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刘常山的天是真的塌了。
妻子去世后,刘常山找了个工厂卸货的工作,加班加点将欠的外债全部还清后,他便写了遗书打算离开这个世界。
唯一让他挂念的只有小黑。
小黑是他和妻子一起养的小土狗,聪明活泼又可爱,非常惹人喜欢。王霞健康时,刘常山经常和妻子每天都会一起下楼遛狗,恩爱得很。
但王霞得了阿兹海默症后,离不开人,小黑便再也没被遛过了,但小黑不吵不闹极通人性,反而帮了刘常山不少。
刘常山在厨房做饭时,小黑会在房间里看着王霞,一旦发现对方情况不对,它就会汪汪汪狂吠提醒刘常山。
王霞在医院里化疗时,刘常山因为困倦睡着,小黑也会汪汪叫醒他,让他及时为王霞更换吊瓶。
刘常山很喜欢小黑。
可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刘常山将小黑放进笼子里,他在笼子里留了封信和500块钱,述说了小黑的优点,希望有人能够领养小黑。
“爸爸照顾不了你了。”
他狠了狠心,将小黑放在了某家宠物医院前。
随后,他就去超市里买了木炭。
他回到了逼仄潮湿的出租房里,关紧所有的门窗,用湿毛巾塞上门缝,在铁盆里点燃了木炭。
刘常山躺在发霉潮湿的小床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一氧化碳逐渐弥漫,钻入他的口鼻中,他如同喝醉酒了一样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本能的求生欲让他想爬起来灭掉这盆木炭,可他已经意识模糊,不能动弹。
就在他缺氧抽搐之际,他听到了门外传来急切的狗叫声,以及狗爪子疯狂扒门的声音。
是错觉吗?
刘常山闭上了眼睛。
醒来后,刘常山发现自己在医院里。
是小黑救了他。
他在病床边看到了着急嘤嘤的小黑,小黑一双圆溜溜的黑豆眼睛泛着泪光,叫得极其委屈可怜,显然是极其担心刘常山的安危。
刘常山心中一软。
原来,世界上还有要依靠他的人。
他摸了摸小黑的脑袋:“爸爸这次不走了。”
刘常山决定为小黑再活几年。
……
流浪的五年间,刘常山虽然活得浑浑噩噩,但和小黑一起流浪游荡的时光,他总觉得是能从中尝出点甜味的。
一人一狗相互陪伴,分吃一份炒饭。
他很感恩。
他负责翻垃圾桶捡纸壳子,小黑则在人行道上草地里捡矿泉水瓶子,一起丢进他的编织袋里。
他的编织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宝贝。
春日里,他从编织袋里拿出梳子给小黑梳毛,小黑懒洋洋地眯眼翻着肚皮,舒服得满地打滚儿。
夏日里,一人一狗在小河边捡垃圾玩水,他将矿泉水瓶扔到水中央,小黑跳下水捡起漂浮着的瓶子。
秋日里,他把捡到的小孩衣服一顿裁剪,做成小黑的尺寸,让小黑和别人的宠物狗一样穿上新衣服。
冬日里,他把小黑裹在自己的破烂军大衣里,一人一狗紧贴着彼此取暖。
这样的陪伴,刘常山非常感恩。
但今天一整天,刘常山总是莫名心悸。
每一次心悸时,他就下意识四处找寻小黑的身影,在看到对方生龙活虎还在开心地摇尾巴后,他便松了一口气。
但在晚上九点,小黑一如往常钻到草丛里时,刘常山的心头陡然升起强烈的不详预感。
半晌后,草丛里传来小黑的一声凄厉的哀嚎。
果然,他的预感成真。
刘常山心脏一抖。
“小黑!”
他连忙丢下沉重累赘的编织袋,快速钻进了草丛里。他不惧灌木丛的尖刺树杈,脑袋伸进其中找到了小黑。
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小黑此时正躺在地上不停抽搐,它口吐白沫,呼吸困难。
“呜嗷……”小黑疲惫地看了眼刘常山,身体猛地痉挛,四肢打颤。
刘常山连忙查看小黑怎么了,他在小黑的脸上、四肢上发现了数个成对的口子。
小黑被蛇咬了!
看小黑的症状很可能是被毒蛇咬了。
“小黑不怕,我带你去医院。”刘常山心急如焚,当即抱起小黑跑向宠物医院,可此时已经接近十点了,宠物医院都关门下班了。
刘常山只好又把小黑带去普通医院急诊,在医院方表示[不给狗看病后,请去宠物医院后],刘常山崩溃了。
他大吼大叫,被两名保安架着扔出了医院。
“对不起小黑,对不起我救不了你。”刘常山抱着小黑靠在医院的墙边,反反复复向它道歉,两行眼泪流下,落在小黑的身上。
“汪……”小黑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它最后抬眼看了看刘常山,舔了舔他的手指,闭上了眼睛。
小黑走了。
它在刘常山的怀里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段。
刘常山痴傻地抱着小黑,呆若木鸡。
他望着天空中皎洁的月,心想:又是一个凉夜,可他却没了取暖的伙伴。
逐渐的,刘常山怀里的狗狗没了温度,慢慢在他怀中僵硬。
刘常山痴痴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看着怀里的老伙伴。
又过了十分钟,他从夹袄口袋里摸出炒粉老板给的名片。
【渡宠】:专业宠物殡葬服务,让您的宝贝走好最后一程。
几天前,炒粉干老板递给了他这个名片。老板还说这家店是做宠物殡葬的,缺个保安,问他有没有意向。
刘常山摇头。
他怎么可能去工作呢?
他是个拾荒的流浪汉,他并不想过多地与人交流,他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小黑一起活着便够了。
可现在,小黑走了。
看着手里的渡宠名片,刘常山决定,他要送小黑最后一程。
他看了眼渡宠的位置。
渡宠在下城区边沿的永溪镇,而刘常山一直在江城区的一附中附近活动,两地相距十五公里。
很远。
但刘常山打算走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小黑裹在自己的军大衣里,将它贴近自己的心脏。他用体温温暖着已经僵直了的小黑,缓慢向渡宠走去。
这十五公里,刘常山走了一整夜。
他常年流浪,一身旧疾,身体算不上好。他是凭着意志力走了十五公里,终于是将黑夜走成了白天。
刘常山靠在渡宠门前小憩,他对怀里的小黑说道:“小黑,咱们到了。”
一个小时后,他等到了店员姜彤的到来。
……
渡宠门前。
刘常山艰难地抱着小黑站起,他因为走了太久重心不稳,步履蹒跚,姜彤连忙去搀扶他。
刘常山扶着墙自己站直了身体,对姜彤摇了摇头:“不用扶我,我身上脏。”
姜彤看着刘常山怀里沉睡一般的小黑狗,想起上周三时,这只四眼铁包金还活蹦乱跳的,尾巴跟螺旋桨似的。
可现在……它却走了。
一个认识的鲜活生命逝去,叫姜彤心中闷闷苦苦的,很不是滋味。
姜彤心中沉甸甸的,她迟疑了下,问道:“我可以问问小黑是怎么去世的吗?”
刘常山声音听不出语气:“被蛇咬死了。”
姜彤难过:“啊,怎么会这样。”
刘常山叹了口气:“怪我。”
姜彤将刘常山引起了渡宠里,给他介绍着宠物殡葬流程。
“我们首先会给小黑清理一下,让它干干净净地走。然后是小黑的告别仪式,你可以和它说说话;接下来就是要火化了,大概需要四十分钟,最后要看你想怎么处理小黑的骨灰。”
姜彤说着说着想到火化费用的问题,她知晓刘常山肯定不宽裕。
为了让刘常山没有压力,她补充了句:“至于收费,我们渡宠免费为流浪动物提供火化服务,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情。”
刘常山摇头,坚定道:“不,我要付钱。小黑不是流浪动物,它是我的狗。”
第15章 小黑狗的遗言
姜彤瞬间无地自容。
她竟然如此低级,不仅以貌取人,还用自己可悲的常识对人妄加定论,实在是太卑劣了。
不仅如此,姜彤的脑海里还响起了小黑义愤填膺的狗吠声。
“汪汪汪!!!”
小黑又气又委屈,龇牙咧嘴地威胁震慑着姜彤:[就是就是,我才不是流浪狗呢,我是有爸爸的小狗!]
姜彤连忙向刘常山和小黑/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刘常山摇摇头并不计较,而是打断了姜彤的道歉:“不是你的错,不必道歉。我很理解,我这副样子确实不像能养活小狗。”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捉襟见肘的破旧军大衣,露出黢黑脚趾的布鞋,对着姜彤挤出个宽容局促的笑。
姜彤更羞愧了:“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以貌取人的。”
“真的没事,姑娘,我只希望你能让小黑走好最后一程。”刘常山提到小黑,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闪动着柔软的微光,叫人动容。
“好,我肯定会让小黑不留遗憾地走。”姜彤从内疚的情绪里跳出,想到自己的能力,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实现小黑的遗愿。
刘常山点头:“谢谢你。”
与此同时,小黑朝着姜彤哼哼唧唧:“汪汪汪!”
[这还差不多嗷呜!]
姜彤快速套上工作服,从刘常山怀里接过小黑:“我现在带小黑去清理身体,大概需要半个小时,您可以在休息区等待,休息区茶几上有饼干饮料,都是免费的。”
刘常山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姜彤将小黑抱进遗体清理室,第一次独自为小动物清理遗容。
她把小黑轻轻放在操作台上。
姜彤先用棉签蘸水,轻柔地擦去小黑嘴角的白沫。随后,她又着重清理了小黑的鼻腔口腔,擦去它脸部四肢上被毒蛇咬出的血迹,并清理掉小黑因死后失禁而糊在屁股上的尿液及粪便。
这算是完成了初步清洁工作。
姜彤拿出干洗粉,均匀地喷洒在小黑的背毛上,而后在狗狗身上分区域地搓洗按摩,让粉末更好地吸发挥药效。
在按摩了十分钟后,姜彤轻轻拍去小黑身上多余的干洗粉末、泥土灰尘和油渍皮屑,拿起梳子细致打理小黑的毛发。
不多时,小黑一身毛发变得油光水滑的,一点不像流浪过的样子。
并且,干洗粉里有添加植物精华香精,盖住了狗狗的体味,小黑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花香。
姜彤非常满意自己作品:“走吧,可以去见你的主人了。”
只是当姜彤抱着小黑走出遗体清理室时,却没在休息区看到刘常山。
不仅如此,茶几上的小饼干糖果矿泉水饮料一点也没被人动过的迹象。
他人去哪里了?
难道走了?
正在姜彤一头雾水的时候,就遇见了刚刚到店的沈白鹿。
沈白鹿带着清晨的露珠走进休息室里,在看到姜彤怀里的小黑后,他棱角分明的五官都因此软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下次见到它,应该是他它主人来渡宠面试工作,没想到会是这样……”
姜彤也沉默了。
太扎心了,上次她俩还在讨论小黑主人养得好又可爱,这次见到的却是它的尸体。
造化弄人。
沈白鹿摸了摸小黑的脑袋,轻声道:“被蛇咬了吗,小家伙受苦了。”
“是受苦了。”姜彤想到小黑控诉她的样子,会心一笑:“但是骂我的时候可精神了,因为我说它是流浪狗。”
“骂得好。”沈白鹿也笑了,轻轻点了点小黑的鼻头。
姜彤也笑了,倒是没有反驳自己的死对头沈白鹿:“对了,你有看见小黑的主人吗?”
沈白鹿点头‘嗯’了一声:“他在院子里徘徊,估计是怕弄脏房间,没有进来。”
“嗯……”姜彤心中很不是滋味,说不上来的心酸。
……
告别室里。
小黑狗躺在灵台上,周身围绕着一圈洁白的鲜花,它的身上盖着祈福黄布,宛若熟睡了一样。
这个房间里,一切都是洁净无暇的,雪白的墙壁、洁白的鲜花、铺了白布的灵台以及躺在灵台上的小黑。
而衣衫褴褛的刘常山则与这洁净的一切格格不入。
刘常山站在灵台旁,看着面前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小黑,他反而畏手畏脚近乡情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皲裂,满是污垢的手。
他不敢伸手触碰小黑。
他的手太黑太脏了,会弄脏小黑的。
姜彤看出刘常山的局促,出声问道:“你想洗个手摸摸小黑吗。”
刘常山有些紧张:“可以吗?”
“当然可以。”
水龙头前,刘常山一遍遍地用肥皂搓洗着双手,一双粗糙如老树皮的手,在他的反复揉搓下,几乎要洗蜕皮了。
姜彤看着已经洗得非常干净了,但刘常山却如洁癖一样一遍一遍地洗手。
姜彤知道,他是担心弄脏了小黑。
又是两分钟过去了,刘常山才停了洗手。
他在灵台旁弯下身子,抚摸着小黑的脑袋,像是梦呓一般:“小黑,爸爸对不起你,你要走好,下辈子争取投胎到有钱人家去,无忧无虑地活着,再不用跟着爸爸一起受苦。”
姜彤忍不住泪目。
她想起刘常山和小黑分吃炒饭,并把唯一的火腿肠给了小黑。她相信面前刘常山给小黑的爱并不会比别人少,甚至可能还要更多。
无论何种身份,爱是不分高低贵贱的,爱也并不会因为金钱而少一分污浊一分。
一阵汪汪汪的狗叫声在姜彤脑海里响起。
“汪汪汪!”
小黑有些着急:[不不不,我下辈子还要投胎到爸爸家!小黑最爱爸爸了!爸爸你要每天开心,小黑想和爸爸住在房子里,想每天都吃火腿肠。]
姜彤连忙转述给刘常山:“小黑说下辈子还要投胎到你家,它说自己最爱爸爸了。”
刘常山怔怔地看向姜彤,额前打绺儿的长发遮住眼睛,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姜彤继续:“它还说希望爸爸每天都开心,它想和爸爸住在房子里,想每天都吃火腿肠。”
自认铁石心肠的刘常山,在听到小黑的遗言后,也忍不住呜咽落泪。
……
小黑被推入焚烧炉后,刘常山就跟丢了魂一样。
他望了望窗外阳光明媚的天空,又看了看火化炉里的小黑,整个人似乎都干枯颓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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