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明微点点头:“跟我男友一起。”
戚老板眼神亮了下,笑问:“邵臣小哥呀?你那天偷看的人?”
明微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自己当天是个什么状态, 落在别人眼中大概有些痴傻吧。
“喝茶么?”
她摇头:“老曼峨就算了。”太苦。
“没有,只是普通绿茶。”
“行。”
明微看他煮开水,洗盖碗和杯子, 从有锈迹的铁罐里拿出茶叶,并不讲究精细和程序,随性自在。
她尝试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但可能有些冒昧。”
戚老板闻言诧异,但仍笑着:“说来听听,我不容易翻脸。”
明微十指交叉,抿了抿嘴:“你太太去世以后, 听说你曾经想过出家是吗?”
戚老板垂眼看着烧滚的水,拎起铁壶, 手烫了下,才想起拿毛巾抱住把柄。开水倒进茶碗。
“为什么会问这个?”
“我想知道,失去爱人,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戚老板摇头笑笑:“你还真不怕得罪人。”
明微没有笑,认真看着他。
“当时……”他摆弄杯子:“不知道怎么才能缓解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难以承受,我控制不了自残行为,去精神病院住了半个月,后来把头给剃光了,准备到佛寺出家,不是都说佛家六根清净么,以为当了和尚修行就能消灭烦恼,可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收我。”
明微脸色苍白:“后来呢?”
“后来我妹妹把我儿子带来,痛骂了我一顿,当时我儿子才五岁。”
“所以是责任把你拉回现实生活的。”
戚老板长叹一声,颇为自嘲:“是啊,孩子还得养,日子还得过。”
明微低头没有接话。
戚老板知道邵臣的情况,心里一种压抑的感觉卷土重来,忍不住给她忠告:“我们能做的就是过好当下,尽情尽兴地陪伴对方,那些控制不了的就别多想了。”
明微抿茶,两盏过后天色渐沉,民宿的灯笼亮起来。
一转眼,却见邵臣不知何时出来,立在廊檐下,仰头望着油纸灯笼,房屋一角之外是碧城色的天。他像夜幕下清瘦笔直的一棵树。
明微看得失神。
那灯笼是竹编纸糊的,绘着花鸟走兽,古朴幽静。
邵臣抬手颠了颠底部,一只蛾子从里面逃了出来。
明微的心随那只蛾子扇动翅膀,绕过他的手,翩然起伏。
他……前世一定也在这样的凉夜里放走过一只扑火的飞蛾。
不知何故,明微生出这样的想法。
晚饭过后,在庭院的躺椅上看星星。邵臣到一旁接电话,与互助群的管理员做简单的交接。
明微问戚老板:“山里有萤火虫吗?”
“以前夏天很多,这两年少了。”
她没说话。戚老板顺着目光望去,笑说:“你们两个都一样,不在身边,视线就一直跟着。”
明微有点没好意思,略笑了笑。
邵臣打完电话,远远望了眼院子,没有过去,而是径直回到房间,大步走进浴室,猛地呕吐起来。
头痛欲裂。从傍晚起一直不太舒服,他吞了两片止痛药,昏沉沉地,嗜睡的感觉又来了。
邵臣不想承认,自己正在变得衰弱。
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病来如山倒,他真担心自己一觉之后就变成了一具骷髅,那画面应该也挺可笑的。
邵臣想到床上歇一歇。
明微回房时,见他已经睡着了。于是她也早早洗漱休息。
不知沉睡多久,被邵臣叫醒,她揉揉眼睛,茫然地瞧他:“怎么了?”
“不是要看日出吗?”他看上去精神不错:“该走了。”
明微迷迷糊糊支起身:“还以为你起不来呢。”
邵臣笑:“我什么时候赖床过?”
他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抱到浴室盥洗台前,免得她贪恋被窝又倒下去。
天黑着,四下静极了。
“现在几点?”
“五点半。”邵臣说:“我们慢慢上去,应该刚好。”
明微嘴里塞着牙膏:“我来竹青山住过那么多回,以前也想看日出,但每次都起不来。”
邵臣穿戴整齐:“那你看云海是什么时候?”
“傍晚。”
他将她的衣裤鞋袜准备妥当,明微出来换上,两个人乘着夜色启程。先到前台,拿上戚老板交代的车钥匙,打开院门出去。
走到那辆摩托车前,他们看了眼对方,忍不住就笑了。好在夜色深深,明微得以掩饰脸颊的红晕。
“上来。”
“哦。”
头顶是漫天繁星,四下漆黑,一盏摇晃的车灯穿行在山林间,似明似灭。萧瑟秋风扑簌簌吹个满面。明微觉得神清气爽。
途中遇到夜爬的游客,不知从徒步线走了多久,哀声载道,男女几人相互调侃埋怨。
到山顶,更是热闹,观云台的好位置早已架起大炮相机,夜晚观星的发烧友收拾着昂贵的天文望远镜,还有一些上来露营的,在空地散落着七八顶帐篷。
邵臣停好摩托车,找个位置,从背包里拿出两张折叠椅。
山风吹得很冷,明微像考拉似的抱住他的胳膊,半个人贴在他身上。
“万一饿了怎么办?”她担忧。
“待会儿下山回民宿吃早饭。”
“现在饿了呢?”她嘀咕。
邵臣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酸奶,一盒三明治。
明微打趣:“你是机器猫吗?”
他问:“还想要什么?”
明微把三明治送到他嘴边,他摇头:“我不饿,你吃吧。”
她抿着吸管喝酸奶,想了想,笑说:“今晚没有月亮,你可以变出来么?”
邵臣听完想了想,低头翻找背包。
明微眼睛发亮,惊讶地瞧着,看他怎么把月亮找出来。
邵臣拿出一支手电筒,打开,射向不远处一座小山丘,调整镜筒聚焦,一束小小的圆光映在漆黑的山丘上,倒是有点儿月亮的意思。
明微噗嗤失笑:“你也会这种哄人的把戏。”
邵臣往后靠着椅背,仰头望向夜空,手电筒冲着顶上晃了晃,再强的光也被黑暗吞没。
“你在想什么?”
他摇摇头。
明微贴近:“告诉我。”
邵臣言语淡淡:“在想……我们遇见太迟了,如果有时间,我会带你去天南地北,各种地方看月亮,看日出,云海,日落。”
明微慢慢屏住呼吸。
“别这么想。”她扯起嘴角笑笑:“我们相处久了,说不定早就开始厌烦、吵架。”
邵臣关掉手电筒,低眉莞尔:“我可吵不过你。”说着抬起胳膊揽住她的肩:“还困么?眯一会儿,我叫你。”
她打个哈欠,却说不累。然后发起呆来。
这些日子住在一起,明微最喜欢听他讲过往的经历,那些他二十来岁一个人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
他也曾经沉迷户外运动,徒步,滑雪,骑马,攀岩,露营,晒得黝黑,比现在结实。
他后来在尼日利亚待了三年,工作,生活,赚钱,交友,时间倏忽而过。
他从不提过往任何感情经历,觉得乏善可陈,明微连哄带骗地试图引诱他讲讲,但邵臣不上当,知道她醋劲大,眼下虽然笑着,保不齐待会儿就生气不理人,还不知怎么哄呢。他一向又不懂得怎么哄人的。
明微和他相伴,总想起两个字:隽永。
有时也伤感,躺在他怀里咕哝:“你怎么不早一点找到我呢?”
不说三五年,即便早个一两年,那他们也能让对方少受一两年的孤单不是吗?
每当这时,邵臣没有话语,只是收紧双臂,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心跳搅在一起,慢慢变得同步。
挽回不了的遗憾,都是造化弄人。
他们只是凡间尘埃,没有力量抵挡这个。
……
六点十分,太阳出来了。层峦起伏的山川尽头,橘红色的太阳缓缓探出头,霞光万丈,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朝阳还是落日。
几万年前的原始人也是这么看日出的吧?那光像从几万前而来,寂静永恒。
明微的心好似飘向虚无空旷之境,被一种壮阔的美丽毁灭。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日出,不知道太阳看着地上的人是什么滋味儿。
忽然观景台一阵骚动,明微转眸望去,原来有人求婚。
年轻的男子单膝下跪,向心爱的女孩掏出戒指,祈求与她结为连理,共度余生。女孩惊讶地捂住嘴,忽喜忽泣。
明微瞧着高兴,鼓掌欢呼,随周围的看客们一同起哄。
她看戏,邵臣看她。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剧情,她一向喜欢,仿佛世上多几个美好结局,尽管是别人的,对她也是一种抚慰。
天渐渐亮起来,游客们还在拍照,邵臣和明微吹了会儿风,收拾折叠椅下山。
摩托车快抵达北青萝时减速,明微忽然在后面说:“别停,往前开。”
邵臣不解:“不回民宿吃饭吗?”
她只说:“兜兜风。”
邵臣骤然想到什么,心下一跳,没有再多问,继续将车子往山下开。
约莫几分钟后看见路边山坡上的木屋,他停下来:“过去看看?”
明微很轻地“嗯”一声。
两人下车,邵臣见她略低着头,似乎有点臊,双颊绯红,觉察他的视线,抬手摸摸鼻子掩饰尴尬。
傻姑娘……
邵臣心脏软一下疼一下,再忍不住,埋下去与她接吻。
明微忽然眼眶发酸,她不想哭的。
“怎么了?”
“不知道。”
邵臣觉得自己快要四分五裂,叹一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好了,好了。”
明微抽噎了一会儿,眼泪都在他的冲锋衣上化开。
木屋看上去比上次像样些,天朗气清,没有夜雨里凄惶败落的景象,他们走进去,四下打量,地上又有一堆烧灭的柴火。
明微问:“那天你找耳钉找了多久?”
邵臣说:“没多久,手电筒电量用完之前就找到了。”
明微摇头笑了笑:“做这种傻事。”
邵臣再看一遍这间屋子,默然良久:“走吧,当心蜘蛛又跑出来。”
明微努努嘴,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看。
邵臣心里疼起来,垂眸望着她留恋的脸,伸手碰碰,哑声说:“很久没见你戴耳环了。”
“是吗?”她歪头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诧异,笑起来:“我好像也很久没化过妆了。”
深邃的大眼睛俏皮地眨着,邵臣想抚一抚她蝶翼似的睫毛,但怕碰到眼睛,于是收回手:“走吧。”
木屋后面是一片杉木林,笔直挺拔,高耸入云。明微踏入林中,仰头遥望缝隙间洒落的阳光,白色近乎透明,如烟如雾,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斜落下来,穿过枯枝,抚过潮湿的棕色树皮和深秋染成橘红的叶子,细小尘埃飞舞。
邵臣看见明微仰起脸,让古老的日光洒满周身,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回头朝他笑:“这树真好看!”
邵臣将这一幕放进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
永志不忘。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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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原本计划在山里住上一周, 可第四天邵臣因为颅内高压被送进了医院。
输液室人头攒动,没有床位,邵臣坐在长椅一角闭目养神。
明微倒了杯温水进来, 远远瞧着他在角落,苍白憔悴,眉间出现川字纹路。那么能忍耐的人, 刚才头疼得几乎不能言语,浑身冷汗淋淋。
明微深吸两口气,走过去递上一次性水杯, 问:“好些吗?”
邵臣疲惫地睁开眼,接过水,抿了一口:“嗯。”
明微摸他的头发:“冷不冷?”
“还好。”邵臣说着拉下她的手, 贴在脸颊磨蹭,然后又闭上了眼。
明微心软似水,挨着他坐下, 轻声说:“靠着我睡会儿吧。”
他低低地应了声,歪下脑袋枕在她肩头,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输完液, 明微带他去附近的餐厅吃午饭。四个小时后还得回医院再打一次甘露醇。
可他没有胃口。
明微端起碗,一勺一勺地喂,轻言细语哄:“多少吃点儿, 你这两天都没怎么进食。”
“我怕吃了会吐。”
“没关系,医生不是开了昂丹司琼么。”
邵臣勉强喝下半碗粥,他看着明微专注体贴的样子,像一棵美丽又可靠的树木。有那么一瞬间, 险些顺着本能滑向软弱,心想就交给她吧, 依赖她吧,你没有力气了,好好歇一歇……
但他很快遏制住这个想法。性格使然,他没法任由自己脆弱,那对他意味着放纵和堕落。即便对方愿意接纳他所有模样。
傍晚输完液,回到家,明微放下行李,先清点整理,把衣物拿出来塞进洗衣机,然后给戚老板回复信息。
邵臣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走来走去,又翻出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仔细阅读说明书。
“明天还要打甘露醇,你输液的时候疼吗?我看帖子,有的人打这个血管特别疼。”
没有回声。
她奇怪地转头望去,发现邵臣用一种寂静的目光看着她,似雾般朦胧。
“怎么了?”她没听过自己如此温柔的语调。
邵臣垂下眸子游离数秒,再抬起,做了某种决定,告诉她说:“我打算直接住院。”
明微呆呆听着,走过去,坐在饭桌对面,屏息看着他。
“老实说……甘露醇作用不是很大,我现在双手发麻,眼睛和头都在发胀。”他扯起嘴角,像在嘲弄自己。
明微浑身紧绷:“明天跟医生商量,加贝伐,或者甘油果糖。”
邵臣胸膛缓慢起伏,缓缓点头:“好。”
明微觉得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但很难开口。
“你饿不饿?”她眨眨干涩的眼睛:“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过了这么久,一个菜都没学会,你将就吃点儿,好吗?”
明微说着起身往厨房去,经过他身边,被握住了手腕。
邵臣仰头凝视,声音放得无比轻缓:“你走吧,明微。”
他就这么说了出来。
明微嘴唇紧抿,肩膀绷着,一时没法动弹。
“其实医生上次就建议我做化疗,接下来我会请一个护工,24小时陪护,很专业,你不用再陪我去医院,回自己家去吧。”
她过了好半晌才找回神,脸颊微微抽搐,冷笑说:“你住院,打发我走,什么意思?这种时候我能走吗?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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