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在袖子里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这把伞好是奇怪,碰到的瞬间就有股说不出的阴寒之气。
顾又笙的睫毛翘了翘,她的眼神直直看向坐在主位的章梦。
说不出的冷意。
章梦这才回味过来小巧之前说的那个词,死气沉沉。
章梦勾了勾僵住的嘴角。
“听侍卫说,姑娘姓顾,只是我家老夫人,好像并没有姓顾的亲戚。”
她强自镇定。
顾又笙看了眼身旁,空无一物的位子,眼里似有几分无奈。
为什么这家人都这么多话?
那萧景仁到底在哪呢?
章梦不知她在看什么,只觉一阵寒栗。
小巧这丫头倒也不是胡说,这少女确实古怪。
想到府里最近的事,章梦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正想找个由头将人打发走,门口却响起一阵脚步声。
先走进来的是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年轻男子。
一个温文尔雅,与中年男子有几分相像,另一个也是一身儒雅,长相格外俊美,气质清贵淡然。
“老爷,你来了。”
章梦赶紧起身,迎了上去。
“侍卫说有人来找,还顶着老夫人的名头,我便先过来见见。”
来人正是萧府的主人,西杭府知府,萧景仁。
萧景仁坐到主位上,当官多年,不怒自威。
他也以为这位顾姑娘,应该是和庄家有什么关系。
“姑娘说受家母所托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跟着他进来的两名男子,在顾又笙的对面坐了下来。
顾又笙看了眼一旁的丫鬟,并没有开口。
场面僵持了一会,萧景仁挥挥手,让其他的下人全部退下。
屋里只留下萧景仁、章梦,还有那两个年轻男子。
顾又笙这才抬起眼帘,淡淡地开了口。
“我受诸采苓所托,有话交代不孝子,萧景仁。”
第3章 溯洄
话音刚落,萧景仁还没什么反应,一边的章梦斥了一声。
“放肆!”
老夫人去世后,萧景仁丁忧守孝三年,第二年的时候,因为水患特准夺情复出。
萧景仁父亲早逝,由母亲带大,是西杭府出了名的孝子。
若是寻常时候,这一个不明来历的姑娘找上门来,萧景仁根本不会来见,只是……
坐在顾又笙对面的男子,脸色最是难看。
他是萧芝铎,萧景仁之子,自小就是由祖母诸采苓养大,祖母去世已经六年,却有人说受她之托而来,何其荒唐!
“不知姑娘从何听说了我母亲的名讳,只是老人家去世多年,希望姑娘不要扰她清静。”
萧景仁神色自若,语气也很是平淡。
“无处听说,诸采苓托我而来。”
顾又笙的语气更加平淡,死气沉沉的黑眸中不带任何的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萧景仁。
她头上的黑伞,又落下一滴水来,荡在之前的水痕上,化为一片。
萧景仁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眼底有着极淡的怒意,但是宦海沉浮多年,他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
“那不知,我祖母托了姑娘何事?”
萧芝铎顺着顾又笙的话问了一句,眼里有着毫不遮掩的防备。
顾又笙顿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几息之后。
“去世前,我如何交代,你可有做到?”
顾又笙沉声问了句,说的话却不是自己的口吻。
萧景仁的拳握了起来。
母亲临终前,确有一事交代,他没有照做。
顾又笙声线清寒:“你不但没有做,还犯了女色,一步错,步步错,萧家才会招此大祸。”
少女的声音,说不出的阴沉。
一旁的萧芝铎,下意识看向了娇媚的章梦。
另一名年轻男子,也微微抬起眼来,这才有兴趣看那少女一眼。
章梦本想呵斥一句“一派胡言”,可是她是如何坐上萧夫人的位置,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而且最近府里的事情……
也确实是祸事。
可不能上赶着应了那女色的罪名,章梦抿着唇,站在萧景仁身侧不语。
萧景仁的脸色变了变,语气森然:“大祸为何?”
顾又笙:“死了三个人,还不算祸事吗?”
她的语气没有之前那般阴冷,只是还是冷冷淡淡。
萧景仁深吸一口气。
府中之事,保密至极,而且发生不过七日之间。
“你究竟是何人?”
萧芝铎已经耐不住,站起身来问她。
顾又笙看了他一眼。
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只是说不出的,诡异的平静之色。
“姑娘手中的伞,伞柄由灵骨而成,伞身漆黑,莫不是传说中的溯洄伞?”
另一位年轻的男子开了口。
顾又笙看了过去,是一个长相俊美的书生。
虽看着是书生打扮,浑身又一股不容侵犯的肃杀之气。
顾又笙的眼眯了眯。
萧芝铎愕然:“令仪,什么是溯洄伞?”
那年轻男子名为谢令仪,他的嫡亲祖母,正是顾又笙口中诸采苓的妹妹诸采薇,和萧芝铎是表亲。
谢令仪刚从京城来,萧景仁在书房见的客人,就是他。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传说有一个神秘的家族,可通阴阳,可杀鬼怪。”
谢令仪饶有兴致地看着顾又笙。
眼前的少女,苍白的脸色,娇弱的模样,实在看不出……
居然是通灵师的后人。
“溯洄伞就是这个家族传承的利器,可养魂,可杀鬼。”
谢令仪看了一眼那比寻常雨伞要大出许多的伞面,那伞下,只有顾又笙一人,可是她的伞,却偏了些。
好像,身侧还有一人。
顾又笙还是第一次遇到认识溯洄伞的普通人,眼前的男子,除了长得好看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看不出与玄门有关。
一贯能认出溯洄伞的,要不就是鬼怪,要不就是玄门中人。
顾又笙面色平淡,没有因为他道出自己的身份而露出诧色。
“所以……”
萧芝铎顿了顿。
“所以真的是祖母……”
她说受诸采苓之托而来,是真的?
祖母的魂魄还在人世?
“荒唐。”
萧景仁不信神佛鬼怪之说,冷哼一声。
萧芝铎看了他一眼,温声询问顾又笙:“姑娘,请问祖母还有什么交代?”
“你出去。”
顾又笙对着章梦说了一句。
章梦柔媚的脸惨白了些,目光盈盈地看向萧景仁。
萧景仁虽斥了一声荒唐,却没有反对。
章梦捏紧手里的丝帕,挤出一个笑脸来。
“那妾身先回避。”
章梦踱着步子,得体地退下。
走前还对着萧芝铎和谢令仪点了点头,洁白纤细的脖颈,垂首之间,青丝垂落,说不出的风情。
她是长辈,又何须如此?
萧芝铎避开了眼,谢令仪低头,假装没有看见。
章梦掩上门,最后的眼神落在那少女身上。
敌意森森。
门被关上,章梦离开,屋里剩下三名男子,还有顾又笙。
“我可要回避?”
谢令仪开了口,却是问得顾又笙。
顾又笙轻轻地摇了摇头。
萧景仁坐直身体:“姑娘,你有何话说?”
先是退了下人,再是退了章梦。
萧景仁猜不透,这位姑娘究竟为何而来?
但是她说中了一事,他不得不郑重待之。
母亲去世前,确实有一事交代,他没有照做。
“诸采苓死后,放不下两件事。”
顾又笙幽幽道来。
“第一,她嘱咐你丁忧之后,娶庄家女为继室,怕你心中有恨,不肯照办。”
萧景仁放在桌案上的手,收回到了腿上,袖摆遮住了他因用力而暴出青筋的拳头。
“第二……”
顾又笙看向一直站着的萧芝铎。
萧芝铎年轻俊朗,仪表堂堂,三年前中了举人,如今在国子监进学。
“大铃年幼丧母,由诸采苓养大,她自是放心不下,多有牵挂。”
大铃是萧芝铎的小名。
自小,只有祖母一人,才会如此唤他。
萧芝铎后退一步,有些腿软。
他嫌弃这名字女气,八九岁之后就不许祖母再如此唤他。
祖母去世后,他也再没听到过这个称呼。
第4章 因果
萧景仁面色苍白,眉头紧锁。
虽然说得没什么不对的,但是这些事也算不上什么大秘密。
只萧景仁心里隐隐有丝说不出的凉意,直觉眼前的女子不是信口胡说。
“她……母亲有何吩咐?”
萧景仁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木已成舟,章梦都嫁进萧府三年了,难道母亲还想要他休了再娶吗?
“你是堂堂西杭府知府,哪敢吩咐你?”
顾又笙平静的语气里带了一丝讽刺。
萧景仁一滞,伸手扶着额头,垂着眼不说话。
萧芝铎与谢令仪对视一眼。
萧芝铎:“祖母可是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情?”
他肯定,即便祖母化作鬼怪,也不可能做出危害萧府之事。
这么多年,祖母没有现身,府里出事,她便找了通灵师上门。
那府里的怪事,祖母一定是知情的。
这白衣少女,或是为了此事而来。
顾又笙挑了挑眉。
伞下无人可见的老太太,在一边骄傲地念叨着:“瞧我家大铃,脑子就是比他爹好使,打小就聪慧。”
顾又笙没理她,这位诸采苓,萧家老夫人,一天不知道要赞自己的孙儿几百回,她都快听得耳朵长茧。
“人死后,有所牵挂或有所怨恨,放不下便可能会成鬼怪。”
顾又笙娓娓道来。
“诸采苓去世后,放不下家人,又生了怨气……”
顾又笙看向萧景仁,看得他心中一冷。
“成了鬼怪,入不了地府,投胎不得。”
这几句话,不就是在说母亲/祖母死不瞑目吗?
萧景仁与萧芝铎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说不出的刺痛。
萧景仁虽然没有完成诸采苓的遗愿,但确实是个孝子。
听到自己的母亲竟成了鬼怪,他的嘴巴张了又合,说不出的苦。
“那她要如何……”
萧景仁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平复了下,才继续说。
“那她要如何才能,才能无憾?”
顾又笙往旁边看了一眼。
那老太太一把年纪,却丝毫不觉害羞,对着顾又笙娇滴滴地撒娇卖俏,挤眉弄眼地拉着她的衣摆摇来扭去。
顾又笙深深吸了一口气。
辣眼睛。
“萧府平安,她自当瞑目。”
这老太太一开始放心不下自己的孙儿,便迟迟没去地府报道,后来乖儿子竟然违背自己的遗愿,娶了个商户做继室,老太太怨气冲天,执念与怨气凝结,化作了鬼怪。
后来……
“萧府如何才能平安?”
萧景仁的声音有几分萧索。
萧府最近无故死了三个下人,而且夜间,常有女子的哼唱,还有婴儿啼哭之声响起。
虽然不过短短七日,但府里确实如临大敌,感觉似有灭顶之灾。
顾又笙又顿在那里,她身侧无人可见的老太太,正一脸哀求地看着她。
这是人祸,也是因果。
若不是老太太来求自己,顾又笙是不该管这事的。
“两年前,你的小儿子是怎么来的,好好查一查吧。”
顾又笙说完,站了起来。
她的手中,稳稳地握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
伞面微微倾向一边。
“我住在云来客栈。”
顾又笙转身,走了出去。
她拉开了门,门外章梦没有离去,就站在一边等着。
突然有人出来,章梦还吓了一跳。
薄薄的门板,今日不知是何情况,里边的话语,竟一个字都听不清。
透过白衣少女,她望了眼里面。
萧景仁目光沉沉,正看着她。
萧芝铎与谢令仪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章梦正想走过去,那少女却把门带上了。
少女撑着那把大大的黑伞,悠然离去。
章梦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推门而入。
漫天的雨水泼下来,顾又笙走出廊道,走进雨中。
萧府上空,黑影纠缠,似想倾泄而下,却又没敢靠近顾又笙。
顾又笙一脸恬淡,低念:“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她在雨中慢慢走着,手却在一旁描绘起来。
“不可伤及无辜。”
雨中似有金光闪过,顺着顾又笙的手划向天际。
那些黑影被金光所指,淡化了一些。
人死后有念,有怨,便无法入地府投胎,若还得了机缘,便有可能成为鬼怪。
鬼怪行事,若是在因果之间,顾又笙即便天生通灵,也不得多加干预。
她是冤死鬼的化怨人,是鬼怪通往人间的最后一条路。
萧府,该有此劫。
未离因果,她却多事插了一手,已是不该。
伞下那老太太娇滴滴的声音不断,顾又笙半眯着眼,忍耐着。
另一边,屋内。
顾又笙走后,萧景仁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坐着。
章梦三年前嫁入萧家,不到一年产下一子,就是顾又笙口中,他的小儿子萧芝庆。
萧府七日前死了一名下人,正是章梦随身侍候的奶娘章嬷嬷。
章嬷嬷一早被人发现死在床上,府医说是惊吓过度,心悸而亡。
原本以为是年纪大,身体出了问题,没想到紧接着第三日,萧府的门房老三,也因为心悸,猝死在床。
第五日,也就是前天,萧芝庆的奶娘元娘子,也死了。
同样的死法。
自章嬷嬷死后,府里开始半夜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偶有女子的歌声、哄睡声,井水也多次变成鲜红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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