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晶摇摇头:“我妈早不在了,我爸和我哥出去做事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陈兰君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阿晶。
阿晶疑惑地打开信封,眼睛猛然放大:“这……这些钱?”
这么多钞票,捏在手中的厚度,少说有一百来元。
“这些钱是秦老师、我们同学凑的,还有昨天我们卖简爱帽的收入,都在这里了。”陈兰君望着她,说,“我们想帮你,阿晶,你要不要,也帮一帮自己?”
阿晶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一张脸呆呆望着钱,再开口,喉咙有些哽咽:“我……”
“我们找到了一条凑齐医药费的路子。”陈兰君握住她的手,将这几天大家的筹划与实践一一道来。
“‘简爱帽’卖得很不错,我现在都有些担心,会不会我们做的速度跟不上,到时候没东西卖。”陈兰君故意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开玩笑,“要真那样,眼看这钱往外流,那我们可得心疼死了。”
“阿晶,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陈兰君稍有些忐忑。在这种事上,当事人的意愿反倒是最令她拿不准的。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撕毁所谓的“婚约”,冒着和家人翻脸的风险,走上另一条注定要依靠自己的路的。
阿晶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姑娘,可正因为听话、懂事,这种姑娘往往能自己给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厄运找理由,自己给自己洗脑,比如――
“我爸我哥哥也不容易。”
“要是这个时候悔婚了,那我家人的脸就丢尽了。”
“我的夫家也很好呢,愿意拿这么一大笔钱娶我。”
……
光是想想,血压就蹭蹭往上飙。
要是真能说出类似的话,那就算了。
尽管明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但陈兰君还是难以接受,这种感觉就跟为受冻的人去抱柴火,结果转头人家给你倒一盆冰水差不多。
她已经尽量地将前路规划好了,并且有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条路是可行的。可是,倘若阿晶自己想不清楚,不愿意帮她自己,那么陈兰君会立刻中止一切计划。
唯有自渡,方可真渡。否则,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她必须在开始的时候就弄清楚阿晶的态度,否则真要耗费了大家的努力凑齐了钱,获得个“感动,但仍没有改变”的结局,让她寒心事小,伤害大家的集体善意才是难以补救的。
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阿晶终于开了口。
“我爸也不容易……”
听到这个开头,陈兰君脸色虽然未变,但一颗心已经下沉。
“他养我和哥哥长大,确实付出了很多,在这左右的村子,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念到高中的。他对我,很好。我应该好好报答他。”阿晶抬头,望着阴灰色的云。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难过:“可是,这是我的人生,不是吗?”
陈兰君松了一口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是,归根结底,这是属于你的人生。”
阿晶轻轻扬了扬嘴角:“我念着他们的恩,之后也会报答,但是要抵上我的人生。”
这个一向听话懂事的姑娘摇了摇头,目光逐渐坚毅:“我做不到。”
她反握住陈兰君的手:“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帮我自己。”
很快,陈兰君就知道阿晶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爸爸找来了学校。
“我的女儿有来学校吗?”
即使秦老师说了没有,这个盛怒之下的男人还是不信,甚至强硬地要冲去寝室、冲到班上搜查。
还有两三个男人跟着,在学校里大吵大闹:“她是许了亲的人,忽然跑了算怎么回事?”
阿晶的爸爸甚至冲到教室了,左看右看都不见女儿后,他那涨红的一双眼落在陈兰君身上:“是你,那天你来找了阿晶,她就不见了!”
他面目狰狞地就要冲过来,被几个高大的同学拦住了。
体育委员阿力伸手轻轻一挡,把阿晶爸爸推得一退:“干什么!在我们班上还想欺负我们同学?”
“就是,你家女儿不见了,是你做爹的不地道,问我们?”
阿晶爸爸被拦着,隔空朝陈兰君喊:“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女儿在哪里?”
陈兰君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听到没?她说不知道。”刘黎脾气上来,把桌子拍得很响。
对峙间,学校的几个体育老师匆匆赶来,将几个不速之客围住,把局面一下子控制住了。
秦老师往阿晶爸爸面前一横,将陈兰君等学生挡在身后,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急什么?好歹把事情说清楚。”
“她就留了个纸条,我不识字,叫她哥哥认,这丫头说她不想结婚,要自己出去给奶奶筹医药费,筹到了就回来!”
“那和我们学校就更没关系了。”秦老师说,“你们再这样,我就叫联防队的过来。”
无所收获,阿晶爸爸一行人只得悻悻地走了。
这些人走之后,秦老师把陈兰君叫到办公室,问了一遍:“你知道阿晶在哪里吗?”
怕陈兰君误会她的用意,秦老师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她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不安全。我们作为老师同学应该帮助她。”
“我是真不知道。”陈兰君摇摇头,“不过,我想她应该安顿好了会主动联系我们。”
这天夜里,同学们外出摆摊。
为了防止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守株待兔,他们事先看好了三四个摆摊地点,电影院是最开始的地方,随着《简爱》的热度传至很广,摆摊的地点也变了,从工厂门口到卫校门口,再到繁华一点的公社,装备了陈兰君、刘黎和曹红药的自行车,这支队伍也可以称得上是机械化队伍,基本上打一枪换个地方,少有人撵得上。
一个女生悄悄走过来,曹红药正整理着腰包里的钞票,以为是顾客,头也不抬,张口就是话术:“‘简爱帽’要不要?和电影里一样的。”
只听得一阵轻笑。
曹红药察觉不对,抬起头,是阿晶冲着她笑。
“嘿,还真和兰姐说得一样。”曹红药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吧?你家人没找到你?”
摇摇头:“没有。”
她往后看了看其他两个同学:“兰姐不在?”
“本来应该不在的。”
声音带着笑意。陈兰君自街角的阴暗处走到路灯下,今天本该她休息,但想到阿晶应该会来找所以她特意过来,帮忙盯“打办”的人。
“还好吗?”陈兰君问。
“还行,”阿晶笑笑,说,“看,我带了什么。”
阿晶不是空手来的,她提着一个大化肥袋,解开展示给陈兰君看。
陈兰君凑近一瞧,竟然是一整袋编好的“简爱帽”和各色手套、围巾!满满当当的,颜色和样式都很好看。
“我这两天在乡里请一些妇女做的。”阿晶说得轻描淡写,但陈兰君瞧见她深深的黑眼圈,就知道她这几天过得很不容易。
陈兰君拍一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说。
阿晶将袋子放好,转身向同学们深深鞠了一躬:“真是太谢谢各位了,为了我的事,这样奔波。你们的恩情我都记着,谢谢。”
体育委员阿力挠挠头:“啧,不用啦,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都是同学,”曹红药说,“说起来,我还要向你道歉,作为班长,我应该主动关心大家有没有困难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阿晶急着说。
陈兰君噗嗤一笑:“不是……干嘛弄得这么好笑。”
简直有点像陌生人一样,你谢我我谢你的。
她一笑,阿晶与其他同学面面相觑,也情不自禁笑起来。
一片其乐融融。
却忽然听见黑夜里一声大喊:“要落雨了,快收衣服!”
第29章
静了一瞬。
陈兰君率先反应过来, 将蛇皮袋一收拢,手提着,抬脚踩上自行车。
“跑啊!”
阿力灵活地抓住铺在地上的垫布的四个角, 打一个结。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曹红药也急忙跳上自行车, 无缝衔接地接过大包袱,脚一蹬, 铰链“唰唰”响。
按照之前说好的, 曹红药带着货,骑车往南边跑;阿力几个作鸟兽散,脚下一双腿奋力奔跑,向四面八方逃窜。
行云流水, 看得阿晶目瞪口呆。
陈兰君往北踩了几下自行车, 一回头,发现阿晶怔怔站在原地。
她一个急刹, 停住,腿斜跨在地上。
“呆着干嘛?过来啊!”
“兰姐――”
黑夜里,几束手电筒的光乱糟糟打过来, 把她的马尾照得蹭亮, 好似金发一般。
“别跑,给我站住!”
“别跑!”
陈兰君急得朝她大喊:
“跑过来!”
阿晶懵懵懂懂,跑起来, 朝着她在的方向。
“前面的给我站住!别跑!”
傻子才不跑!
阿晶猛然发力,陈兰君伸手将她一拉, 总算将她拉到单车上。
“抓稳了。”
陈兰君把编织袋丢给阿晶, 自己俯身,全力蹬车轮。耳畔“呼呼”灌着风, 发丝乱糟糟打在脸上,胸膛里一颗心狂跳,她也全然不顾得了,只一昧地往前冲。
可千万不能被抓到!
陈兰君使出洪荒之力只差没把自行车蹬出火星子来。终于,后面喊追喊打的声音渐渐弱了。
他一边骑一边回头看。
“打办”的人又累又气,双手扶着膝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冲着她们的方向,骂娘。
“一个个的是蟑螂婆,跑这么快!”
陈兰君只顾狂骑,骑了很久很久。直到背后除了夜色,再也瞧不见这些人的踪影,方才敢停下。
一停才发现,她腿都软了。
陈兰君伏在自行车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扭头朝阿晶说:“还好吗?”
“嗯。”阿晶显然还没回过神,紧紧抱着编织袋,像受到惊吓的松鼠抱住它的最后一个松果。
陈兰君莫名很想笑。
“行了,没追来。”
这妹子怔怔盯着她,眼眶里啪嗒啪嗒落下泪来。
陈兰君都呆了:“这……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阿晶摇头,哭着说:“这么危险,你们还要帮我……”
“好啦,都是同学,互相帮助。”陈兰君劝,“别哭了,到时候引来人,不好。”
阿晶立刻不哭了。
回到学校,今夜其他几个已经在门口的香樟树下,正聊天。
阿力还有声有色的演起来了:“那个人在后面追,我就往前作死的跑!他腿这么短,怎么可能追上我,啊,兰姐回来了。”
“兰姐,没事吧?”
“刚看到你忽然停下,吓死我了。”
大家纷纷和陈兰君打招呼。
陈兰君一一答应,数了数人数,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才彻底放下心来。
“今天好玩吧?”
她笑眯眯地问。
“好玩!好刺激!”阿力哈哈大笑。
陈兰君抬手赏了他一笑:“被抓到就不好玩了!”
之前他们也遇到过一两次“打办”的人来抓,通常是一两个人,都给陈兰君他们轻飘飘躲过了,但这一次,对方起码出动了四五个人。
很显然,不是恼怒了“猫捉耗子还让耗子一溜烟跑了”的戏码,就是有什么事上面下了命令要狠抓。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是个好兆头。
陈兰君想了想,说:“明天和后天大家都歇着,避两天风头。这个,看在学校内能不能卖掉。”
“应该没问题。”曹红药说,“之前就有几个预订的,正愁没有货呢,刚好趁这两天大家多赶一些。”
凭这陈兰君的妥善安排,由同学组成的投机倒把小分队充分发扬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八字方针,一个月的时间,虽然被撵了好几回,但一次也没有被彻底抓到过。
*** ***
“数一数,看钱够了没?”
黄昏的杏林里,陈兰君将一个军绿色行李袋拉开,里面黄黄绿绿,装了好多钞票和硬币。
数学的第一第二,曹红药和刘黎分别数了一边,一对:“345块钱!”
这个数字一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同学不约而同“哇”了一声。
“加上之前的,够了!够了!”小年乐得直蹦Q,两个小辫子一晃一晃的。
陈兰君将整理好的钱放进袋子里,递给阿晶:“喏,我们做到了。”
阿晶握着袋子,喉头哽咽:“多谢大家。”
“诶诶诶,是喜事,别哭。”刘黎故意板着脸吓她,“你要真掉金豆豆,我把钱偷走。”
“你敢!”曹红药瞪她一眼。
刘黎无所畏惧地回了一个鬼脸。
陈兰君笑了起来,这一次并肩坐着后,同学间的关系也更融洽了。
她拍拍阿晶的肩,说:“今天要不你在宿舍凑合一晚?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家去。”
虽然钱是够了,但阿晶的家人,让陈兰君有点不放心。万一要是阿晶爸爸和哥哥两笔钱都要呢?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还是得去保驾护航才行。
阿晶点点头:“好。”
第二天,陈兰君载着阿晶回家。
还有两天就要元旦了,正值农闲时候,乡间的农人有补瓦的,有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悠悠闲闲,云又白又近,仿佛一抬手就能摘下来。
单车后座的阿晶轻轻哼着小调,是《白毛女》的唱段,“我盼爹爹心中喜,等爹回来心欢喜,爹爹带回白面来,欢欢喜喜过个年,欢欢喜喜过个年!”
歌声飞在风里,自行车在颠簸的小路起伏,忽然听到“啪”的一声,陈兰君用力抓紧把手,才不至于连人带车摔倒。
“怎么了?”
“好像是后轮胎爆了。”
陈兰君观察了一下,这一段土路上有许多尖锐的小石子,应该是这原因把胎扎破了。
“诶呀,真是对不起,要不是你到我家来,也不会爆胎。”阿晶很不好意思。
“没事,能修就行。”
陈兰君直起身,笑着说:“刚好走一走路。”
阿晶家的墙遥遥在望。
到了自行车没法骑的地方,阿晶帮忙推着自行车走。
快到了。
阿晶愉快地喊:“奶奶,我回来了。”
她帮着将自行车停好,鼻子嗅一嗅,皱起眉:“一股农药味,谁把瓶子弄倒了。”
陈兰君听了,有些奇怪。虽然如今用农药很普遍,但明明现在不是农忙时候,乡下人家应该没有浪费农药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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