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颐诧异道,“高家也不催他?”
王怡宁作色道,“我可不管,高夫人和高国公也不敢在我跟前说什么,那高詹有能耐说服父母,他便来,说服不了,他离开便是。”
沈颐趣她,“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他走了,下一个更好。”王怡宁说着敞亮话,大家却知她是嘴硬。
王书琴装模作样叹气,“还是小姑姑过得最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哈哈哈。”王怡宁被她逗乐了,
“我们没有郡主的福气,否则咱们也换一个试试?”
众人附和,江梵见谢云初也跟着点头,闹她道,“你凑什么热闹?”
谢云初不满道,“我怎么就不能换一个?”
王怡宁问,“那你想换个什么样的?”
谢云初俏眼微转,“换个任我打,任我骂,温柔体贴的夫君。”
江梵乐了,“你说的是我夫君吧?那你换不换?”
谢云初喉咙一哽,顿时不做声了。
大家说笑一阵,时辰不早,王怡宁扶着把手慢悠悠起身,“我先走了。”婆子和丫鬟忙上前来搀她。
谢云初要看账目,不急着走,问大家道,“你们要回去吗?”
萧幼然摇头,“你这几日不在,账目都是我经手的,想着月初你该结算上一月的开支,我先捋一遍,算好交给你。”
江梵道,“我也等等,先把明日插花所需种类捋好,派给管事娘子去采购。”
沈颐松了松筋骨,在自个儿长几上坐下,“今日的课业我还没批完呢,等回去孩子又闹,还是在这里改完再走。”
王书琴本无事,“既然你们都不走,按我去替你们准备些点心来。”说着人便出去了,
福园郡主大多时候在马球场,今日不在这边。
谢云初见各自忙碌,也坐在山长席的桌案后翻看这个月的账目。
书院宅子由王怡宁提供,算三成股,其余的全是谢云初占股,其他少夫人们手头不如二人宽裕,不敢轻易投入,只每日过来点卯上课,谢云初要给所有人派月俸,还要管着书院各项开支。
前世她心心念念都是王书淮,所有期待都倾注在他身上,那场不平等的感情里她跟不上他的步伐,期待落空,备受伤害,今生不一样,他们有各自的天地,同时收放自如,又守望相助,这才是婚姻最好的模样。
再看手帕交们,个个全身专注,投入自己的活计中,即便有琐碎缠身,眉梢却始终驻着一束晖,便是这束晖无论何时何地给了姑娘们排开万难的勇气,也给了敢于活出自己的精彩的底气。
当女人打内心深处不再依靠一个男人的时候,便如枯木逢春。
不一会王书琴带着丫鬟送来果子点心,谢云初起身去斟茶喝,路过沈颐身旁,看到孩子们歪歪斜斜的字迹,忍俊不禁。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谢云初核对完所有账目,在窗前伸了个懒腰,窗外花木扶疏,绿影葱茏,深秋未到,院子里的绿色还未褪,有极轻的桂香飘进来,她深吸一口气。
身后不知不觉立着一人,他厚实宽大的手掌覆在她肩头,替她松乏筋骨,谢云初着实有些乏累便任由他推拿,笑着问,
“尚书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了伺候人的活计?”
身后挺拔的男人传来温煦一笑,“夫人满意否?”
谢云初望着天边渐沉的霞色,轻咳道,“勉勉强强,”
王书淮唇边笑意越深,手骨力气也加重了几分,“那我还得精进手艺,否则哪日夫人将我换了,我懊悔不及。”
谢云初俏脸一怔,“你消息这么灵通?”
王书淮叹气,“哪里,来接你时半路遇到小姑姑的马车,被小姑姑耳提面命训了一顿。”
谢云初啼笑皆非。
二人留在书院用了晚膳,秋风夜凉,灯芒如火蛇沿着高耸的山长院往石径下方蜿蜒,王书淮看着弯曲陡峭的小径,自然而然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我背你下去。”
曾经高贵得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已经驾轻就熟地在她面前放下姿态。
谢云初这回却没由着他,轻轻拿膝盖往他后背一踢,嗔道,“起来,我要消食,让你背作甚?”
王书淮蹲着不动,回眸看向眉目楚楚神色平静的妻子,忽然开腔,
“云初,你撒撒娇好不好?”
第99章
王书淮声调并不高,带着三分期许,三分无处安放的无奈。
谢云初眼睫轻轻一眨,微愣住。
撒撒娇这样的字眼在她生命里从未存在过,幼时看着妹妹谢云秀跟陆姨娘撒娇,或谢云霜跟李姨娘撒娇,她也曾生过几分艳羡,随后带着弟弟回到自己的院子,或是一起围炉看书,或是一道弄些果子花生吃,将那些渴望不来的期许悄悄藏在不为人知处。
成婚后面对冷冰冰的丈夫,连与他说话尚且要斟酌再三,遑论撒娇使性子。
谢云初两辈子都不曾这样过。
她不需要,也不习惯。
她双手交叠在腹前绞着那方手帕,轻声道,
“我吃多了,消消食,这路我走了不知多少回,你牵着我便好。”
若她这会儿累得走不动路,让王书淮背一背也无妨,她刚用晚膳,压根不需要的。
王书淮无奈,起身牵住她的手,缓慢往下。
秋风跟凉水似的拍打在面颊,谢云初被他握着,不觉得冷,她侧眸看向王书淮,王书淮眉目倾垂,一路沉默,看得出来他神色有些低落。
谢云初转念叹了一声,她倒也不是不愿,她实在是不习惯那么做,甚至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这样挺矫情的,咱们夫妻之间不需要这些。”她甚至觉得王书淮有些无理取闹。
王书淮脚步顿住,长廊悬挂着的灯盏绰绰约约洒下一片清晖,印在他眼底如同深澜荡漾,他凝着谢云初,心里滋味难辨,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凭着本能弯下腰,张开长臂将谢云初打横给抱起。
谢云初没料到他突然发力,下意识往四周扫去,随行的两个丫鬟抿着嘴垂眸跟在身后,齐伟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夜里风大,其他管事仆从均不见踪影。
谢云初任由他抱了。
轻轻埋在他肩头也不跟他说话。
到了山门口,对面是贡院,人烟不绝,至晚不休,谢云初说什么不许王书淮抱着她出门,王书淮也不好拗了她的意思,便将人搁下来。
谢云初指着有些发皱的裙摆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含着娇羞含着嗔怪,眉眼生动活泼,王书淮看着心里踏实了几分。
一路无言回了春景堂,谢云初从林嬷嬷口中得知长公主回来了。
“国公爷跟长公主殿下和离一年了,隔壁长公主府虽建好,长公主却不曾出过宫,这是殿下第一次回府。”
“不管怎么说,明日清晨我过去请安。”
前世长公主即便与王书淮斗得你死我活,也不曾为难过她,她老人家固然是一手腕强硬的政客,人却是敞亮的,不曾借用权势刁难女人,今生对她就更加看重,于情于理都该去请安。
林嬷嬷却道,“大太太派人递话,说是长公主不见任何人,叫不用过去请安。”
谢云初还是亲自做了一份补血膏,着人送过去,长公主笑纳了。
次日初五照旧去书院忙了一日,到了初六便是哥儿生辰,谢云初必须留在府中。
毕竟是王书淮的嫡子,姜氏十分看重,早早放话,这次的家宴由她来操办,几位媳妇都很惊讶,姜氏心里也很不自在,面上却还是端着架子,“你们一年忙忙碌碌都不容易,往后孩子的生辰宴都由我来办。”
大家起身纷纷道好。
既然不用谢云初忙活,她便抽着空来了一趟南府。
王国公府前面的小巷筑着一堵高墙,此处戒备森严,只有王府和长公主府的马车能驶进来,谢云初出了巷子,沿着西边走,绕过小巷出去,便有一角门,从此处便进了南府的院子。
比起北府富丽堂皇,峥嵘轩峻,南府便显得寒碜许多。
假山花石随处可见,却不如北府打理的精致。
这里管事的是国公爷两位庶弟,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各自底下几个儿子,总共有七八房,金氏便是二老太爷底下二房少爷的妻子。
谢云初不想惊动旁人,便选了僻静的石径往金氏的院子里去。
只是南府人烟稠密,时不时便能撞见人,眼尖的婆子发现了谢云初,唬得跟什么似的,连忙上跟前来磕头请安,
“原来是北府的二奶奶来了,今个儿哥儿生辰,您怎么得空过来?”
谢云初笑着让婆子起身,示意春祺掏些银裸子赏人,回道,
“平日要去书院忙不得空,今日好不容易在府中,听闻你们金二嫂子病了,来瞧一瞧。”
金氏在南府也十分有贤名,里里外外婆子都赞誉她,婆子迎着谢云初往金氏院子走,一面便道,
“亏得二奶奶菩萨一样的人物,操持那么大家业,都忙不过来呢,还惦记着咱们金二奶奶,哎,金二奶奶也是命苦。”
不消片刻到了金氏院子,早有嬷嬷迎了出来,瞧见谢云初惊愕不已,激动地往屋子里引。
谢云初打发那婆子走,又吩咐道,“莫要声张,我不过略坐一坐便回去的。”
那婆子乖顺道,“哥儿生辰,还等着您料理,奴婢省的的,不敢声张。”
金氏的贴身嬷嬷领着谢云初进去,谢云初脚步不疾不徐,语气严肃问她,
“金嫂子到底是什么病?”
嬷嬷眼眶发酸,泣道,“咱们爷爱去烟花柳巷,得了病便勾到咱们奶奶身上来了…”
谢云初一听沉下脸。
将将掀了帘纱进去,听得里面传来金氏虚弱的嗓音,
“婆婆每日午时爱吃一盅燕窝,你让刘管事的开库房给拿了,再去灶上让韩嫂子做,记得得先浸泡一个时辰去去腥气……对了,珠哥儿砚台坏了,你去寻二爷拿一吊钱去外头买一个,再不济,便让二爷将自个儿过去不用的让一个给珠儿…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细咳。
谢云初听到这里脚步一顿。
隔着稀稀疏疏的珠帘,她看见那金氏仰躺在塌上,身子纤弱如同被榨干的枯藤,额尖蹙着一缕烟眉,永远舒展不开,仿佛有操不完的心。
谢云初掀帘入内,里头丫鬟发现立即过来磕头,嬷嬷先一步到金氏跟前,
“您瞧瞧谁来看你了。”
那床榻上秀丽的妇人睁着泪眼望过来,见是谢云初,滚烫的泪珠滑了下来,动容道,
“我的好弟妹,今日哥儿大喜的日子,您怎么来我这儿,这可万万不成。”
谢云初迈过去,仔细打量金氏,金氏已骨瘦如柴,面颊上的肉退了个干净,只剩两根颧骨杵着,衬得那双目黑幽幽的越发可怜可怖,
“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把自己折腾这个模样了?”
嬷嬷给谢云初端来锦杌,她坐在金氏塌前。
她要伸手去握金氏,金氏却不肯,只管将她拂开,泪如雨下,心里苦,面上却强撑,
“也是先前生姐儿落下的病根,早几年有些影子,今年着了一场风寒,便发出来了,您别担心,吃了几服药会好转的。”
她倒是先来宽慰谢云初。
谢云初看着她嶙峋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躺在病床上可不就是这副光景。
泪水一时涌上眼眶,转身吩咐夏安,“拿我家二爷的名帖去太医院,务必将范太医请来。”
夏安转身便去。
金氏的嬷嬷听闻,噗通一声扑跪在地,哭道,
“多谢奶奶大恩大德,除了您再没人把我们奶奶放在心上。”
金氏白了嬷嬷一眼,这才捂住了谢云初的掌心,颤声道,
“总是连累你替我操心。”
丫鬟奉了茶来,谢云初没心思喝,搁在一旁,握着金氏枯瘦干瘪的手腕,心痛如绞,
“你听我一句劝,从今日开始,万事休去管,只安安生生养身子,人一旦没了,便什么都没了,除了我,没有人能掰开伤口给你撒盐,你可要听进去。”
金氏连连点头,“我明白的,弟妹放心…”
谢云初看着金氏如常的神情,便知她没当回事。
前世的她可不就是如此么,林嬷嬷劝她,娘家的二婶婶劝她,就连三太太也偶尔来探望过她,可惜她听不进去,总觉得没了她,王家都转不动了,结果呢,人死了,旁人继续挑个能干的伺候,照旧过舒坦日子。
没有谁缺了谁不成。
女人哪,怎么就那么傻。
非要死过一次才看得开。
谢云初又苦口婆心劝了一阵,将带来了的珍贵药材,一样样交待嬷嬷和金氏,金氏受宠若惊,只顾着感恩了。
家里还有客人,谢云初不能久留,坐了一刻钟便离开了。
回去时,眼底还渗着泪,站在风口擦了擦,略略平复方回了北府。
回到春景堂,看到明夫人搂着珂姐儿坐在廊庑下晒太阳,祖孙俩不知在哼着什么小曲一唱一和。
明夫人身上总流淌着一种能让时光折腰的柔美,令人不自禁生出向往。
珂姐儿将新的糖果递给明夫人,明夫人拨开纸封,塞去她嘴里,珂姐儿嚼着糖果在明夫人怀里打滚。
谢云初笑着迎过去,“母亲怎么没去琉璃厅坐着?”
明夫人笑道,“哥儿被你公公唤人抱走了,珂姐儿拉着我说要给我好吃的,我便带着她在这里等你,怎么,一朝早去哪儿了?”
谢云初淡声道,“南府有个嫂子病了,去看望了一趟,云霜呢?”
明夫人回,“被书琴唤过去顽了,我带着她出门,便嘱咐李姨娘伺候你父亲。”
谢云初见珂姐儿脖子上新挂了个璎珞,问林嬷嬷道,
“怎么又换了个新的?”
明夫人道,“别怪她,是我的主意,前段时日我收拾妆奁,发现皇后娘娘曾赏了几串色泽鲜艳的宝石,我上了年纪要了作甚,便干脆打了赤金的璎珞给了珂儿。”
谢云初立即蹙眉,“母亲,我什么都有,孩子也什么都不缺,您上了年纪,总该给自己留些体己,以后万不可给孩子破费。”
明夫人却语重心长,“云初,这次我着了风寒,你托人给我请太医,送来最好的药材,云佑和云霜亲侍汤药,我便想我何德何能能得你们如此厚待,我嫁了你父亲,最幸运的不是老来有个伴,而是有你们这群儿女,我孤零零一人,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留着做什么,便是哪日死了,我也不后悔,自是现在有什么,就给你们什么。”
谢云初抱住她的胳膊,“不许您说这个字,您待我们如亲生,我们侍奉您是应该的。”
过去谢云霜被拘在后宅,出门见客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有明夫人带着,随意结交权贵,日渐开朗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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