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婉自从住进了年家胡同后,也不愿闲着,每日帮着云初打理香料铺的生意,得空了,还会给香料铺里的香露、锥香、盘香,香丸用的香瓶、香盒,香筒描描花样子,客户买了都说,香露好闻,香瓶好看。
这日,裴源行跟着青儿一道进来的时候,云初正抱着璇姐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在逗孩子玩耍。
璇姐儿见来了生人,小手指还含在嘴里,从拨浪鼓上收回目光,一双葡萄似的眸子就这么定定看着他,满眼的好奇。
裴源行眼皮一跳,忽而想起那回在韩府,他在那里遇到了韩子瑜的侄子,那小子对上他的视线后,吓得赶忙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任凭韩子瑜怎么逗他哄他,都没心思再吃一口摆在桌上的糕点了。
韩子瑜当时还埋怨他,说他的眼神太可怕,惊到孩子了。
韩子瑜的侄子是个男孩儿,又比璇姐儿年长了好几岁,见到他尚且还会害怕,璇姐儿更不知该如何畏惧他了。他眼神一向犀利惯了,这会儿指不定已经吓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了。
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才勉强将眼神放柔了些许。
他轻轻地坐在了云初旁边的石凳上,璇姐儿也是古怪得紧,一双圆眼忽闪忽闪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落了坐。
裴源行余光瞥见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想扭头与璇姐儿对视,却又怕自己吓着了孩子。
尴尬间,一双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攥住了他的衣袖,嘴里咿咿呀呀地蹦出几个没人能理解的字眼。
裴源行心下一紧,就转过头去,她对上他的视线,竟冲他咧嘴咯咯笑了起来,松开他的衣袖,朝他伸出了小胖胳膊。
毋庸置疑,她要他抱抱她。
饶是在战场上有勇有谋的裴源行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云初以为他没能领会璇姐儿的意思,笑吟吟道:“璇姐儿这是要你抱抱她呢。”
裴源行心里软成一片,手伸出去接过女婴,小心翼翼地抱着璇姐儿,僵硬地护着孩子的后背,生怕摔了她似的。
云初有些不放心,忙在一旁示范他该如何抱孩子才不会摔着璇姐儿。
她手把手教他,两人不可避免地离得近了,近到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
他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始作俑者却半点没察觉到不对劲,只是耐心地教他该如何抱孩子。
他看着她白皙纤细的颈脖,不由得心想,倘若当初他没有那般愚蠢地作死,是不是那时候她也就不至于太过厌恶他这个人,抗拒他的接近?
兴许他们俩就不会走到和离这一步,假以时日,他们可能还会有个孩子。
一个聪慧又漂亮的女孩儿,跟她的母亲一样,比璇姐儿还要可爱百倍。
云婉描完花样子,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刚好瞧见裴源行正抱着璇姐儿坐在石凳上,云初在一旁低声叮嘱他些什么,璇姐儿倒是心大,分明是第一次见到裴源行,竟悠哉游哉地靠在他怀里呼呼大睡。
她轻轻地呼着气,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鼾声,睡得格外香甜。反观抱着她的那个男人,僵直着脊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璇姐儿。
云初也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薄唇微翘起一个弧度:“不用这般小心翼翼,放轻松些,只注意着拢住孩子别让她滑下去就行。”
看着这一幕的云婉也跟着笑了起来。
云初听见她的笑声,回头循声望去,云婉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有事交代她。
云初起身走到她面前,被云婉拉着进了屋内。
云婉瞄了眼紧闭的屋门,问道:“你和裴公子……你们到底是……?”
见云初犹豫着不作声,云婉弯了弯眉眼,“此处只有我们姐妹俩,你不妨跟姐姐说几句真话。”
云初转身坐到炕上。
云婉的眉梢带了点笑意:“你总也瞧见了裴公子是如何待我们的璇姐儿了吧,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很会疼孩子的好男儿。”
孩子的眼睛是顶明亮的,纵然是再会演戏的人,孩子也能分辨得出那人是不是真心待她。
璇姐儿并不会对卢家的那些人如此亲近,璇姐儿祖母还抱怨说璇姐儿性子不好,只有她这个当母亲的知道,璇姐儿聪慧着呢,她定是察觉到裴公子的好,所以才愿意伸手要裴公子抱她。
那裴公子见璇姐儿在他怀里睡着了,全身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摔着了或是弄醒了璇姐儿。
若是他自己的孩子,他更会疼到骨子里了。
至于裴公子对二妹妹的心思,更是明眼人一瞧便知。
“初儿,我也是过来人了,裴公子便是什么都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心里很在意你。”
云婉坐在了云初身边,“初儿,你可有考虑过跟他……破镜重圆么?”
六月初六晒衣节,青竹她们将两位姑娘的东西都拿到院子里晒晒去霉,忙得脚不沾地。
璇姐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窗外的箱笼咿咿呀呀个不停,没人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乐呵呵地自言自语。
玉竹笑了笑,道:“璇姐儿是看到漂亮的衣裳也想做新衣裳了吗?”
云初眸中含笑道:“我拿两块刻丝料子出来给璇姐儿做几件小袄,过几个月天冷了正好用得上。”
云婉听了忙拒绝道:“小孩子哪用得了那么好的料子。”
“姐姐,这料子不就用来做衣裳的嘛,哪有小孩子用不得好料子的说法。”就算是小娃娃也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是。
正说笑间,青竹听见外头有人敲了门,穿过院子去应门,不消片刻,便又匆匆忙忙折回屋里来了。
“大姑娘,那卢公子现下正在门外,说是找您来了。”
第八十四章
云婉的神情顿时冷了几分:“由着他去, 不用去理会他!”
青竹面露难色,踌躇了一下终是说出了口:“可奴婢瞧见卢公子直挺挺地跪在大门口,他还说, 您若是不见他, 他就待在门外不走了。”
云初的眉头蹙起一个弧度, 扭头看着云婉:“姐姐,这……”
姐姐好不容易才跟卢弘渊和离逃开了他的魔爪, 他怎地又找上门来了?
来了倒也罢了, 还闹起了长跪不起的把戏,是知道姐姐性子温婉便使出这招苦肉计,指望姐姐对他心软么?
云婉冷着一张脸, 连眼皮子都不屑抬一下:“这不是他第一次对我下跪了, 可是他每回都只知道跪, 却又屡次不改恶习, 跪不跪又有何用?我对他早就已经死心了。”
开头几次见他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懊悔不已, 嘴里说着他下回一定改, 她还会对他心软, 信了他的话,不过数日, 他便又在一番醉态下对她动粗。
后来她怀了身孕,初为人父, 起初他也清醒过一段时间, 跟她保证说他会痛改前非。
她又选择了相信他。
不过短短几个月, 他又故态复萌, 不顾她还怀着身子,每回只要喝醉了酒, 依旧对她拳打脚踢。
那时候她才对他完完全全死了心,明白他这辈子怕是都不会改了。
青竹不放心,生怕卢弘渊生事,转身走出屋子,透过门缝观察外头的动静,这一瞧,便发现卢弘渊仍跪在门前一动不动。
光是这样倒也罢了,只是他如此一闹,霎时惊动了左邻右舍,住在胡同里的街坊邻居都放下自己的事,跑出来看热闹了。
青竹气得跺了跺脚,恨不得操起扫帚就冲出门去将卢弘渊赶走,又怕她这么做非但没法将他赶走,反倒平白让邻居看了笑话,让大姑娘和二姑娘住得不安生,那便不妙了。
正感到愤愤然,留在屋里的云婉和云初已隐约听见了大门外传来的一阵阵喧闹声,云婉将璇姐儿朝云初怀里一塞,起身走了出去。
对卢弘渊不理不睬任由他在门外跪地不起也不是个办法,若是因为她的缘故连累了二妹妹,那她定要愧疚死了。
她推开大门,目光冰冷。
青儿见看热闹的邻居更多了,忙将他们都赶回了自个的家里。
“卢弘渊,你我已和离,能别纠缠不清了么?”
卢弘渊刚抬起头,只来得及唤了一声‘云婉’,余下的话就被云婉的这席话给堵回去了。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红,死死地盯着云婉,倏然伸出右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他手上用了十足的力道,云婉挣脱几次都没能挣开。
云婉是知道他的蛮力有多大的,见自己挣脱不了,便扯着嗓子道:“卢弘渊,你不要再发疯了,你信不信我真去告御状?”
卢弘渊仍拉着云婉不肯放手:“我从未说过我要和离,父母亲给你的那张放妻书不作数!”
拉扯间,云初已追了出来,挡在了云婉的面前。
“卢弘渊,你说放妻书不作数就不作数么?你可不要忘了,姐姐手里的那张放妻书可是画过押,在户部登记过的!”
卢弘渊闻言朝她看来,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都是因为他这个小姨子夹在中间挑拨离间,让云婉起了跟他和离的念头。
云婉素来性子温柔,不是云初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云婉会这般狠心待他么?
那日,戴嬷嬷说漏了嘴,让他知晓了云婉在向父母亲开口索要放妻书前,云初来卢家看过云婉。
来探望璇姐儿和璟哥儿倒也罢了,偏生那日云初还趁着仆妇们不在屋里伺候的时候,偷偷追问云婉这种日子还有必要继续过下去么。
没多久,云婉便拿到了放妻书,带着璇姐儿离开了卢家。
他怒斥戴嬷嬷为何明知此事却不早说,戴嬷嬷说那日她人在屋外,里头的说话声又压得低,她着实听不真切,故而她心里虽存有疑惑,却也没将一桩没影的事闹出来。
戴嬷嬷能说的并不多,但她说的那些足以让卢弘渊记恨上了云初。
他跟云婉是夫妻,他们之间便是真有什么矛盾,也不用云初在当中乱搅和一通。
这会儿又见云初挡在云婉的前面一脸戒备地看着他,憋了几日的戾气终是止不住地往上翻涌。
他攥紧了拳头就朝云初挥了过去。
云初眼皮一跳,云婉已将她拦在了她身后。
卢弘渊的拳头还未打到云婉,刚把邻居赶回去的青儿姑娘已一招将他揍倒在地上。
他被打得有点蒙,头晕眼花看不清袭击他的人,只听到胡同口有急促的马蹄声直奔他们而来。
裴源行从马上跳下来,将云家姐妹护在了身后。
卢弘渊暗暗叫苦,这会儿已经看清打他的人是位姑娘,那姑娘身手不凡,现在又来了个裴源行,他心里气不过,不由骂骂咧咧地道:“死八婆,有人护着你还不够,还叫来了你的姘头替你撑腰,以为我卢弘渊就会怕你了不成!”
裴源行握住了腰畔佩剑的剑柄,将它拔出了鞘,指向了卢弘渊。
云婉大约是受不住了,跑进了屋里。
卢弘渊抬起手背擦去了溢到嘴边的血迹:“原来是裴公子啊。前些日子不就是你将我送去了牢里么?我正纳闷着呢,我哪就得罪了你,惹得你这般针对我,原来你不过是为了讨好这个死八婆!
“你们自己和离了,便见不得旁人好,暗中撺掇了云婉跟我和离了才甘心么?我卢家的家事,岂容你们来瞎掺和!”
他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地骂着。
裴源行静静望着他,脸上分明无半点表情,眼神却阴鸷得吓人。
卢弘渊被他看得心尖发颤,翕动了一下嘴唇还要骂下去,裴源行已举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脖颈处的触感冰凉一片,裴源行眼底肃冷的神色更是让他感到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腾而起,他不由缩了缩脖子,瑟缩地朝后退了一步。
“怎么不说下去了?”裴源行问道。
心想着他此刻的怂样若是被云婉瞧了去,或许愈发不愿回卢家了,卢弘渊脸色变了又变,故作镇定地抬手将搁在他脖颈上的剑轻轻地朝一边推开了些。
“裴公子,容我提醒你一句,现如今你已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了,今日你若是动我一根汗毛,我们家若是追究起来,你定会吃不饱兜着走。我好心奉劝你,还是莫要再管闲事的好!”
裴源行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一脸淡然地将剑再次抵在他的脖子上,似是浑不在意他的话。
卢弘渊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因极其忍耐而发着颤:“我看你敢!”
裴源行眉峰微微一挑,一字一顿地道:“那你大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卢弘渊就算再傻也瞧出来了,裴源行绝非只是嘴巴上撂撂狠话而已。
他心下一沉,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你不敢的……”
裴源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这人爱记仇,也护短,今日你如此一闹,你倒是开心了,可我这心里头就不舒坦了,我总不能让自己平白无故地心里不痛快!”
话落,他提剑在卢弘渊的膝盖上刺了一剑。
这一下刺得又准又狠,卢弘渊霎时脚下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
裴源行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厉声警告道:“你若是胆大,大可再来年家胡同闹事,我这人心善,届时帮你在另一个膝盖上再补上一剑,如此,也好让你长长记性!”
卢弘渊只觉得有血从指缝中渗了出来,那边云婉已揣着根木棍跑了出来,朝卢弘渊挥了过去。
“我忍你那么久,想着和离了便以后再不相干,之前的忍也就算了,你竟然敢对我妹妹动手,还敢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我跟你拼了!”
卢弘渊抬手护着头,但棍子还是一次次地挥了下来。
他怯懦委屈地道:“婉儿,你真的不要我了,真的不跟我回去了么?”
他心里真的只有她一人。
他还记得,当初他是如何执意要娶云婉为妻,任凭母亲苦劝都不愿打消这个念头。
他也只是喝醉了酒一时昏了头才会动手打她,云婉一向那么温柔体贴,就不能不记仇,再信他一回么?
若这次她愿跟他回家,往后他一定会痛改前非,再也不对她动粗了。就算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好歹也该念及璇姐儿和璟哥儿,不要让他们缺了爹或是娘。
“婉儿,自从你离开卢家后,我们的璟哥儿终日不见你的身影,心里很是想念他的娘亲,他如今才多大,你就狠心到连他也舍得抛下么?他好歹也是你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啊。”
云婉打累了,气喘吁吁的,却还紧紧地揣着棍子不放。
“卢弘渊,你回去吧。”
她偏头看了一眼被玉竹抱在怀里的璇姐儿,又将目光投向了卢弘渊,“你也不用拿璟哥儿来威胁我,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就好好待你儿子吧。”
她拉住云初,极轻地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徒留卢弘渊一人,狼狈不堪地半跪在胡同里。
此事刚过去三日,宫里就来了人,说是圣上有命,将裴源行招进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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