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晖顿时哽住。
日晖当头浇下,就连院子里的花木也被晒得恹恹的。
谢云初木然不语,
萧夫人几度哽咽,最后轻轻拉着谢云佑,轻声道,“孩子,我知道你吃了苦,受了委屈,可事已至此,咱们不如坐下来好好谈。”
老太太也为此事忧心,与萧夫人道,“对不住,连累夫人上门,我这一日被他们父子吵得咽不下饭,您是明白的,他们的事我做不了主。”
萧夫人何尝不知谢晖的性子,最是执拗不过,而谢云佑又像极了他,不知道算不算一报还一报。
萧夫人开门见山问谢晖,
“这门亲事想是落定了?”
谢晖理了理衣袖,淡声回,“昨日陛下便问过我的意思,傍晚我也见过她…”具体的谢晖也说不上来,老脸微红道,“我主意已定。”
想是怕被孩子挤兑,又解释了几句,“几个孩子大了,到了议亲之时,她名声甚好,性情稳重温婉,可堪大任。”
萧夫人看了一眼谢老太太,老太太一脸无可无不可,萧夫人便与谢云初对了一眼,
“那媒人今日可说到纳吉下聘一事?”
谢晖越发不好意思,尴尬着回,“都一把年纪了,一切从简,我的意思是摆几桌席面便罢,她……也是这个想法。”
那头谢云佑嗤的一声嘲笑,“瞧瞧,见了一面,什么都定了,您这哪里是四十岁,我看您只有十四岁,跟个头脑发热的少年无甚区别。”
谢晖老脸青红交加,“你个逆子……”
谢云初担心二人吵得太过,连忙起身扯了扯弟弟,将他拉去廊芜下说话,
“我实话问你,你是不想要继母,还是纯粹跟父亲作对?”
谢云佑撇着嘴不说话。
谢云初猜到是后者,开导他道,“陆姨娘虽被送走,还有个谢云秀,府里出了这么多事,她尚且不回来,可见城府之深,上头有个嫡母镇着,也能少去咱们的麻烦,你是聪明人,借力打力不懂?你不喜欢叫娘,喊一句太太便罢。”
谢云佑一怔,不吭声了。
谢云初说服弟弟,来到亭中,萧夫人从她眼色便可看出这是姐弟俩达成了一致。
萧夫人道,“原本我也没想到这遭,方才陆姨娘那一闹,倒是提醒了我,娶妻在即,家里的事务必要料理妥当才好。”
谢晖朝她拱手,“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萧夫人笑道,“韵儿当年离京前,留下一笔嫁妆,一半给了初儿陪嫁,另一半现在何处?”
谢晖眉色一动,“在我手里。”
萧夫人笑意越深,“这一半在新夫人过门前全部划至佑儿名下,由初儿代为打理。”
这是压根不信任谢晖,也不信任新夫人。
谢晖脸色颇有些不好看,不过他一读书人,不可能计较这些黄白之物,
“成。”
谢晖是个干脆的性子,当即便吩咐老仆去书房内室,将乔氏当年留下的匣子抱出来,看都没看一并交给谢云初,“这是你母亲留下的,除了当初拿出来给你做嫁妆那半,余下的全在这里。”
谢晖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不成想那萧夫人拢了拢袖下的玉镯,雍容道,
“说来,这些本就是佑儿的,佑儿是您唯一的嫡子,您身为国子监祭酒不将他放在国子监,却是远送嵩山书院,任他得过且过,祭酒大人,您真的心安理得吗?”
厅内许久并无响动,唯有林木飒飒作响。
谢晖抚着膝头,消瘦的面庞隐隐抽动着,他阖目长叹,“您以为我愿意,他不服管教,不肯听我教导,我心急如焚…”
萧夫人冷笑,过去的事她已不想计较,“无论如何,祭酒大人该给佑儿补偿,我看荫官的名额就给了佑儿吧。”
那头谢云佑跟谢云舟一个态度,“我不要,我要自己考。”
谢晖半是欣慰儿子的骨气,半是怒他不好好读书,“你果真能考上,我也就不操这份心了。”
谢云初对弟弟实在没有把握,示意萧怀瑾拉着人走,萧怀瑾登时便扯住谢云佑的胳膊,将人扯开了。
谢云初见状放了心,对谢晖道,“父亲,就给佑儿吧。”
有了荫官,进可攻退可守,可保谢云佑一生无忧。
长女开了口,分量不一般,谢晖权衡了下两个儿子的学业,最终点头,“成。”
谢晖此人一言九鼎,再无更改的,今日阴差阳错,借着陆姨娘也算给弟弟谋了个保障。
谢云初心里石头落地。
折腾大半日,至申时末回了府,却见王府那一贯紧闭的正门被打开,门前扎了红绸,一些内侍宫女时进时出,看着阵仗极大。
连忙将马车驱至侧门停下,一下车便问守门的婆子,
“今日府上出了什么事?”
婆子笑容满脸地答,“回二奶奶话,长公主殿下与国公爷回府了。”
谢云初吃了一惊,连忙带着夏安赶往春景堂,路过花厅,正撞上穿着一身湛色直裰打算去后院的王书淮,“二爷,您回来啦。”
王书淮脸色淡淡的,见她风尘仆仆,便知匆忙回了府,也不知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祖母和祖父回了府,吩咐晚辈去清晖殿用晚宴。”
谢云初明白了,急道,“那您等等我,我马上换衣裳来。”
王书淮看着她提着裙摆轻快地闪入春景堂,那模样跟个翩跹的蝴蝶似的,招摇又烂漫。
有什么事值得她这样高兴?
无语良久,王书淮还是停住脚步在月洞门外等她。
少顷,谢云初换了一身海棠红的香云纱薄褙出来,底下一条绚烂的马面裙,人本就生得美,这一会儿光彩夺目得连璀璨的晚霞都给比了下去。
王书淮皱着眉道,“穿这般娇艳作甚?”
谢云初微微错愕,丈夫什么时候管过她的穿着,她眨眨眼,“祖母喜欢年轻人穿得鲜艳些。”
王书淮也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什么,勉强维持住过往的淡漠,颔首道,“好。”
因这一耽搁,夫妻赶到清晖殿时,已是迟了时辰。
正殿内摆满了小桌和锦凳,夫妻共用一小桌,未婚的姑娘少爷两两一桌,桌旁还设了一高几,各摆着一盏荷叶宫纱玉灯,几样描金的霁蓝小碟,盛放些布巾漱口用的茶盐一类。
各房的人均到齐,只剩主位空缺着。
小桌铺在两侧,几位老爷坐在左右两列,晚辈依次叙齿往后面排,二老爷夫妇身后空着一张桌便是王书淮夫妇的席位。
二老爷见二人姗姗来迟,不悦地责了一句,
“做什么去了,你祖母好不容易出宫一回,你们俩却迟了,切勿恃宠而骄。”
谢云初与王书淮纷纷垂首认错。
大爷王书照正坐在王书淮左侧,见状笑盈盈打趣道,
“二叔莫怪,书淮马上要离京,弟妹定是舍不得,夫妇二人必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旁边的王书旷也跟着凑热闹,“可不是,二哥与二嫂最是伉俪情深,二哥这一去,二嫂还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样。”
谢云初哭笑不得,也不能辩解什么,便垂下眸。
这模样落在众人眼里,便是害羞。
大奶奶苗氏也添油加醋了几句,
“初儿还没跟书淮分开过吧?”
“你以前可是半日都离不得,就连书淮去上衙,还要眼巴巴送去食盒,生怕书淮不适应衙门的堂食,哎,书淮的胃口都被弟妹养刁了。”
王书淮褪去素日那层温润的表象,脸上彻头彻尾没有半丝表情。
第37章
七夕将近,清晖殿四处张灯结彩。
三层宫灯累累缀在梁上,共有十八盏,瑰艳i丽。
正北设炉瓶三事,当中一雕夔纹古鼎,焚着御赐的龙涎香,左右各有圣上亲笔赞许王氏先祖功勋的对联,鼎下设一紫檀宽塌,垫着细密的上好象牙垫,坐塌前则摆着一长条的紫檀描金红漆高几,上头搁着长公主与国公爷惯用的食具。
殿内笑声未歇,那头长公主与国公爷相携而来,远远地听到大爷王书照的笑声最为爽朗,长公主心情也不错,问道,
“你们在笑什么?”
王书照是长公主的长孙,幼时十分得长公主钟爱,素日在晚辈中胆子最大,
“回祖母的话,书淮和二弟妹来晚了,想必是夫妻二人你侬我侬,说私房话去了。”
众人连连起身施礼,长公主抬手示意众人坐下,目光自然而然落在王书淮身上,凤眼眯着笑意,“果真?书淮跟初丫头说私房话我不信,初丫头惦念丈夫我倒是信的。”
长公主亲自下场玩笑,众人越发起劲,又说了几件原先谢云初如何黏王书淮的话,国公爷亦露出笑容。
倒是两位正主,一个八风不动,一个置若罔闻。
国公爷见王书淮半个笑脸都没,有些埋汰孙子不解风情,“行了,别再调侃了,初丫头面儿薄,别吓得她不敢说话。”
长公主看了谢云初一眼,见她眉目低垂看似娇羞,又与王书淮道,“不急,你想法子尽快在江南站稳脚跟,回头再将初丫头接过去便是,”又怀疑姜氏给谢云初立规矩,故意将嗓音抬高了些,
“咱们王家没那些七七八八的规矩,家里媳妇多,无需个个去婆母跟前伺候,夫妻和睦,小家恩爱,大家自然也就圆满。”
众人连忙起身道是。
姜氏便知婆母变着法在教训她,不情不愿嗯了几声。
王书淮看着妻子气定神闲,不觉苦笑,是他小肚鸡肠了,妻子尚且不当回事,他又在这里膈应什么。
王书淮是个心性极其坚韧的人,想起今日的谋算,很快又将这些琐碎拂去脑后。
不一会开宴,宫人陆续上菜,长公主回府,宫里伺候她的御厨也跟着到了府上掌厨,长公主口味偏淡,喜欢淮扬菜系,宴毕喝茶时,长公主便与王书淮道,
“今日这道盐水鸭是金陵特色之一,等你去了,去夫子庙外街那挂金匾的店里吃,十分地道正宗。”
六少爷王书业很喜欢吃这道菜,惊诧道,“祖母说的情真意切,莫非亲自去过?”
长公主看着年少的亲孙目光和煦,“你难不成只当你祖母一直待在皇宫不成?”
大爷王书照年长一些,自小听祖母趣事长大,兴致勃勃介绍道,“业儿,你有所不知,祖母少时曾游历江南,江南大街小巷哪有好吃的没有祖母不知道的,祖母还有不少田庄在江南呢…”话未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住了嘴。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倒是六少爷王书业性子最是纯真,恍然不觉气氛凝滞,张口嚷嚷道,“是吗?祖母,祖父,孙儿能跟二兄一起去江南吗?”
四老爷王典扭头敲了儿子一记,斥道,“你不是要参加秋闱吗?还有心思去游山玩水?”
六少爷一本正经回,“爹爹,读万卷书,亦要行万里路,儿子年轻,这回秋闱不一定能中,恰恰跟随兄长南下见识一番,没准能有所获。”
四老爷听儿子这么说,不觉丧气,“还没考呢,怎么就说自己不中?”
“再说了,你二兄是去做正事,哪能带着你玩,你还是别去给你二兄添乱。”
六少爷有些失望。
“那我可以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在那参考亦是成的。”
国公爷不知想起什么,神色一动,“你当真想去?”
“是啊,是啊。”六少爷憨憨起身,往王书淮作了一揖,咧嘴笑道,“我还能帮着二嫂看着二哥,省得二哥在外头寻花问柳。”
四太太闻言扭头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你这傻孩子,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以为你二兄似其他几位兄长,他最是稳重内敛,岂会做自污名声的事。”
四太太说话最爱夹枪带棒,这一句话便是暗指其他少爷并不洁身自好。
国公爷从未纳妾,娶先妻一心待妻子,后来亡妻过世一年,续娶长公主更不待言,他不喜三妻四妾,长公主就不更喜欢了。
大少爷,三少爷和四少爷连忙把脖子一缩。
五少爷不曾娶妻,三太太不许他纳通房,六少爷更懵懂,压根不通情事,四太太提都没提。
国公爷眼神在几个儿子与孙儿当中溜了一圈,问道,“最近谁又纳妾了?”
这下,连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也纷纷低下头。
四太太一句话杀倒一片,她轻哼着喝茶。
长公主眼神已经压了下来。
国公爷在她动怒之前先开了口,他吩咐三太太道,
“往后谁纳妾,那妾室月例就从这些爷们自己的月例里扣,看他们有多少份例扣的。”
几位太太并少奶奶听了福至心灵。
三太太忍着笑,起身道,“儿媳遵命。”
四太太在一旁多嘴,“可是父亲,这些爷们的月例也归我们女人管,您这么做不是亏了我们自个儿?”
国公爷失笑,“他一月总该要花银子,他平日往账上取多少银子,你扣出来便是。”
几位老爷少爷顿感牙疼。
大奶奶苗氏看着一侧的谢云初,叹道,“这么一来,我们家爷的月例可不够扣的,还是你家书淮好。”
窦可灵耳尖,听到后又插嘴,“二嫂,二兄独自前往江南,你是不是得安排一丫鬟跟过去伺候呢。”
这嗓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少视线投了过来,落在谢云初跟王书淮身上。
谢云初撩眼看着身侧不苟言笑的丈夫,“听二爷安排吧。”
王书淮看了妻子一眼,谢云初朝他露出一笑,仿佛只要他点头她就给安排似的,王书淮心里不是滋味,眼神犀利地朝窦可灵瞥去一眼,
“弟妹好意心领,若弟妹嫌屋子里不够热闹,大可给三弟再物色几个。”
窦可灵倏忽闭了嘴。
国公爷见不得窦可灵欺负谢云初,脸色一拉,“你也是女子,怎么就盼着给妯娌添堵,那纳妾是好事吗?”
窦可灵很委屈,“孙媳只是随口说说。”言罢眼眶已泛红。
国公爷也不好再说她,倒是长公主不喜她的做派,
“不会说话,以后就别来了。”
窦可灵脸色一白,连忙跪下认错,“孙媳知错了,求祖母饶恕。”
长公主一向一言九鼎,朝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悄悄朝窦可灵努嘴,示意她识趣先退下去,窦可灵含着泪灰溜溜离席,三爷王书旷也顿感脸上无光,将头埋得很低。
这么一搅和,席间气氛不那么愉快,长公主吩咐散席,唯独留下王书淮。
王书淮跟着祖母和祖父进了书房,国公爷坐在窗下逗鸟,给二人说话的空间,长公主扶案坐下,将一叠名录递给王书淮,
“这里是江南豪族名录,各家来历家世,盘根错节,均记载清楚,你必须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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