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玉窝县城,所有在睡梦中的人们,都听到了来自出阳山上的爆裂之声。
淡淡的天光里,雨势渐渐变小,雨气薄如蝉翼,笼罩着山的轮廓,一个红点在山腰处亮起来,像偶然点燃的一个烟头,一闪一闪,残忍地哄着疲倦的人们,再次回笼睡去。
陈慕山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太阳穴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但他的意识却一直在临界线上来回的拉扯。
他咳了一声,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被铐住的双手被一根登山绳吊了起来,登山绳的另一头,绑在一颗树上。陈慕山勉强侧过身,看到了暗仓门的一角。再一转头,发现右面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点,一时之间,陈慕山几乎奔溃,浑身的肌肉一抽一松,令他连牙关都咬不稳了。
他的情报错了,特勤队的人呢?
在那片火里吗?
想到这里,陈慕山此生,第一次,有了一种不想活的想法。
然而,就在他想死的那一刻,却突然看到对面土坡上的植被摇动起来,与此同时,一颗狙击枪里的子弹从他的脸颊边划过,精准地朝着土坡的上方飞去。
接着,陈慕山听到了肖秉承的声音,“有狙击手,全体隐蔽!”
x的,他们没死。
真他x的,太好了!
情绪性的词汇在陈慕山的脑子里激烈地掠过,同时掠过的,还有易秋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
陈慕山迅速拧转过身,试图帮肖秉承看清楚背后的布局。
他身后是四年前的暗仓,也是他放倒陈慕山,眼看着常江海牺牲的地方。
暗仓是一个在山腰下的凹地,四面都是没有植被的土坡,土坡上适合伏击,却不适合突击,而暗仓里面的位置对毫无植被遮挡的土坡,却极其适合狙击。
此刻所有的毒贩,都隐蔽在暗仓里,陈慕山试图找到狙击枪的位置,然而正在他试图将身子拧向另外一面的时候,右手臂却中了一枪,陈慕山闷哼了一声,听到背后传来一句:“不准回头。”
陈慕山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说道:“再来一枪吧,照着我的头。”
回应他的又是一枪,子弹从他的腰边擦过,逼得他被迫把身子拧了回去。
土坡的后面,肖秉承和唐少平握枪匍匐在地上,唐少平侧头问肖秉承,“你估计对方有多少人。”
“不用估计,人不多,不超过十个。”
唐少平点了点头,“那我觉得,没有必要犹豫了,直接火力压制,我们冲下去,这样……”
他这句话没说完,自己却突然顿住了。
肖秉承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了。”
唐少平仰起头,“你发现没有,那个陈慕山在门口。这什么意思。”
肖秉承也侧过头,“都已经明牌打了,你觉得呢?”
唐少平沉默了一阵,“他是我们的兄弟。”
“所以……”
“那你别听我刚才说的!火力压制根本不可能避开他,我不想对兄弟开火!”
“但是我们的这个角度,没有火力压制,下去就是给狙击手送人头!”
“我知道!”
唐少平身上燥起来,“你说怎么搞,老肖,啊?”
话音刚落,土坡下面突然传来一声:“肖秉承!”
肖秉承的眼皮猛然一跳,他沉默了一阵,才扯开声音回答道:“陈慕山,你有屁就给我放!”
“你他x算老几,有屁老子也不放给你!你把你指挥部的电话给老子接通。”
肖秉承抹去脸上的雨水,伸手接通了无线电。
陈慕山仰起头,任凭雨水打在身上,也许是因为他身上太冷了,此刻他觉得雨是温热的。他尽量拉高自己的声音,对着土坡张口说道:“帮我跟我的小玫瑰说一声——小玫瑰!你太牛逼了!”
肖秉承缓缓地举起无线电的收音筒,在极限的位置,试图给陈慕山更好的信号。
陈慕山咳了一声,继续说道:“那边的领导,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我就叫你领导了,我,叫陈慕山,我不是卧底,我是个线人,我不重要。但是,请你允许完,最后一次,跟你们传递情报……”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这次行动,共运输四号海螺因200公斤,运毒人数十二,武装……”
他说到这里,背后又传来一阵枪响,打中他的肩膀。
陈慕山拧过头,“继续打啊,打死我!”
暗仓里传来争执,“不能打死他,打死他,上面的人马上就会直接对着我们扫射!”
陈慕山咬着笑了一声,缓缓转过头,继续说道:“最好的作战方式——火力压制!我无所谓!我!请求去死。”
他说完,用尽全身力气拉高声音:“领导!我再说一次,我!陈慕山!是一个线人,我的上线,叫小玫瑰!我请求她,确认我的身份!我请求她!让我当一次真正的侠!”
第98章 寒山(十)
中心指挥车里,无线电传来一声刺耳的杂音,裹挟着陈慕山的声音,汹涌地灌入耳。
车里所有的人都朝易秋看去,然而易秋沉默。
青灰色的天边闪过一道蓝色的闪电,山壁微微亮起,等它再次暗淡,沉闷的雷声才疲倦地追来。
天快亮了,雨要停了。
陈慕山说他不做狗了,甚至不做人了,他要做侠。
他要百毒侵身,他要筋脉尽断。
他要远山独行,他要江湖去名。
他要去死。
易秋的记忆,猛然流转到过去,流转到那个穿着棉毛衫的少年身上。
他被她牵在手里,走过玉窝的旧街,他匍匐下来,接受她的抚摸。
他说:“小秋,摸摸我的头。”
对陈慕山来说,易秋是救赎,也是杀戮。
至于易秋,曾经那么痛恨这一段诞生在“无知”之中的扭曲关系,那么希望,陈慕山去做个人。
可是,当眼看着陈慕山走上这座沉默的野山,当天边亮起,远雷阵阵,当林中万叶声涌,一切有灵之物都为一个“侠”字写意的时候。她突然好想,好想陈慕山做回那只匍匐的狗。
她叫一声,“陈慕山。”他就会回来。
“陈慕山。”
肖秉承手中的无线电里传来一声易秋的声音。
肖秉承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唐少平看他愣在那里,连忙抓了一把他的袖子,“老肖,老肖!现在不是你发神的时候啊!”
肖秉承仍然僵在原地,唐少平不得不一把恩下他手上的无线电,“快点确认陈慕山的身份啊。”
肖秉承这才把自己的思绪扯拽回来,他看了一眼唐少平,“你刚才说什么。”
“老子叫你跟指挥中心确认那个人的话。”
“肖队。”
无线电里再次传来易秋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掩饰,根本不需要他分辨。
“我确认陈慕山的身份,他是我的线人,他刚才水果的情报全部可信。”
肖秉承突然提高了声音,“那你又是谁!”
对方沉默了一阵,情绪虽然似乎已经要绷不住了,但声音却还是稳定的。
“我是警方的卧底,我叫小玫瑰。”
“你不觉得你这个名字很荒谬吗?”
“对不起,我的名字是常江海死之前给我取的,时至今日,作为小玫瑰这个代号的使用者,我和肖队长已经应合作过很多次了。”
肖秉承的手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他是你的线人,你有义务保护他,你为什么不……”
“对不起,我必须把他留在山中,现在,我也叫不回他了。”
肖秉承一愣,无线电传来一阵电流声,易秋的声音也有些模糊,但肖秉承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开枪之前,请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我……”
一直都很稳定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哽咽了,甚至不得不哽咽着,吞咽了几口,才勉强再次开口,“我永远爱他。”
她说完这句话,便没有出声。
“喂!喂!”
“肖秉承!”
土坡下面,陈慕山再次喊出了肖秉承的名字,“你在磨磨唧唧地搞什么!我已经暴露,我活不成了,就算你们今天不开枪,我回去也会被折磨死,我受不了,我不想像易明路一样!肖秉承!他妈的,你给我开枪!”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特勤队员忽然喊了一声,“肖队!快看,张鹏飞!”
与此同时,对面的狙击枪也响了,肖秉承连忙爬上土坡顶,却看见张鹏飞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他们左面的土坡。侧身靠在土坡上唯一的一颗树后,他没有穿制服,也没有带枪,只在腰上缠着几圈登山绳。
“鹏飞!有武装!快回来!”
跪在地上的陈慕山也听到了肖秉承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朝土坡上看去。
张鹏飞背靠着树干,身手解下登山绳握在手里,“陈慕山……”
“你叫个屁!”
陈慕山喘咳着喊道:“你疯了吧张鹏飞,回去!”
“回哪里去?”
他反问,“回家里去吗?等着参加你的葬礼吗?兄弟,我参加太多葬礼了,易队的,常队的,尤曼灵的,每一场我都没有缺席,我已经哭不动了,再参加你的,我就想自杀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陈慕山的手已经脱力了,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晃动着手臂,试图挣脱手铐,“老子三年前为了救你,被杨钊处决,老子差点肺都没了。你别来送死!你他妈回去啊!”
“你还好意思说。”
张鹏飞似乎笑了一声,“谁稀罕你救我啊,谁稀罕你陈慕山的命,你想当个侠,想没想过,我也想!”
他说完,猛地从树干后面闪了出来,匍匐在地,翻身朝土坡下滚去。
狙击枪的子弹随即追上,在潮湿的土坡上溅起一连串的泥水。
肖秉承眼睁睁地看着张鹏飞身后的泥土,染上了一层血色。
而张鹏飞在距离陈慕山三米之外的地方勉强稳住身体,陈慕山的身体暂时阻挡住了狙击枪的射击路径,枪声被迫停下,所有都捏紧了拳头,所有人都知道,张鹏飞受伤了,他回不去了。
“张鹏飞,你真的…我X,枪眼在哪儿!”
陈慕山试图从张鹏飞的血衣上找到弹孔。
张鹏飞撑着泥地直起身,带着一丝惨烈的笑,对着陈慕山,指了指着自己的肺。
“怎么样……老子还回来了。”
陈慕山摇头,“你到底为什么要来送死!”
“谁说……我是来送死的……”
张鹏飞笑了一声。面对着陈慕山,跪地匍匐,一手摁住不断冒血的伤口,一手抓着地上的泥土,挪动膝盖,朝陈慕山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陈慕山眼看着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他的嘴唇迅速失去了颜色,面如死灰。
“鹏飞……”
张鹏飞爬到了陈慕山的面前,对着他跪坐下来,歪起头,冲陈慕山笑了笑。
“小山。”
他叫了少年时代的称谓,“对不起,在监狱里我把你当个犯人教育……在外面,我也没有好好管过你,小的时候你和小秋都叫我飞哥……结果……我这个哥,最后还要你来救……我太没脸了,所以,我受不了……”
陈慕山看着张鹏飞,“现在又如何?”
他晃了晃自己反吊的手,“你大我多少啊,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生日,说不定我比你大,你就那么喜欢当个哥,当哥很开心吗?很帅吗?”
“你管老子呢。”
“你少给我老子老子的,你现在下来又怎么样?来送死又怎么样?我也活不了!”
“谁说我是来送死的?”
陈慕山一怔。
张鹏飞咳笑出声,一寸一寸地挪动膝盖,跪走到陈慕山的面前,抬起一只手,握住陈慕山的手铐。
“你干什么……”
张鹏飞没有回答,另外一只手握登山绳,穿过手铐的缝隙,把握在手铐上的那只手,死死地绑在了手铐上。
“你到来底干什么!”
张鹏飞呕出一口鲜血,脸色煞白。
“来做一面盾……给我的兄弟……”
“你有病啊张鹏飞!”
陈慕山的声音呲开来,“你以为你挡在我前面,我就死不了了吗?你忘了我后面有狙击枪吗?你是傻逼吗?”
“你懂个屁啊……”
张鹏飞艰难地回头,朝肖秉承和唐少平所在的土坡看去,“你才是傻逼……特勤队有纪律,不能……对着活着的同志开枪……你身上没个盾,他们干不起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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