬼门,还是别给他们增加工作量了,直接上门找他们询问比较方便。
杨老头大喜过望,叶泉拦住他道谢,“但我有个要求。你得告诉我村里哪家水果种的好,哪家养鸡鸭鹅猪养得好。你既然刚死一年,应该知道吧?要是我觉得不够好,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老头一口应下,拍着胸口信誓旦旦,“我们村我最熟悉了,种的养的都是绿色食品,保您满意!您想买啥,我一定跟您说最低价!”
正说着,路边过去一辆车,土鸡咯咯挣扎的声音从上面传出来,刷着某某酒店字样的车扬长而去。
杨老头立刻找到了新佐证,“喏,酒店大厨都来我们这买的!”
进了果园村,叶泉没立刻停车,先去了山上果园,赶了最后一波采摘园营业。
眼看只有一个小时就要彻底天黑关门了,这个点只有叶泉一行过来,守园的村民估计玩不了多久。这边有按时间收费也有按采摘数量收,村民干脆只收了半个小时的钱,给了袋子和开橙子的小指圈,让他们想摘哪个吃哪个就随便摘,吃完把皮带出来就行。
叶泉只是来尝味道,自然不会抢着塞多多的橙子。她漫步林间走在前面,打量着橙子们闻嗅味道,选出几个看起来最好的摘下。
果园村培育的品种确实很好,叶泉手指一划,紧实的橙皮随之破成几瓣,饱满橙香炸开。
细细撕掉白络,咬一口橙子,仿佛打开了橙汁饮料桶的水龙头,汁水瞬间淌满了手心。
一粒粒果肉像一个个果汁炮弹,在舌尖弹跳着,汁水丰沛无渣,清甜果香中微带一丝酸,非但不惹人厌烦,反而更凸显了橙子的清香。
成熟顶端的橙子连橙皮都是香气扑鼻的,没有经过浸渍白糖日晒变成青红丝,也没有处理成橙皮颗粒,就已经有了足以加在各种点心菜肴里的橙皮香。完全可以想见,等仔细处理后,它经过时间推移干燥浓缩出更馥郁的香味,将是怎样的美味。
“好精心养出的果子。”叶泉轻赞一声。
最好的橙子已经被吃完了,叶泉想了想,将分别吃过的几个橙子挑出来,挑出仅次的一个,递给身后的陆少璋,“尝尝。”
叶泉把橙子一递,随意甩手,让风带走手上黏着的多余汁水。
陆少璋单手拿着橙子,掏出手帕,托起她的手,轻轻擦拭。
叶泉甩手甩到一半停下,落日熔金天边晚霞为果林镀上金边,林间一下子昏暗下来。他们站在树下,光影朦胧,只有幽幽果香飘起,陆少璋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为什么呢?他尚想不明白。
叶泉挑了挑眉,“你在擦剑?”
“我……”陆少璋喉咙紧绷,飞快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他垂眼仔仔细细擦干净叶泉的手,却发现手帕只吸走了最后一点果汁,并没有多少黏着。
是了,叶泉的力量足以轻松去掉身上多余的污垢,他下意识拿出手帕擦拭,仿佛是多此一举。
陆少璋终于抬眼看向她,“你帮我擦了剑,我帮你擦手,是我应该做的。”
叶泉笑了一声,抽回了手,“小陆弟弟,做人呢,不是这样来往的。你可以再想想。”
少女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托着几个橙子走在前面。
陆少璋留在原地,心里不知为什么空落落的。
他说错什么了吗?做人,可真是个难题。
叶泉带着橙子走出采摘园,把剩下的抛给鬼崽。刚刚太阳没下山,就没带她一起进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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