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哦,”刘黎忽然想到一事, “你们说,我去念英语专业,以后去当外交官, 满世界跑, 怎么样?”
曹红药建议:“那你高考得把英语考好了。”
这年头的英语并不计入高考的总分,只是在大学录取学生时作为参考,因此许多志不在学英语的同学, 现在都不大复习这个了。
陈兰君也笑着说:“很好,这样远大的志向, 一定能倒逼你学习了。”
刘黎嘿嘿一笑, 又说:“兰姐,你知不知道, 曹红药的理想是什么?”
“你知道?”曹红药很疑惑。
“我怎么不知道,我对我的老对手还是很关注的好吧。”刘黎扭头,不等陈兰君回答就抢先公布答案。
“她想当工程师!”
曹红药很坦率地承认:“是的,我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为国家为人民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我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
她们这年代年轻一辈的缩影,纵使生长的物质条件并不丰富,但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
陈兰君原本是微笑着的,可当听见刘黎问她“兰姐,你想成为什么人?”
她的笑容稍稍淡了些。
“我……”她皱一皱眉,“我也没想好。”
刘黎“哦”了一声,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可是,陈兰君却一直沉浸在那个问题里,没有释怀。
细想一想,她好像确实没有那种热血沸腾的理想,像是要成为一位成功的外交官、一位优秀的工程师。
在第一次不太长久的人生轨迹里,她打过许多工,积累了一定的资源,开了一家厂子,给人做代工。虽然说起来算是事业有成,但真要说多喜欢这个行业,也未必。
现在,迄今为止的第二人生,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要坚持的理想,想的只是要赚点钱、让家人轻松点、自己也轻松点、顺便弥补一下过去的遗憾。
和曹红药、刘黎她们那样的远大理想比起来,感觉有点太没有热血了。
这样的认知,让陈兰君觉得有些沮丧。
她越想,越有些钻牛角尖,思绪纷飞,觉得自己有点浪费了这宝贵的第二人生。
情绪不好,晚自习复习不大顺利,陈兰君略有些烦躁地将手中笔放下,借口上厕所,从教室走了出去。
满天星辰,她在教学楼背后的台阶上坐下,台阶有些凉。
静静发了一会儿呆,有人拍她的肩膀:“怎么了?”
转过头,是刚查完晚自习的秦老师。
“啊,没什么,就是学累了,出来透口气。”
秦老师点点头,问:“不介意我在这里也坐着歇一歇吧?”
“没事,老师你坐。”
秦老师挨着陈兰君坐下,并不说话。
树叶随风而动,一片簌簌声。
陈兰君犹豫一会儿,轻轻开口:“其实,我是有一点迷茫。”
她将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秦老师听得很认真。
“所以,你是觉得自己没有那种听起来很热血的目标和理想?”
“是。”
“那就没有呗!”秦老师很痛快地说。
这个回答出乎陈兰君意料之外。
秦老师说:“有的人比较幸运,很早就能确定自己的理想,有的人就要慢一点。你还年轻,‘路漫漫其修远兮’,慢慢求索就是。”
“就是真找不到,也没什么,能把这一辈子好好过完,就已经很厉害了。”
陈兰君笑起来:“老师倒是豁达。”
“什么豁达,难道不是么?”秦老师也笑起来,“一辈子长着呢。”
一辈子虽然长,但距离高考的日子,却是越来越短了。
天气一热,毕业班的教室里,弥漫着清凉油的气味,一是为蚊子,二是为使自己保持清醒,毕竟早上七点第一堂课到晚上十二点下晚自习,实在太磨人了,虽然有意志力强撑着,但眼皮子还是打架。
陈兰君也养成了随身携带清凉油的习惯,两分钱一个的小小铁皮圆罐,教室放一个,口袋放一个,寝室放一个,一旦学到要睁不开眼睛,她就拧开清凉油,抹一点涂在太阳穴上,这么一刺激,又能背几页书。
在高考之前,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添志愿。
没错,这年头的志愿,得在考试之前就填好,全凭自己的估计和预期,非常考验人的心态。要是填的院校太好,自己的分数达不到,那就没有然后了。可是若是填的院校没那么好,自己最终的高考分数比该院校的录取分数高上几十分,那也是能让人记一辈子的遗憾。
“同学们一定要根据自己模拟考试的成绩,对自己有一个正确的预估,来填报志愿学校。”
秦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遍注意事项,这才把填志愿的资料发放到同学们的手中。
陈兰君收到那一张志愿填报单,下意识看了看左右。曹红药和刘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提笔写字,毫无迟疑。
她慢吞吞打开笔帽,先写下了“明德大学”四个字。
可是到专业那一栏,却久久不能落笔。
上一回填这张单子,她写的是中文系。乡下孩子,连大学的门都不知道往哪边开,对于其中的生活全凭想象,更别说详细的专业计划了。陈兰君从前知道的专业,也就语文、数学、政治等几科,基本局限在高中课程范围之内。填中文系是因为她语文好,觉得比较有把握。
那么现在,该写什么呢?
犹豫良久,一直拖到秦老师催着上交志愿填报单,陈兰君方才飞快在纸张上落笔,匆匆写了几个字,交了上去。
秦老师瞧见她写的,惊讶地挑了挑眉:“这个专业……你确定?”
“嗯,就这样吧。”
陈兰君将笔帽合上,重新找出一份复习资料,开始看起来。
高考那日,学校外拉起了一条警戒线,好些带着红袖箍的联防队员在校门口走来走去,谢绝家长和看热闹的人的靠近。
陈兰君他们的考场就在本校,按理说可以不必早起。然而高考这一日,寝室里每一个人,在起床铃响起之前就睁开了眼。
小年哭丧着一张脸,抱怨:“我太紧张了,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
陈兰君安慰她:“没关系,我们年轻人,少睡一点反而精神。”
大家互相打气,纷纷踏上自己的考场。
陈兰君的考场在二楼,靠窗的后排角落,可以看见每一个考生。
除了年轻的应届生之外,还有些年长的,有胡子拉碴的大叔,也有比较成熟的妇女,这些是因为种种缘故被耽误的往届生。
监考老师有两位,一前一后站着,反复强调高考的重要性和严谨性。“有违纪的,当场取消考试资格。”
楼道里还坐着一个卫生院来的大夫,以防有考生过于激动而发病的。
“叮铃铃”考试铃响起,陈兰君抓起笔,将所有杂乱的思绪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开始答题。
第35章
平心而论, 刚恢复高考头几年的试卷题目难度,比起之后的是要简单一些的。
第一门是语文考试,第一类题型是填词, 有部分词语给了拼音提示,比如“海上出现的虚无缥-----(miao)的------(huan)景……”然后是改病句、文言文注音两类题型, 没有阅读理解,最后是写作题, 给了一段小故事, 写读后感。
陈兰君提起笔,“刷刷刷”就写,这些对她来说难度不大。等作文写完,她检查了两遍前面的题目, 提示铃却还没响。这时候的教室里没有挂钟, 全凭铃声提醒,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结束, 她索性又检查了一遍。
等到终考铃响起,卷子交上去,原本寂静的考生立刻迸发出各种声音。
有人抱怨作文题给的小故事看不懂, 也有人烦恼考试时间没把握好, 作文没结好尾的。
“都怪我家不肯给我买块手表,”那个同学大声抱怨,“弄得我都不知道时间。”
陈兰君瞥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心想有块手表确实方便些,不然连时间都无法准确掌控。只是现在一只手表太贵了, 最便宜的少说也要一百六七, 重生之前陈兰君自己就倒腾过手表,看现在的手表价格, 就跟后来拿着千把块小灵通的人回望上万块的大哥大一样,觉得有些不值,所以一直没买。
接下来的考试科目,她都答得很顺利,几乎每一门答完了还有剩余时间。难度比较大的还是数学,卷子一发下来,就有考生叹气。
第一题超出了当时许多学生的学习范围,要按照要求,做因式分解。
陈兰君一看倒是乐了,她原本卖的那个复习资料,专门讲了这类题型。后来学校发了笔“财”,印出复习大纲时,也“借鉴”了这一点,所以县一中的同学大多做过类似题型。
果然,考场中几个县一中的同学微微笑,和其他学生的神情迥异。
考试一共持续了三天,将最后一门考卷交上,陈兰君松了一口气。
就凭她的答题情况,考上明德大学应该是稳了。
考生们或兴奋或落寞,纷纷收拾好纸笔,走出考室。一些中年考生动作更快,想来是家里有事要做。
坐在陈兰君前面的就是一个中年大姐,一考完试,立刻把东西收拾好,因动作急,一支笔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陈兰君脚边。
陈兰君弯腰捡起笔,递给大姐:“着急回去?”
“谢谢,确实着急。”大姐无奈地微笑,“我带小女儿来高考的,孩子暂时放在学校食堂工作人员那里,我得赶过去看看。”
食堂工作人员?陈兰君问:“是葛大伯那里?”
“是,就是那里。”
陈兰君好奇,跟着大姐一路往葛大伯那里去,进门一看,果然有两三个孩子在。葛大伯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哭得正厉害。
大姐心疼道:“别哭,妈来了。”说着就把孩子接过来哄。
葛大伯如释重负,“幸亏考完了。”
陈兰君笑着说:“大伯今天兼职保育员?”
“有什么办法,”葛大伯笑着摇摇头,“能帮一下就帮一下,她们这些考生,家里人没空看孩子,只能把孩子带过来了。”
说话间,又匆匆跑过来一个考生,对着葛大伯千恩万谢的。
“实在多谢,孩子爸爸今天也高考,在另一个考场,挺远的,我只能把他带来。多谢你照看。”
“没事,考试要紧。”
葛大伯转头,向陈兰君感慨说:“都不容易,前年刚恢复高考的时候,还有个年轻妈妈抱着没断奶的孩子来考试的,我只得硬着头皮照顾,熬点米汤喂。G,我炉子上还有米汤呢,你吃点吧!考那么久,肚子早空空的了。”
“不用麻烦,”陈兰君忙说,“和同学约了等下一起吃饭,我就过来看看。”
同葛大伯道别后,她转身向外走去。
考试前就和曹红药她们约好的,考完之后在学校前边的第二国营饭店见面。
因为耽搁了一下,陈兰君是最晚到的,小年一见她就起哄说:“来最晚的请喝汽水。”
“行。”陈兰君很痛快地给每人点了一瓶玻璃瓶汽水,开瓶器一起,噗呲噗呲直冒泡。
“敬高考――干杯――”
“干杯!”
几支橙色玻璃汽水碰撞在一起,很有夏天的感觉。
陈兰君骑车骑得急,猛灌了两口汽水,凉气压过暑气,整个人都很畅快。
刘黎笑着问:“考得怎么样?”
“还行。”
“我刚才和曹红药对答案呢,数学最后一题你是什么答案来着?”
“诶诶诶,我不对答案的。”
陈兰君故意堵着两只耳朵,以表达自己的态度。
“你这人……”
“行啦,”曹红药笑着说,“那就不对,反正兰姐肯定没问题。你是填的明德大学吗?”
“对!”陈兰君点点头。
刘黎勾住她的肩膀,大笑道:“行啊,我俩肯定继续大学同学没跑了。你和小年就去北方吧。”
“燕京是北方,我填的沪城怎么也成北方了?”小年反驳说。
“无所谓啦,岭南往上都是北方。”
大家一边谈天,一边吃菜喝汽水,走出国营饭店时已是漫天霞光。迎面有暖暖的晚风吹来,刘黎被这风提醒,说:“对了,前些天我又听了一首好歌,正合此情此景,我唱给你们听。”
她清了清嗓子,唱到“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1980年最红的一首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陈兰君也开口唱:“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
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
愿我们自豪的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
八十年后的新一辈在宿舍睡了最后一晚,各自奔东西。
陈兰君踩着自行车,悠悠然然往家的方向。天气很好,云飘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一路都有知了在叫。
“妈,我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在门口守了许久的郑梅探了个脑袋出来,看了看。确认陈兰君脸带笑意,而不是去年这时候的一脸阴沉,郑梅抿了抿唇,说:“回来了就行,老陈,把井里的西瓜拉上来。”
井里吊了一整夜的绿皮西瓜,拉上来,用刀一剖,西瓜的清香与凉意扑面而来。
陈志生拣西瓜中间最红的部分切了一块,递给陈兰君。
陈兰君捧着瓜,咬了一大口,看看左右:“小妹呢?”
“还没放假呢,她学校不是考场,还要一个礼拜才暑假。”
郑梅拿了把大蒲扇,一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的二女儿:“怎么样,考得还行?”
“不错。”
郑梅就笑:“你这丫头说不错,那一定是很好了。”
“总是有学校念的。”
“那就好,你也可以歇歇。”
晚饭极其丰盛,陈兰君往桌前一坐,都有些惊着了。一条清蒸鱼、一碗粉蒸肉,一份荷叶鸡,还有一盆莲藕排骨汤外加炒青菜。
“哇,伙食这么好。”
“双喜临门,当然好啦。”陈志生一边倒甜酒,一边笑着说。
“我高考结束算是一喜,还有一喜呢?”陈兰君问。
陈志生指着郑梅说:“喏,本村的村长就坐在你面前。”
郑梅“啧”了一声,难得有些扭捏:“诶呀,说得跟什么样的。”
陈兰君笑着去抱她:“好哦,我现在是村长的女儿,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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