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旖然的乐队在夏天爆红,秋日都快过去,势头尚未减退。她的预约一拖再拖,总算在一个下午来到店里。依然是老打扮,黑衣黑裤,头发短至耳根,发脚整齐如直线,戴一个巨大墨镜,进了店里还没摘。
年年嬉笑着,接过她的大衣,又亲手帮她把墨镜取下来折好。
与周旖然重逢多日,秋沅还没见过她几面,好像一来二去,倒是年年先跟她混得熟了。
周旖然把手腕露出来,刀切缝针过后的伤疤依然浮凸醒目。她定下的图案是一丛乱生的荆棘,顶端盛开着一朵睡莲,长而纠缠的长疤则成为花枝。
秋沅工作的间隙里,周旖然促狭地盯着她看,直到常年淡然的秋沅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才悠然开口问:“你和我哥又好上了?”
秋沅报以一个疑问的眼神。
周旖然空闲的一只手指了指她脖子的位置。润洁皮肤上,印有吮吻过后的痕记。
秋沅简单说:“算不上。”
她不觉得自己和周恪非的关系有什么好避讳隐瞒,但是也不喜欢这样的误会。在她看来,他们相处的形式暧昧不清,难以说明,就不要试图强加一个既成的定义。
“算不上?”秋沅的答复让周旖然眉头深蹙。
她语气生硬,对秋沅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哥这些年,过得很苦。”分成两部分,辛苦和痛苦,日日夜夜在摧磨他。周旖然没有在他身边亲眼目睹,但她对这样的感受也有过深切体会。
毕竟这些年,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对他不够公平。”
秋沅的视线仍放在纹身图案上,没有分毫偏倚:“这应该是我自己来决定。”
或许是性格或者经历使然,秋沅很少尝试说服别人。表达完自己的看法,就缄口再不言语。
素净的一张脸,垂在照明灯的强光之下,轮廓成为虚淡混乱的线条。周旖然注视着她,终于不着痕迹地叹口气。
秋沅手艺细致,出工比寻常纹身师慢一些。几个小时后才完成,周旖然深看她一眼,道了声谢便离开。
不一会儿,年年也不见了。眼看有客人要来,秋沅推门去找。街上人影稀疏,不知不觉走到隔壁的窄巷里。
就在罕有人迹的偏僻转角,秋沅看见年年和周旖然。她们紧密贴合在一块,正在拥吻。
-录音05-
您好。天气好吗?我没有注意。
这段时间,我很难注意到生活里那些美好的东西。是的,如果您是这样认为,那么赞同您的看法。我的情绪确实越来越低落,对快乐的感受也并不强烈了。
我在少年时代也经历过这样一段时期,大约是发生在十七岁。我有没有向您提起过我的妹妹?她是一切的成因。抱歉,我的用词不是很妥当。准确来说,她是第一个受害者。
要解释这一切,我必须向您完整地描述我的家庭。这是一个看起来无比完美的三口之家,父亲是知名学者,母亲负责国内顶尖的药学研究所。他们接受过您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教育,履历仿佛是无数个人捏合在一起的光鲜。但是对如何做一对父母,他们显然缺乏经验,也并不在意。
其实很多时候,仅仅在教育方式上有所缺陷,我并不觉得父母亏欠孩子太多。可是我的父亲母亲并不一样。他们并非不懂得如何养育子女,才是对子女最好的方式。他们考虑的,只是如何让我和妹妹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
他们有一套精良细致的模具,要把我和妹妹严丝合缝塞到里面去。
我并不反叛,也不懂得如何反叛。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从小到大,我是一段精密运转的程序。而遇到秋,是代码里唯一一行谬误。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我发展出了自我。
这或许是为什么我会被秋所吸引,她勇敢坚韧,拥有一切我前所未见的特质。
比起我,我的妹妹更像秋。
有天放学,我在校门口耽搁片刻才上了车。出乎意料,母亲等在车里。她说是妹妹的老师找她过来。
见到妹妹,我才知道是为什么。她把头发剪得好短,齐到耳朵尖,男孩子样的。
我们的母亲问她,为什么要违反校规?
她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我的发型?
我听着听着,有点微微发笑了,连自己也没注意。我想,如果她和秋一样年纪,早些相识,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妹妹和母亲争吵不断,总是谁也不肯让步。通常是小摩擦,偶尔闹得难看了,就会发生不好的演变。有一次她试图绝食,母亲就索性不让家里的保姆给她送饭菜过去,硬是逼她主动出来道歉。
还有一次她反锁房门,被父亲从外面一脚一脚踹开。我站在父亲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妹妹缩在床脚,捂住耳朵,喉咙里是破碎的哭泣。
在我高三那年,她在自己房间的浴缸里割腕自杀。两次,都没有成功。
那是我家里迄今为止爆发过的最大矛盾,因为她亲口对母亲承认,她喜欢的是女孩子。
母亲疯了一样,把尖长的高跟鞋劈头盖脸砸在妹妹身上。她狼狈地闪躲着,头撞在墙上,嘴里喊着痛死了痛死了。母亲冷笑一声说,你还不如死了好。
母亲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暗恋的女孩子主动向学校揭露。
您还记得我班里那位姓黄的女生吗?从初中到高中,她都跟我和秋沅同校。她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女孩,将一切离经叛道的事物视作污秽。
她就是我妹妹的暗恋对象。
我的妹妹写了一封很长的情书,大胆地在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她认为表白不能匿名,应该敢作敢当,这样才能让黄看出她的诚意。
这是一个极端错误的决定。或许就在她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们这些人,两个家庭的命运,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黄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子,她样貌纯然可爱,和谁都谈得来,所以也会被男生告白。她知道自己不能早恋,总会委婉地拒绝,并且半开玩笑似地警告那些男生,如果不好好学习就将事情告诉老师。
收到情书的时候,她也打算这么做。
直到看到落款上我妹妹的名字,一切就不再止于警告。
我的妹妹比我低一年级,老师拿到情书后大惊失色,忙叫来负责她的年级主任,年级主任不敢怠慢,又直接如实汇报给校长。育英中学出了一个给女生写情书的女生,这是多么坏的一个消息。
校长找到我妈妈,所有的事情得到揭露。
这一件事的后果,是您绝对无法想象的。
TBC.
第13章 (十二)
鲜湿的云变得干燥,然后消失。秋雨渐渐不再下了,城市冷得由表及里,像是在冬天。依然有风,风比秋日里更硬,更新了。
临近期末,年年的兼职时间骤减,处理预约、接待客人和店里的杂事都落到秋沅头上。她想过索性聘请全职店员,面试过几个都称不上满意,也就先把这事搁置在一边。
秋沅比平时更加忙碌,周恪非也有公司事务缠身,是以见面的频率越来越稀淡。偶尔她躺在床上,试图慰藉自己,想起他的手指触在皮肤上,微汗的凉韧的感觉。秋沅温习着那感觉,慢慢觉得有些模糊和陌生了。
回头想来,该是几个礼拜没体会过了。
只是她不提出要求,周恪非绝不会主动联系。他好像一直谨小慎微,准确地拿捏着分寸,并不愿打破某种边界。
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秋沅得空到隔壁巷子里抽烟。她半靠在拐角的粉墙上,是一种松弛而坍塌的姿态,对着外面敞阔而通达的街道,眼睛放空。初冬还没下雪,但有雾气堆满街巷,一眼望去,也是冰雪一般茫茫看不尽的白。
白雾里驶出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店门口。后座下来一个女人,头发银白斑驳,衣着体面,在四处张望。
纹身店开了几年,还没接待过这种气质的客人。秋沅掐灭了烟,走了几步才认出来,竟然是多年未见的故人。
上一次见到这个人,她一头长发保养得当,乌黑柔顺,在脑后盘成精密的发髻。看着秋沅的时候,她下巴抬起来,形成的角度凛然而考究,装满了她的高傲和自尊,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现在看到秋沅,她依然抬起下巴,给出一个不温不火的问候:“单小姐。”
秋沅记得许多年前,周芸找到她,也是今天这样的打扮,这样盛意凌人的气势,却没有今天的礼貌客气。那时候她说的是:“你这个底层的垃圾,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你把周恪非藏在哪里?”
秋沅打开店门,却没有侧身将周芸让进去的意思,只是问:“你有什么事?”
因为只是临时出门,她没有穿大衣,人显得格外单薄。对于临冬时节多么寒冷,总有一个确凿的形容。单衣里秋沅的身体微微打抖,可她仍挡在店门前。
也是由于秋沅的不邀请,和姿态里清晰明确的拒绝,周芸心生不悦。又强自忍耐下来,从手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打开张照片送到秋沅眼下。
“你还记得这个人吧?”周芸虽上了年纪,眼睛还没有圆钝,目光尖锐如初,审视分辨着秋沅的神色,“这是你爸爸,单德正。他私吞了你的车祸赔偿款,卖房子跑了,这些你应该也清楚。”
“我清楚,所以你有什么事?”
她给出回答,以超乎寻常的冷淡安静。就像当初周芸找上门去,她也是这样沉默着对抗的神情。
“你可能不清楚,卖房子的五十万,再加上三十万赔偿款,没等三年就被单德正挥霍一空了。”她说得慢条斯理,保证秋沅将每一处前因后果都理解明白,“后来单德正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现在在我的医药公司当看大门的保安。前些日子,他收了五千元钱,下班时间偷偷开门,放人进来想窃取我们的专利机密。”
她笑了,并且丝毫不掩饰笑容里的轻蔑,“当然,他直接触发了警报,当场遭到逮捕,现在还关押在城郊的拘留所。”
秋沅眼帘幽幽拎到一半,好像并没有放太多精力来听她的话。
她语声依然那样平定:“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芸被冷风吹红的脸容,正在白起来。
“只要你放过周恪非,我可以让公司出具谅解书,跟单德正签个正式合同,或许再给他分配个宿舍。”周芸开出自认为最具诱惑力的条件,目光带着重量锁住秋沅,等一个意料当中的回音。
但秋沅的答案远在她的预期之外。
“你可能没听清我的问题,阿姨。”秋沅重复道,声音清凉平淡,像一杯久置的白开水,“我问你,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可是你爸爸!”
“这一点好像不用你来提醒我。”
周芸气急反笑,凝目看她,与秋沅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她眼型圆长,眼梢微翘,瞳仁玄黑无底,在太阳底下别样光彩。就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当初她找到这女孩,最先注意的就是这双眼睛。
周芸并不意外自己的儿子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孩。她太清楚周恪非从小活在怎样真空而又紧密的环境里,也理解秋沅的存在会带来怎样的新鲜和刺激。
但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她所能预期的最坏结果。
“单小姐,你真是和我想象中一样冷血。当初你唆使小虎离家出走,让他背弃我们这些亲人,也是因为你自己就是这种人。”
噔然一声,精巧高跟鞋磕在路肩,是周芸将右脚向后撤了半步。鼻子微皱,像是在有意避开什么令人不适的气味,“小虎是个傻孩子,从小我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没接触过外面的脏东西,所以……”
话到半截,被秋沅毫不客气地打断。
“阿姨。我妈妈是个精神病患者,还不会说话。初中那次家长会,我带她到班里来,你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垃圾。或者用你的话说,外面的脏东西。”
,“但是对我爸爸来说,垃圾也有价值。你调查得这么透彻,想必也清楚。单德正他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是,没哪个女人会看上他那种人。他从沅江岸边把我妈妈捡回来,让这个精神失常的女人为他生孩子,流产五次直到不能生育,无数次想要抛弃他们的女儿。如果你是他不情不愿养大的孩子,你会为他尽孝吗?”
还是那么冷淡的口吻,却是格外辛辣的字眼。
“你可能想象不出来,对吗?那我替你回答吧。你前面说单德正如何悲惨,这些正是我希望看到的。如果你真的要帮我的忙,最好是让单德正死在监狱里。”
秋沅清楚地看到,周芸眼中放射出怒意,双唇剧烈翕动,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直到周芸上车离开,秋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正在嘴里紧咬着牙齿。兴许是因为这个动作,齿根和舌尖突然发起些微的烫痛。
又是老样子,跟十八岁那年没有丝毫分别。因为周恪非又来到她的身边,就要再度与周芸发生激烈矛盾。而后产生一切的灾难,都将降临到她头上来。
秋沅忽然觉得厌烦。
周恪非的回归究竟是好是坏?秋沅有些分不清他是想给她陪伴和守候,还是在斯文地消磨着她。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客人出奇的少。秋沅关店的时候,夜色才刚刚浮起来,盖过沉郁的天光。
她走了几步,突觉发隙间落下稀碎的冷。抬头望去,天灰得很浓,像是整块污湿的粗布面,还能拧出些水滴来。星点的小珠粒,在半空中冻成雪,纷纷扬扬往下散落。初冬的季节已经寒冷非常,风又格外硬,似要把这种寒冷往皮肤里面凿。
回到家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想了许久。或许在想他,又或许不在想他。只是回过神来,已经拨通了那个暌违已久的号码。
一如既往,很快被接通。秋沅问:“你在做什么。”
周恪非说:“今天是平安夜,公司有聚餐。”
哦,是平安夜。
他的语声有点怪,不复往日稳定。
秋沅又问:“今天有没有空过来?”
通话另一端,周恪非顿了顿:“我以为你要和别人一起过。”他明明没有说什么特殊的话,声音却像饱含情绪。
秋沅不懂他口中的别人是在指谁,也并不想弄清他隐晦的暗示,简单干脆地问:“周恪非,你来不来。”
他从来不会拒绝。
也没有让秋沅等待太久。
是秋沅先听到门外细细索索的响声,一刻也不安分,可是又并没有人敲门。她主动开门去看,周恪非半倚在楼梯扶手上,面容醺红,半阖着眼。他卡其色大衣的肩角盖着白色碎片,挨近了才看清是厚腻的雪珠子。
周恪非身上的骨头长得真好,随意闲靠都显得身量挺拔、有形有状。
本来声控灯已经暗下去,又被她开门的响动拨亮。狭窄的楼梯间内,灯光融融流动,在他额间泼出疏朗凛冽的眉弓的形状。
察觉到门开了,有人走近,他眼睛晃了一下,慢慢聚准在她脸上。
秋沅离他不远也不近,就这样接住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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