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经理笑了笑,“你要回来,你身上这套技师服我就送你了。”
陈慕山走到他面前,“那你给我打个条子。”
吴经理笑着摇了摇头,“你也太不要脸了。”
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在自己的西装裤兜里掏了半天,抓出一把零碎的钞票。
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伸手。
“我也是结了婚的人,工资都在女人和孩子身上,就这些了,你拿好。”
陈慕山收紧裤腰带,扯动嘴角:“你这个经理当得也挺没有原则的。”
“切。”
吴经理撇过头,“当我今天谢谢你。以后,跟着我们秋姐,别去犯罪了。”
陈慕山看着那一堆邹巴巴的钞票,听吴经理说完最后几个字。
他在意的倒不是吴经理突然的道谢和关怀,他只在意,“跟着秋姐”这四个字。
这才多久啊,易秋成“姐”了。
在这个绞肉机一样的困境里,在这个屠宰场一样的玉窝县城里,“姐”啊,“哥”啊,“爷”啊,就像是与平顺日常切割的几个标志词。冠上这几个称谓,要么像尤曼灵一样纸醉金迷,要么像他自己一样,一身伤病,穷横又潦倒。总之不会像易秋那样始终得体,一日之中,吃饭睡觉,看病吃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平凡的生活像一团从山顶倾斜而下的冷烟浓雾,雾里奔出“巨兽”,跳出“野狗”,偶尔也走出人。
也许曾经,陈慕山对易秋那句:“你做个人吧。”已经麻木继而不愿意再听,此时,他对钦佩易秋作为“人”的自我修养。
陈慕山一边想着,一边擦干净头发,走上二楼。
房间里的易秋坐在按摩沙发上调空调的温度。
她也脱了鞋子,用长裙盖住双脚,盘腿坐着,身上仍然裹着外套,门开的时候,她看了陈慕山一眼,回头继续摁她的遥控器,“先坐会儿,我叫我吃的,等上了我们在说。”
“好。”
陈慕山轻车熟路地把门口的那张技师凳搬了进来,在沙发边坐下。
服务员端来了蛋炒饭还有红油抄手,凌晨四点,祭奠五脏,陈慕山什么都没有说,端起碗就干了半斤抄手。
易秋没有吃,仍然靠坐在床上,原本盘在一起的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曲并在一起,裙子的长度不再能遮住她的脚,纤细的脚踝从裙摆下露了出来,脚掌平稳地踩在床布上。她无意挑动什么,陈慕山端着的碗里,油汤荡起了一丝涟漪。
他不得不放下碗,站起身去洗手,然后洗脸。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调好了温度,脱下了外套,放平了一双腿,静静地看着无声的电视画面。
“陈慕山。”
“啊?”
“先说正事,还是先说私事。”
陈慕山怔了怔,老实地握着双手坐下,“我和你之间,有私事?”
易秋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电视机屏幕上,“有。”
“比如。”
“比如特勤队这一次的联合行动,你需要我保住你吗?”
陈慕山扣在一起的拇指“咔”的一声扯开,“你怎么保住我。”
“火力避……”
“没必要。”
陈慕山垂下头,“山地地形对于特勤队来讲本来就不占优势,山上的我,如果没扎在人堆里,我能保住我自己,如果我就扎在人堆里,我也只能能保证,我把我枪里的每个子弹都射偏,其他的我也管不了。所以……”
他笑笑,“就这样吧。”
他说完这句话,和易秋一起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易秋才重新开口,“那我换一个问法。”
“换了有什么区别呢。”
陈慕山抬起头,“小秋,我什么也不是,但我这二十多年,可真没白活。你走的时候,让我做个侠,我稀里糊涂地做了,现在看起来,我做得还可以,最幸运的是,老子命也还在,这么几年,我眼看着我的战友……”
他说着顿了顿,“当然,只是我单方面承认的战友哈,死的死,废的废,离开的离开,改行的改行,就我还在干,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老子比他们都牛逼,但……”
他看向易秋,“小秋,你知道啊。”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头顶忽然被易秋狠狠地揉了一把。
陈慕山一愣,随即伸手扶着床沿,半蹲下来,主动把脑袋送了过去。
这一幕,就像他和易秋小时候一样。
易秋坐在福利院那张不算太高的床上,她穿着纯棉的睡衣,刚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硫磺皂留下的香气。
陈慕山就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床沿,身长脖子引颈受戮,心甘情愿地让一颗至纯的心,被幼稚的易秋杀得鲜血淋淋。
他爱易秋。
在他根本不明白“爱”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爱易秋。
但没有关系。
没有去过远方,没有看见钢铁般的城市,没有经历消费主义的浪潮,一生不曾踏出平凡而落寞的县城,忍受着表面平庸的痛苦和内在极端的困境,他一直以为“忠诚”,就是“爱意”。
而事实上,爱意早已死于一往无前的文明进程,只剩“忠诚”活着,或者献给信仰与梦想,或者捧给家国和人民。
所以陈慕山“以为”的这一层关系,实则已经浪漫至极。
“揉啊。”
他翁着声音,对易秋说道:“给我揉一个鸡窝头。”
爱意既然不能宣之于口,不能宽衣解带,那在童年与现实的虚境里,要一段这种彼此互不冒犯的肌肤之亲,应该不为过吧。
陈慕山如是想,易秋则成全了他,只是,她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手指从陈慕山潮湿的发间轻盈地穿过,一遍一遍,指腹反摩挲过陈慕山的头皮。
最后一次,她抬起了陈慕山的头,凝着他的眼睛,“听我说完,你说特勤队没有必要保护你,好,我不再反驳,但我告诉你。”
她说着轻轻地抿了抿嘴唇,音量虽然收缩了,声线却不是很稳定,好像拼命地抑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但我告诉你,小玫瑰一定要保护陈慕山。”
就在这一刻,陈慕山想起了她过去说过的那句话:“这个时代,是人保护狗子。”
是啊,易秋早已暗示过陈慕山,而他其实,也早就与易秋心照不宣。
至今想起,陈慕山仍然由衷地感慨——真好啊,常江海那个不靠谱的人,真的没有骗他,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小玫瑰,小玫瑰是易秋,是他的小秋啊。
“我……”
后面的话,陈慕山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口腔被一双温热的唇封住,额前的头发,被一只手抓向头顶,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撑着地面,试图维持住基本的平衡,然而他没有维持住,一时之间,他所有的集中力好像都被抽集到了感官上。
易秋亲吻了陈慕山。
这比他想要的肌肤之亲,多出百倍,在他活着的这二十多年里,陈慕山从来没有在脑子里想象这一幕,以至于当它到来时,他手足无措,甚至战栗颤抖。
毫无疑问,他愣住了。
一分钟之后,在陈慕山的战栗之中,易秋松开了他的嘴唇,但鼻尖却仍然抵在陈慕山的鼻梁上,抓在头发上的手,也逐渐抚到了陈慕山的后脖上,她平稳地呼吸着,气息扑在陈慕山的皮肤上,一阵冷,一阵热,帮助他也逐渐平息下来。
“我知道,出阳山上不回头,但如果你看到我,你一定要回头。”
“好……”
陈慕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易秋却轻轻地蹭了蹭他鼻梁。
“陈慕山。”
“嗯。”
“我不想做一朵玫瑰,所以我决定听常叔的话,回来找你,也回来找我自己,谢谢你一直没有变过,谢谢你始终信我,谢谢你陪我走到现在。我知道,听你说完所有的情报,我就要送别你了。分别我之前我想说……”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陈慕山,我真的有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所以,我没让你失望?”
陈慕山的鼻腔里呼出一口潮热的气,“我也谢谢你,小秋,谢谢你在路上捡过我,也谢谢你,至今都没放弃我。”
“你喜欢我吗?”
“我不想。”
有心赴死。
所以他不想。
好在易秋没有再问,反而双手抱住了他。
外面才减弱的雨势忽然转强,江水暴涨,满地潮起。
第93章 寒山(五)
肖秉承去省城三天,开了接近48个小时的公安系统会,等他回来,玉窝的大雨还没有停,大洇江上游的水位已经超过了警戒线,随时要准备泄洪,县里的防洪办主任打了个私人电话过来和他通气,请肖秉承在必要时做好支援的准备。
肖秉承把保温杯放在办公桌上,打开窗户,一股浓厚的土腥味流窜进来,肖秉承站在床边,对电话那头的防洪办主任说道:“近一周我这边都抽不动。”
“哎。”
那边叹了一口气,“明白,最近消防的压力也大。”
“你们辛苦了。”
“算了,每年到这个季节都这样,我们着急也没用,只能打起精神来盯住了。”
肖秉承笑了笑,顺口问了一句:“泄洪的可能性大吗?”
“谁知道呢。”
对方显然心情不太好,“先不说了,老肖,年生不好啊,你最近出任务也注意身体。”
“行,忙完了喝酒。”
“喝,挂了啊。”
肖秉承放下手机,琢磨着那句“年生不好。”
他本来就有一套自己的玄学,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总觉得不是很吉利。
正想着,等在门口的特勤队员突然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肖队,大果岭的人来了,我们安排……”
这话还没说完,唐少平已经跨了进来,张开双臂边走边说,“嗨,老肖,好久不见。”
肖秉承适示意自己的队员关门,随即撇开唐少平的手,“你不是休假旅游去了吗?回来挺快的啊,怎么过来的?”
唐少平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我们公安的领导接到省里的命令慎重得不得了,你还没给打电话呢,就把我的假给停了,我昨天上午的火车,半夜到的,觉都没回去睡,直接来你这儿了,我手底下两个人也已经下高速了,开车马上就到。”
肖秉承拿一次性纸杯给他泡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
唐少平拿起来喝了一口,抬头问他:“诶,听说你专门去省里开的会啊?”
“嗯。”
“三天?”
“嗯。”
“啧,有点规格。”
“嗯。”
唐少平翻了个白眼,“我说老肖,你能别装深沉吗?啊?我大老远地跑来配合你们行动,我连家都不要了和你一起往你的阵地上冲,你和我敞亮一点不行?”
肖秉承看着墙壁上的时钟,“吃饭吧。”
“啥?”
唐少平愣了愣,“不谈工作?”
肖秉承站起来,“吃了饭,等你的人到齐,换会议室谈。”
唐少平表情有些不自然,肖秉承挑眉:“有人约你了?”
唐少平点了点头。
“谁约的?”
“一个以前的老战友。”
“哪个战友。”
唐少平又迟疑了一下,才把“张鹏飞”的名字说了出来。说完又解释:“不是我瞒你,是张鹏飞不让告诉你,你知道我和他在贵州是同一批受训的,我们关系不差的,之前他妹妹走了,白事我也没去,我这个……”
“我知道。”
肖秉承点了点头,“去吧,别有去无回就行。”
唐少平忙凑近肖秉承,“不是,他咋啦。”
肖秉承看着唐少平的眼睛,“他已经离开我们特勤队快四年了,虽然还在公检法,但我不是一个系统的,我就问你,你怕不怕泄密。”
唐少平一怔,随即边摇手边坐回去,“张鹏飞?不至于不至于。”
肖秉承低下头,“我不是说变节。”
“那你什么意思?”
肖秉承沉默了一阵,看向窗外,“杨钊和他妹妹死了以后,他整个人都垮了,我私底下问了长云监狱的老领导,说他根本无法工作,已经休了快半个月的假了,不是喝酒就是睡觉,孩子也不管,老常的妹子也拿他没有办法,现在,县里马上有行动,他突然约你,还避开我,你后背不凉吗?”
唐少平仔细琢磨了一下肖秉承的话,摸着鼻子问道:“他妹妹那个事,我是听说了的,好像是跟杨钊死一起了,啧……他想干干嘛?”
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找那群毒贩报仇?他妈这是要违规啊。”
肖秉承没有说话,唐少平的太阳穴却突突地跳了起来,“算了,我跟他推了,我跟你吃盒饭吧。”
肖秉承拍了怕唐少平的肩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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