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这边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不远处,顾又笙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慢慢走近。
她的身后跟着她带来的小丫鬟红豆,还有……
谢令仪?
谢令仪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姚芊看到那个箱子,似有所悟,腿软着直接坐到了地上,她想哭,却哭不出声来。
顾又笙压着声音:“刚才我们说过的事,你可有反悔?”
若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卢宝云摇了摇头。
来时,顾又笙问她,是否想回晏家,卢宝云说是。
顾又笙说今晚会给她一个真相,卢宝云既紧张又害怕。
顾又笙已经走到了祠堂门口。
门口是晏佐、晏尧、晏安、晏岳、晏清、赵今,还有姚芊和张嬷嬷。
顾又笙看了一眼晏佐,又瞥向姚芊,眼底一片凉薄。
“尸骨不全,见笑了。”
明明还是那个人,明明还是那娇软无害的模样,可是此刻的顾又笙,冷冽,不近人情,让人觉着说不出的畏惧。
姚芊满眼都是那个箱子,听到她这话,像疯了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其他人不明白顾又笙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姚芊为何突然哭成这样。
只有知情的张嬷嬷,跟着在一旁擦着眼泪。
顾又笙对她们的眼泪毫无反应,她冷淡的眼神停在晏佐身上。
“永宁侯,迎你的女儿进祠堂吧。”
晏佐一头雾水,但是原本哭着的姚芊已经站起身来,她冲到祠堂门口,将祠堂的门打开。
除了张嬷嬷,祠堂这边已经没有下人,侍卫都守在院子外面,还隔着一段距离。
顾又笙对着谢令仪点了点头。
谢令仪同情地看了眼一脸纳闷的好兄弟晏岳,缓缓打开手中的箱子。
那箱子里,赫然放着一具白骨,只是一看就不是完整的,有些骨头还是断裂的。
姚芊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
这就是她的女儿,卢宝云。
生来,被人换命;死后,尸骨无存。
姚芊抹干了眼泪,不让视线变得模糊。
一抹黑色划过,顾又笙已经撑着黑色的大伞,走进了永宁侯府的祠堂。
里面,一块块的牌位,高高在上。
侯府其他人,或是震惊,或是惊疑,统统傻愣在原地。
“永宁侯晏佐之女,宝云,流落在外十六年,今日回家,望得晏家列祖列宗爱护。”
顾又笙的声音,冰冰冷冷,不带任何的感情。
跟着走进祠堂的众人,却见着那些牌位竟纷纷抖动起来。
嘭地一声,祠堂的门已被关上。
晏岳猛地回头,姚芊正背靠在大门上,低着头。
晏佐厉声问:“这究竟怎么回事?”
晏清已经害怕地躲到晏岳的身后,晏尧若无其事地站着,但是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抖动的牌位。
晏安紧紧靠着赵今,说不出的害怕。
眼前的人不是卢宝云!
那具尸骨,才是。
顾又笙冰冷平静的声音再次传来。
“去年十一月,永宁侯府本该去接你回来的,但是晏安闹自尽,便耽搁了。”
晏佐听得云里雾里,走到姚芊身边,想要问她是怎么回事。
姚芊却像失了魂似的,直直地盯着那把黑色的大伞,专注地看着。
被提到的晏安抖得更加厉害,赵今将她揽在怀里,面色难看。
“你回京一路,对你下药,阻你进京的,不是晏安,是姚芊。”
众人只觉似有风过,那把黑伞竟扬了起来。
“有人用一千两,买了你们一行人的命。”
晏佐听到一千两,也看向了顾又笙,他还没有查到那一千两出自谁手。
只听顾又笙又道:“那个拿出一千两的人,是赵今。”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望向了赵今,躲在他怀里的晏安也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晏佐按下了想抽刀砍人的心思,怎么可能是赵今,不可能的,他从小养在侯府,跟自己的儿子没有什么两样。
第38章 宝云
顾又笙示意谢令仪将箱子放到跪拜的垫子上。
“这些都是真相,至于他们为何要这么做,你可以自己来问。”
那把本来扬在空中的黑色大伞,倏地回到顾又笙的手中,只见她另一只手在空中描绘着什么。
紧接着,所有人只觉眼前有风吹过。
再睁眼的时候,那把黑色的大伞下,除了顾又笙,又多出一名妙龄女子。
她衣着朴素,头发简单地盘着,连根簪子都没有,眉眼间,满是英气,与晏佐很像,可是看那五官,又觉得与姚芊说不出的相似。
晏佐此刻突然似是明白了一切,怔忪着后退一步。
姚芊捂着嘴,不敢哭出声,不敢说话。
她怕惊走了她。
晏清已经晕了过去,晏岳傻乎乎地愣着,还是矮小的晏尧接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平稳地放到地上。
卢宝云先看了一眼顾又笙,在她点头之后,才从溯洄伞下走出一步。
如此,她整个人,清晰地显露在晏家人面前。
“你……你才是宝云妹妹?”
晏岳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
卢宝云对晏岳的印象还不错,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就是卢宝云。”
这句话一出,场面安静下来,死一般寂静。
卢宝云终于可以,站在自己家人的面前。
她有好多话想说,她有好多委屈想诉,可是顾又笙刚才说的话,却熄灭了她心中的念头。
卢宝云走到姚芊的身边。
姚芊痴痴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对我下药?”
为了晏安的婚事顺利吗?
卢宝云心里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她。
姚芊抓着胸前的衣服,咬着的唇瓣溢出了血迹来。
晏佐不敢相信妻子会对宝云下药,但是姚芊的表情……
晏岳同样不信,可是……
他看向谢令仪,谢令仪垂下了眼。
晏岳心中一凉。
怎么可能呢,刚知道宝云妹妹的事情,母亲还那样心疼她,急着想接她回来,要不是晏安想不开要自尽,母亲本来都安排好人手去接了。
卢宝云平静地又问了一次:“为什么,要对我下药?”
姚芊与她对视着,终于开了口:“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但是娘真的没想着害你,那是上好的迷药,对身体没有损伤的……”
卢宝云厉声:“为什么?”
姚芊:“我……我怕你回府后对晏安心存芥蒂,我不想你不开心,所以才想着将她的婚事先定下来……”
卢宝云冷笑出声,她朝着一脸苍白的晏安看去。
“你是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失了侯府千金的身份,嫁不了好人家吧?”
卢宝云的话似是一把锐利的剑,直直刺入姚芊的心口。
姚芊摇着头:“不是,娘有考虑过晏安今后不易,但真的,娘真的也是为你想过,想着你回府后若日日对着晏安,恐怕心里总是不快,所以,所以才……”
卢宝云一直以为对自己下药的是晏安,她怎么都没想过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自己的亲生母亲,为了一个顶替了自己十六年的养女,对自己做下了这种事。
卢宝云突然一动,瞬间出现在晏安身前,晏安被吓得尖叫着躲进了赵今的怀里。
赵今面色难看地伸出手挡了一下。
卢宝云只是站在他们的身前,并没有做出其他举动来。
“晏安,你是真心求死吗?”
晏安吓得不敢看她。
这句话,好像是索命符一般。
赵今艰涩地说:“晏安当时一时没想开,觉得对不起你才会求死的。”
卢宝云嘲讽地看着赵今:“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呵,是你买凶害死了我,还有侯府这么多的下人,你夜里,睡得安稳吗?”
赵今撇过了头去,脸上绷得紧紧的。
卢宝云走到那些牌位下,抬头久久地望着。
许久,她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去年除夕……”
卢宝云将头抬得高高的,将那些牌位上的字看进心里。
这些腌臜事她本想烂在肚子里的,可是如今不吐不快。
凭什么只有她,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如此痛苦?
“去年十一月,奶娘说侯府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我,可是我没有等到。侯府的事像是一场梦一样,奶娘去了一趟京城,明明帮我说清楚了,为什么没有人来接我呢?”
血泪自卢宝云的脸颊滑下。
“除夕的时候,卢氏在我饭里下了药,将我送到了在府中用饭的上官床上……”
那是她此身最大的伤疤,如今,她将未曾痊愈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抛却一切尊严,显露给本该是最亲的家人。
姚芊与晏佐相互依偎着,面色青了又白,很是难看。
奶娘来的时候,就曾说起过,卢氏想将卢宝云送给别人做妾。
晏安浑身抖个不停,惊恐之后,她想起了买凶杀人的事情,她不敢再依偎在赵今怀里,此时一个人站着,怀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卢宝云转过头来,脸上满是血泪。
“我失了清白,第二天还被卢氏用鞭子抽了一顿,只因为那上官占了我的身子,却没打算将我带回家里。”
卢宝云从小不知受过卢氏多少次鞭打,那一次最痛。
她失了清白,甚至想过去死。
可是她怕死,她想活啊,她想好好活着啊。
从小到大,她见过太多死亡,她只想好好活着啊。
“二月,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偷偷喝了药,在床上痛了三天,然后……然后我终于等到了,终于等到了侯府的人来接我……呵,呵呵,如果你们早点来,早点来多好啊……”
卢宝云望过了每一个人,晏佐,姚芊,晏尧,晏岳,晏安,赵今。
“因为身子未愈,因为想看着卢家人流放,我耽搁了出发的日子,后来路上又感染了一次风寒……可是即便我身子大好了,还是昏昏沉沉的,有人给我灌着药,不想我进京呢,我以为是晏安,只有她会对我这么坏吧,可是……怎么会是你呢?”
卢宝云不解地看着姚芊。
她看着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啊,她该是个很温善的母亲吧?
“怎么会是你呀?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卢宝云满脸凄苦,为什么偏偏是她啊!
赵今杀害她的仇,尚且不及姚芊带给她的伤痛十分之一。
她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啊,是她带着自己来到了这个世上。
姚芊呜呜咽咽,涕泪交垂。
卢宝云又恢复了一脸的冷淡。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她的视线从赵今,掠过晏安,落在了姚芊的身上。
“那贼匪杀了许多人,我跪着求他饶我一命,我好想活着,只想活着……我看到他对我起了不轨之心,我说我可以伺候你,我自荐枕席……哈,他将我带到边上小树林里,要了我的身子……我是不是很脏啊?”
卢宝云的平静,令所有人胆战心惊。
“他要了我的身子,却反悔要杀我,我踢了他一脚,跑啊跑啊……跑啊跑啊,我命不好,嗯,命真的不好,要不然怎么会,一出生就被人抱错了呢?我跑到了悬崖边,前面是看不见底的死路,后面是挥着大刀的匪徒……我跪下求他,我说了好多好话,可是他一刀,一刀,一刀,一刀……娘,他砍得我好疼啊……”
卢宝云对着姚芊低低地喊了一句,姚芊整个人似乎被抽空,要不是晏佐在一旁扶着,恐怕她早已跌在地上。
晏佐紧握着拳头,上面爆着青筋。
晏尧在一边垂着头,看不出表情。
晏岳咬着拳头,满脸都是眼泪。
赵今此刻才有了一丝害怕,他不知道,卢宝云死得这么惨。
“他刮花了我的脸,他在我身上砍了一刀又一刀,然后他剁了我的手,剁了我的脚,将我的身子一脚,踢向了悬崖……”
卢宝云幽幽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第39章 罪过
卢宝云转向顾又笙,像个孩子似的,疑惑地问她:“顾姑娘,我死得那么惨,是报应吗?”
顾又笙看着她的眼神,没了之前的冰冷。
卢宝云又说:“我活了十六年,就做了两件错事。及笄那年,没有任何人对我说上一句祝愿,除了他……我偷了卢氏的一个簪子,想要打扮一番去见自己喜欢的人,卢氏发现后,狠狠抽了我一顿,她骂我不知廉耻,然后将我关在柴房饿了三天。等我出来之后,那人已经离开了,听说还被卢辉污蔑,受了三十大板……他只是一个小商人,挨了三十大板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病根……是不是因为我偷了东西,我害了他,有了报应,所以才会死得那么惨呢?”
卢宝云有些傻愣愣的,似乎陷在了回忆里。
她也曾有过心悦之人,只是两人有缘无分,一别天涯。
至今她还记得,他对自己是如何笑的,是如何暖心安慰,是如何红着脸说想娶她。
顾又笙没有开口打断她。
卢宝云继续说着:“我做的第二件错事,就是威胁了奶娘,她本不愿为我进京的,是我抓了她的孙女……嗯,我之前说是自己劝服了她,其实不是的,奶娘根本不愿意,她还想要去跟卢氏告状,是我坏,是我抓了她的孙女恐吓她。顾姑娘,这是不是报应啊?”
“是,是报应呢,我做了坏事,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呜呜,可是我没有伤害奶娘的孙女,我还将卖身契都给了她们啊,我只是……只是不想去给人做妾,我只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只是想要回到自己的家啊……”
卢宝云从小活在卢氏的白眼里,一直伏低做小,从来也没敢大声过。
她自认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唯独那两件事,她欠了别人,可是也不算大恶事吧,为什么她要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老天爷好不公平啊,她晏安明明是卢氏的女儿,却占了我的家人十六年;明明是我的母亲,却为了她对我下药;明明是我的未婚夫,却为了她买凶杀我?”
卢宝云肆意地吼叫完后,没了声响,她痴痴地望着那些牌位。
她曾信誓旦旦地对顾又笙说,是,她要回来。
可是……抛弃了她的,是她的亲生母亲啊,十六年前,或许是被小人所害,十六年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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