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自己也站在观众席的位置,尹新舟大概会很乐意关注一些法会当中的小细节,比如表决投票的法术究竟是什么原理,又比如脚下这片有诸多效果的神奇湖面……可惜眼下她处在刀俎鱼肉的位置上,想要保持自己的冷静妥帖就已经要耗尽全力。
蒋钧行就站在张飞鹤斜后方的位置,捏紧了拳头又被对方按住,小声给对方传音:“要等多久?”
“还得一会儿。”
张飞鹤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过估计会比料想当中的要快一些,那些硬闯进来的凡人帮了大忙——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紧接着,是各个大宗门提出自己方案的阶段。
明禅宗的思路是重新修建一座高塔,将复苏当中的兽王——连同装着兽王的尹新舟一起镇压在塔下,陷入无法再被唤醒的沉眠。
栖衡山来的代表同样面熟,大家都没想到向来不问世事的伯劳仙人为什么会亲自跑这一趟,按理来说人越多他越烦,呆在这种地方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就是他的极限。
“我替别人来。”
他说,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得很远的尹新舟,背诵一般说道:“我们的想法也差不多,可以把她沉进梦里,只要一直能有人维持这个梦不破损,就能够将兽王的力量困在里面。”
而且栖衡山在这方面有充足的经验,除了维持梦境比较费人以外,手法相对也很温和。
“不过如果你们有什么别的办法,那也行。”
他又说:“算是我个人的意见,造个梦出来实在麻烦。”
随后是明镜宗,叶同玄作为尚能管事的摇光境挥了挥手,决心先跳过他,等别的门派。
于是下一个轮到霞山,张飞鹤咳嗽一声,举起手:“我有问题要问。”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他。
而他隔着半座辽阔的巨湖望着尹新舟,三年多的时间在脑海当中滚滚而过。
“霞山是以剑修见长的门派,符术和术法都不算上乘,既然这些都已经有人珠玉在前,我就不提令人贻笑大方的法子了。”
张飞鹤问:“我想知道,你自己怎么想?”
兽王的力量会给整个青州带来灾害,而云镜湖的湖面又是这世上最不能撒谎的地方。
蒋钧行几乎要屏住呼吸,他看到尹新舟飞速看了一眼自己的方向,随后又瞥向周围的那些凡人,这个小动作转瞬即逝,又鼓起勇气般深吸了一口气。
“姑且一问。”
她说:“如果我根本不想修仙,也不想要所谓的漫长寿元,就当个凡人的话,你们有没有办法把兽王的力量从我这里剥出来,然后送我回家?”
回家。
这是个不算过分,甚至有些小家子气的愿望。
张飞鹤看向叶同玄,而对方缓缓摇头:“话是真话,但很遗憾——”
“霞山派本就是剑修起家,此时竟然想方设法推脱责任,实在是可耻!”
就在这时,一清院的代表终于忍不住一般愤怒发声:“此前的几门都按照本宗门的所长提出了自己的举措,唯独你们先是推脱,后是敷衍!”
说完,他又迅速看向叶同玄:“我们一清院的想法很简单,还请启诛仙剑阵,将风险彻底扼杀!”
这话迅速得到了一众修士的好评:省事,省心,不用长时间维护梦境,且一劳永逸。
而凡人们几乎是立刻就警惕起来,他们端起各式各样的武器,在一群光鲜亮丽的修士中间,甚至显出了几分不合场面的可怜。
但没人会小瞧这个——大部分人都已经清楚这这些“法器”能够做到何种地步,而广德禅师在武器的推广过程当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张飞鹤挑眉看他:“迄今为止所有试图直接击杀兽王的行动都没能彻底成功,眼下的摇光真仙不过寥寥数人,你难道真想要青州断了传承?”
“口口声声说害怕断了传承,还不是不想出手!”
那人立即反驳:“再不济,若是连剑阵都杀不死,再来考虑名禅宗盖座塔的法子也不迟——反正建塔肯定比布阵慢,两件事甚至可以一起做。”
就在这时,一副事不关己态度的伯劳仙人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呵欠:“你们一直在谈兽王的处理,怎么每人想想混沦派?真当他们是来参会的名门正派一员啦?”
“那、那当然也要处置,但肯定不是现在,眼下还是先解决最关键的问题——”
“真是爱捏软柿子啊。”
他说:“也不怕沾得满手都脏。”
“……你胡说什么!栖衡山怎么派了你这么个不明事理的人过来!”
话到这里就是要撕破脸了,观众席上甚至就已经有人当场掐起了诀,尹新舟心中一凛打算择机跑路,关键时刻,李才良站在身后露出了笑容:“听明白了吧?这些名门正派根本没人考虑你的想法,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好好活着。”
危机和风险是最好的燃料,后路一寸寸断裂的前提下,即便是再咸的咸鱼都不得不向前,想必在生死关头,不论对方抱有多么可笑的想法,都不得不和兽王的力量一起成长。
“你好像乐得见到我亲眼看见如此场景。”
尹新舟垂下眼睛。
“怎么会呢?只是如果再对这群人抱有期望,只会一次次失望罢了,我担心这样反倒对您道心有损。”
尹新舟没有心情同对方再打锋机,时刻做好了跑路的打算,手指从袖中一探,便摸出了之前准备好的灵符——这是之前做好的备用措施之一,能够在千里之外让人回到混沦派的大本营。
然而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情况下,想要施小动作实在非常困难,就在尹新舟打算破罐子破摔召唤挖掘机出来硬开辟出一条路的时候,更加令人惊诧的事情发生了。
众目睽睽之下,平静的湖面上突然踏出了第二位女修,对方身披能够隐匿身形的薄纱,手持一把弯月模样、前臂那么长的雕花匕首,从尹新舟的后背只一击就捅穿前胸。
鲜血星星点点顺着刀锋落到水中,漾起红色的血花,而尹新舟猝不及防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知道自己手腕被人制住,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熟悉的声音贴着自己的耳朵,发出气音。
“快昏过去!”
江之月说:“我带你走。”
这段时间里人究竟到哪去了!尹新舟一瞬间百感交集,但当下显然不是抒发情感的时候,她环顾四周,发挥出平生最精湛的演技,两眼一翻头一歪,“昏死”在了所有人面前。
随后一阵白光闪过,湖面空空荡荡,再无踪影。
第139章
跑路能有一次, 就能有更多次。
看着这“即视感过强”的一幕,李才良心有所感,立刻抬头去看霞山派所在的方向。不料想张飞鹤此时也正正好好看了过来, 挑起眉毛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不由得心中一突。
他此前是个凡人, 在突遇“能够登仙”的机缘之前,也和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凡人一样,对仙门的辛密知之甚少;真的踏上了寿元漫长的那条道路, 大多数时候也都沉浸于自己这一方天地之间,先入为主地鄙夷着这群人的道貌岸然。
多年的时间过去, 和他同龄的凡人早就作古,李才良此时此刻才无端重拾起过去那种“被人俯瞰着审视”的心情。
——但他们凭什么!
他立刻便要撤走, 之前留下的诸多后手还足够支撑自己全身而退,然而同一时间,叶同玄立即操纵环湖大阵, 将这片空间连同在场的所有修士一齐封锁了起来。
众人虽有慌乱, 但大多数都“见过大世面”,暂时还保持着临危不乱的冷静。
一清院的代表第一个反应过来,转头开始斥责明镜宗的弟子,冲他们发难:“你们是怎么布的阵, 就这样让人将她从眼皮子底下劫走?”
众所周知, 明镜宗的环湖大阵百余年来层层加固, 从未被人撼动过, 更别说能有人在仙门百家眼皮子底下当堂作案。
“休得污蔑我们的环湖大阵!”
明镜宗的弟子们一听, 也立刻跳出来反驳:“说不定是有人走漏了通行令呢!”
这下子压力又转移到了霞山派那边:“方才那个人好像是你们霞山的弟子, 难不成是你们提前走漏了消息,想要将人接出去?”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张飞鹤面不改色地说:“霞山派所有受邀修士全部到场, 通行令一张不多一张不少,总不可能是我凭空变出来了一张吧?”
他是霞山派的监院,修为在年轻一代当中又到了顶峰,解释道如此程度,对方也不可能再出言为难。而在所有人都出不去法阵的当下,浑沦派剩下那几人就已经形同瓮中捉鳖。
蒋钧行缓缓拔出剑来,面色不善,而同一时间,伯劳仙人也挑起眉毛看向一清院的方向:“刚才那位女修手中拿的弯刀可不像是霞山派的制式兵器——那东西是法器,而且想必很有来头,你们对此有什么头绪吗?”
“关我们什么事?”
一清院的弟子们皱起眉头:“谁都知道你这人素来不讲道理,如今竟是血口喷人了起来!”
“或许吧。”
伯劳仙人耸耸肩:“至少我不相信,一群没什么传承的凡人在毫无帮助的情况下能够短短时间之内弄出这么复杂且歹毒的丹药来——那刀也一样。”
“你们……”
“不过此前我一直都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方在拖后腿,直到方才,我才更确定。”
广德禅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法号,垂下眼睛:“当年诸多道友拼死累活豁出性命才得到如此结局,何至如此呢?”
*
数月之前。
江之月百般尝试那把匕首的用途未果,只得偷偷又将它带回了霞山。
“我用妖兽来做过试验。”
“试验”这个词还是从尹新舟那里来的,因为讲得顺口又好用,她便也沿袭了对方的说话方式:“这把匕首似乎能够激发妖兽的凶性……混沦派的弟子将它给了我,让我用在。”
她抿了抿嘴唇:“用在新舟的身上,拿一把本命剑来换。”
“本命剑。”
张飞鹤不动声色:“他们将霞山弟子看得也太轻了。”
从当下掌握的信息来看,混沦派似乎拥有一种精湛又歹毒的制药技术,与此同时还能够制作出这种和妖兽相关的特殊法器,他接过匕首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感受着金属沉甸甸的重量:“这不像是半途登仙的凡人该有的水准。”
事出反常,必有诱因。
他确实见过不出世的天才,但总不至于这些天才全部都集中到了一个“不那么正统”的门派当中。
而日后尹新舟所描摹回来的复杂阵法又回应了他的猜测——单凭混沦派内部的受教育水平,若是没有高人指点,他根本不相信这群人能够将方外的残魂唤来此间。
在尹新舟带着自己的新技术横空出世之前,冶刀兵最精湛的地方是一清院。一开始他甚至怀疑对方是否身怀“那边的传承”,观察过半年之后才发现二者根本不沾边。
但眼下的信息不足矣判定“他们当中存在内鬼”,于是张飞鹤转手一封信,将阵法的消息送往了当世布阵一脉公认的顶尖修士叶同玄那里。
“霞山多是剑修,我自己本人虽懂些杂学,但面对这样繁杂的阵法还是力有不逮,恳请前辈指点一二。”
他在信中写道:“兽王的神魂与我门弟子的神魂杂糅于一体,成型的兽王力量暂时也能听其指挥,如此多年来,我们或许终于等到了一个能够彻底消灭这份青州流毒的机会。”
“即便不谈私心,我也希望诸多前辈的牺牲没有白费。”
叶同玄闭关推演了七天七夜,没人知道他究竟算出了什么东西,最终只是回复了一个“好”字。
一个关于“排查内鬼”的粗糙计划就此形成。
首先,仙门法会还是要开,而且要堂堂正正、毫无疏漏地开。每个门派都要公允地提出自己所擅长但不那么出彩的议案,而待到真正去争夺执行权利的时候,哪一方毫不犹豫地下死手也要拼命争取通过自己的方法,那么就最有嫌疑。
——渴望攫取兽王力量的人,绝不会接受他们这些过于“温吞无用”的方法。
他没敢给所有人交底,于是只去信给了各大门派内值得信任的寥寥数人——这也是向来不问世事的伯劳仙人带着一张仿佛被所有人欠钱的脸千里迢迢来参会的原因。
一清院的修士们他也有交集,虽有怀疑,但张飞鹤更相信这里的多数人都不知情。
按照原本的规划,他们要一直装到法会的尾声计划落成,但那些凡人的出现带来了新的变数:有人因此而坐不住了。
三年时间对于寿数漫长的修士而言可以说是转瞬即逝,可这三年的时间里,尹新舟在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她不再是混沦派那“请魂术”不知从何方拉来的一缕魂魄,叶同玄张开浑浊的眼睛,目光失焦地看向一处,手指微动,掐算法诀:这三年的时间,争取来的是青州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像是镜子一般的湖岸上,蒋钧行毫不犹豫得抽出剑,和一清院的一位修士拉近距离交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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