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慢慢平静下来,柏微松了口气,笑了笑,“我认识你就够了。这位是叶大师,叶大师能帮你回去,兰兰,回家吧。”
梅兰飘向叶泉,叶泉拍拍她,“走吧,上车。”
梅兰乖乖应了,和柏微一起登上车后座,自以为隐蔽地打量着柏微,一副好奇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样子。
叶泉拎起晕晕乎乎的刘升,丢到后备箱躺着,顺便给老陈和清静各发了一条消息。
车开下山,刘升丢到最近的警局门口,免得出事碰瓷,也顺便给找人的警方节省时间。
吉普车安静地停在外面,梅兰看着雨幕里,刘升被拉起来,核对身份后表示涉及一起案件暂时不能走,她这才完全相信了柏微说的。
“我好像……吓他不让他用手机……是不是添麻烦了?”梅兰想不起来如何离魂,怨怒上头时的事都记不太清楚了。
叶泉端详了一下梅兰的魂魄,染过煞气不是很稳定的生魂,在慢慢平稳下来。“没关系,这不是送回来了吗?”
和唐易濒死时生魂执念离体不同,唐易是浑噩意识不清不知道自己是谁,梅兰的浑噩却是被怒火蒙蔽理智。
医院里梅兰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暂时没有醒,没铸就大错,也没超过离魂时间,可以让魂魄更稳定一点,慢慢送回去。
雨幕外一辆车停下,陈金宝拎着一个大袋子下了车,叶泉给他开门,从大袋子里取出锡纸盒子递给坐在后座的梅兰。
“现在送你回去,先吃点东西吧。”
“谢、谢谢。”梅兰小声说。
尽管是刚见面,但也许是叶泉带来了好消息,柏微又莫名熟悉,梅兰很能听得进去话。
在家里也是受照顾的孩子,听着爸妈老师的话长大,不受刺激时,梅兰看起来乖巧又文静。
打开盒子,一股浓郁的麻辣鲜香味霸道地占据了整个车厢空间,梅兰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虽然鬼并没有口水。
麻辣味最为先声夺人,铭刻入人们的本能记忆,光是闻着就能想象出该有多好吃,腾地升起辣得满头大汗的热意。
魂魄明明是冰冷的,却从记忆里泛出了一股暖。
“猪脑花?”梅兰想哭又想笑,“每到周末妈妈就会去买一个,说是补脑子的。妈妈很会挑新鲜的菜,爸爸很会做汤,炖一大碗,他们一口不吃,脑花都舀给了我,我和弟弟一起喝汤。”
大概每个家里有学生的、看重孩子的家庭,对以形补形和其他的补品,都有种深深的迷信。无论南北,饮食上都有奇妙的相似传统。
叶泉轻笑一声,“先吃点烤脑花,给你补补。等你回去了,再喝汤吧。”
“好。”梅兰轻轻应了,精心调配后的香味引诱着注意,比清淡的炖汤味道更鲜明。
芹菜香菜碎祛除了大多腥味,蒜蓉辣椒已经被烤出香味,一起托起了中间的小块。撕去了血膜,除了看起来还是个沟壑深深的脑花模样,猪脑的腥气几乎没有。
青红双椒圈撒在上面,调好的料汁红油半没过脑花,鲜亮颜色像火一样燎起。
比豆腐更嫩,更软绵,带着独特的胆固醇脂肪味道,卷着刺激的香辣入口即化,咽下去的时候,心底自然涌起一股柔软却充盈的满足。
梅兰抱着盒子,舀出一口又一口,动作格外用力,仿佛在泄愤。
“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喝猪脑汤。我和弟弟约好,考完试,拿到奖学金,要和爸妈一起去吃烧烤。”
去吃烤肉串,去吃蒜蓉烤茄子烤脑花,去喝冰可乐冰啤酒……从繁重的生活里暂时脱出来,去一起放松地吃一顿平常不舍得买的烧烤,就已经是梅兰能想到的最好的庆祝了。
烧烤贵也不贵,但对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的梅家来说,意义并不一样。
梅兰算出分数后早已期待过那一瞬未来,但没来得及拿到奖学金,就面对了猝不及防的恶意。
“我活着的时候都没吃到,没舍得吃,变成鬼了,却可以吃了……为什么别人都可以顺顺利利,我却得面对这些!我没办法不在意,凭什么别人犯错,是我倒霉啊!”梅兰越想越委屈,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其实知道自己冲动了,但她实在不知道,当时还能有什么办法。
父母只是最普通的人,他们已经够累了。能全家一起拒绝妥协,已经比很多人要好,梅兰似乎不该委屈,不该难过。
梅兰是个会反省自己的性子,也正因此,更为苛责自己,更容易钻了牛角尖。
叶泉笑了笑,“何必和别人比,逼着自己不在意呢?在意并没有错。”
叶泉看了一眼旁边的老陈,陈金宝活了八十多,变成鬼的这些年加起来,已经是百岁老人。连他都不能说,自己真正搞懂了自己的人生、死前真正什么都不在意,又怎么能要求女孩在逆境中事事冷静、做到最好?
她何必急着拥有看什么都风淡云轻的心境呢?
学校做不完的考卷拿了高分、同学朋友们一起挤上班车幸运的等到了一个座位、回家和家人一起高高兴兴吃一顿晚餐……甚至只是捡到一片好看的树叶,就能让人一整天都开心起来。
对什么都风淡云轻看淡了,往往不过是不得已为之,或是过尽千帆后的平静,但到那时,也很难再有那样简单的快乐了。
陈金宝看着女孩笑眯眯的,说出老人的经验之谈,
“一切还来得及。以后啊,多等等,多看看。人生路没有那么短,也不是只有一个事可以做。这边此路不通,也许另一边分叉就通了呢?之前路不通,也许坚持下去路就通了呢?不用着急让自己的未来和别人一样,慢慢来,没有人的生活完全一样,做你想做的事就够了。”
吱呀——
吉普车停在医院门前,梅兰抱着烤脑花的盒子,也吃完了最后一口。
“走吧,你可以回去上学了。”叶泉拉开车门,向梅兰伸出手。
从志愿出事到现在,梅兰像落进了一场一直醒不过来的噩梦,只是前半段是折磨,后半段是痛苦的报复。
梅兰看着车门外亮起的红十字灯光,声音很轻,像担心惊醒最后这段难得的美梦。
“真的,可以了吗?”
“可以。”叶泉握住了她的手。
梅兰回头,陈金宝和柏微一起对她挥挥手,露出鼓励的笑容。
“谢谢你们。谢谢大师。”梅兰飘出来,深深鞠躬。她用力对他们挥挥手告别,顺着隐约的牵引感,往前走去,步子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叶泉拎起陈金宝带来的另一个保温桶,慢悠悠跟在后面。
看起来走得速度不快,但始终能不紧不慢地跟在魂魄后,一直走到了病房。
看见亲人脸庞的一瞬间,梅兰扑上病房大门,像一只迫不及待回家的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走。
“姐姐!”趴在病床边守着的男生含着一汪眼泪,惊喜地喊了起来。
“303的病人醒了?!太好了!”呼叫铃响起,医生们紧急赶来。
梅兰睁开眼,还有些晕眩。她越过检查着的医生们,看到后面急匆匆带着晚餐回来的梅家夫妻俩。弟弟还没开始长个子,一直在后面蹦跶着,试图越过人群看她,好像一个错眼,她就会消失似的。
她仿佛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梅兰努力张开嘴巴,笑了一下,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梅家夫妻俩心疼坏了,一下子扑了上去,“哪里难受?兰兰,没事了,没事了,你可以去上重点了。姓刘的案子重新调查了,他肯定要吃报应!别担心,你好好休息好好听医生的话,咱们出院之后,一起看他倒霉!”
说到后面,两人已经咬牙切齿。
梅兰轻轻点了点头,乖巧地应了。
医生们还在检查,叶泉敲敲门,唤到梅家夫妻的注意。
“您是……”夫妻俩看着她,有些紧张。
叶泉轻轻一笑,笑意如春风抚平了他们的不安,“你们房东很担心你们,托我来送点吃的看望。正巧碰到孩子醒了,就当是祝贺礼物吧。”
柏家人是房东没错,但最初的房主柏微,怎么不算是房东呢?
“啊!这太谢谢您了。”夫妻俩双手接过叶泉递来的保温桶,半边心神还操心着病房里的女儿,眼睛含着泪花,“我们女儿刚醒,现在太匆忙顾不上招待,我们洗干净一定还。”
叶泉止住他们更多的道谢,摆摆手离开。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房东会这么好。
梅家走投无路时,试着找本地人房东打听过消息,房东的指点,帮了他们很大的忙。没想到房东竟还惦记着……虽然遇到了不好的事,但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梅兰跳楼送医院后,除了脑袋缝了针,有些脑震荡外,身体恢复得很好,只是迟迟没醒。见到人醒来,医院也松了口气,初步检查确定神志清楚,就通知再观察观察,恢复得好就能出院了。
梅家夫妻和小儿子千恩万谢不提,正送医生离开,就看到病房走廊冲来一群人。
梅家人脸色一下子变了,咬牙切齿,“姓刘的,你们来干什么!我们闺女都这样了,你们还想做什么?!”
“瞧您说的,我们这不是来看小姑娘吗?听说兰兰醒了,诶哟那可太好了!”刘家人脸上是不似作伪的欣喜,话锋一转,“你们住了这么些天,进医院就是烧钱,很吃力吧?上学和你们生活也要钱……我们家升升也就是对小姑娘有好感,他也认识到错误了,既然能上学了,要不就算了?”
梅爸爸后退一步,避开刘家人往怀里塞的卡,“你们什么意思?”
病房里渐渐清醒的梅兰,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经能听清楚外面在说什么。她努力张开嘴,“我……不。”
梅兰深呼吸一下,声音更清晰了一点,“我绝不,原谅。”
梅妈妈擦了擦眼泪,“对,不能就算了!”
刘家人急了,又气又怒,“你们怎么能这样啊!走刑事以后一辈子就毁了,当兵从政政审都过不了……你不是没事吗,又不是我们升升让你自杀的,小小年纪心肠这么狠毒,毁了我们升升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出具谅解,休想拿到一分钱!”
刘升这些天莫名其妙联系不上,刘家只当是他聪明了去找狐朋狗友去躲风头了,倒没怎么担心。只是警方的调查越来越不利于他们,只好让人盯着医院,等人醒了随时过来想办法拿到谅解书。
好声好气被拒绝,他们立刻变成了习惯了的威逼利诱。
听着他们倒打一耙,气得梅爸爸半天说不出话,只拦在病房外,重复着“走”赶人。
“我可以觉得事情很重要,但不至于重要到去死,你们这些害人的人,凭什么这样说呢?”梅兰声音还很虚弱,但清晰无比,“凭什么呢?要不是我们自己坚持努力,要不是官方帮忙,我的一辈子,也毁了啊!”
她心里像残留了一股平静的力量,让她可以有条有理地思考。
“我做了冲动的选择,我付出了代价。我原谅了他,他没有受到惩罚,还会害别人。他做了坏事,也该付出代价。法律会保护我,保护我要到该有的赔偿。所以……”
“拿走你们的钱!我绝不原谅!”
追着气势汹汹的刘家人来的记者,将梅兰轻但有力的拒绝,完完整整录了下来。记者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惊讶于小姑娘的清醒,更惊讶于她的坚持。
权利受侵害时,贫穷的人是很难坚持对抗的。失去的时间,失去的钱财,失去的家人未来,都是沉沉的压力。
迫于现实,没能坚持下去的人并不是完全错的,但无法获得正义完美结局,何尝不是社会的问题?坚持着讨回自己的正义的闪光,更让人想要呵护。
这段视频和梅家人窘迫却坚持的采访放到了网上,和嘴脸恶劣傲慢压根不觉得自己错了的刘家人对比,怜惜的越发怜惜,厌恶的越发厌恶。
不少人都提出,可以捐款帮助,也可以提供法律援助,帮他们免费打这个案子。
网友们越扒,扒出了更多疑点。
梅兰被改了志愿,按现在的制度,要是发现得早,可以找公安报案后找招考改回来,或者走纸质志愿审批。然而她发现得太晚,由于报名录取已经结束,大概率只能接受现实。
但好在这不是高考,中考高中录取还有些转圜余地。无论是当地教育还是重点一中,都愿意协调一下,让学生顺利入学,也就有了飞速协调完成的重点一中同意入学的事。
那么,为什么小姑娘会早早绝望呢?
【我知道,刘升叔叔是本地某个科长,关系还挺硬,刘升在学校打架都很拽的。】
【害,梅家去找重点一中和教育方面前,刘家人提前去过了。本来那会就是原则上不收,但可以收,介于两可之间,有个老师收了钱,就告知梅兰只能复读了,逼着他们只能面对刘家的威胁。结果没多久刘家人又登门说,无论是上中专还是复读,都愿意承担梅兰的学习费用……】
【好家伙,梅家根本拿不出中专和复读的钱,这意思是施舍点三瓜两枣,这事就过去了?】
【不止,刘升还跑去叫岳父岳母了,这是既害了人,还要别人忍着只能低头呢!】
学校和支持梅家的好意,被挡在了刘升和刘家人的乌云后,酿成了绝望的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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