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话似乎又涉及到了一些独属于过去的辛秘,站在此处的一众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否应该回避一下,或者干脆堵起耳朵佯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而掌门本人却并没有在这里虚耗时间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伸手,从容拔出剑来,湛青色的剑锋直指着眼前的灵力屏障:“若不是你当初从中做梗,讨伐兽王的队伍当中不会死那么多人。我还以为你那个时候便已经死透了,没料到竟然还苟延残喘地留了一命。”
“这天地之间机缘有限,你我各争天命罢了!兽王的力量我不用自有旁人去用,既然你没这个打算,何必要与我为难?”
上清仙人道:“不过是消耗些寿数短浅的凡人罢了,他们的性命本就掌握在各大仙门手中,承蒙恩惠才能庸庸碌碌活过一生……你们这些人实在迂腐!”
而且闹到后来荒唐一场,这些自诩名门正派不走邪路的仙人也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残废的残废,隐居的隐居。他充满恶意地注视着眼前的熟面孔,对方的长相还和多年以前一样,看上去并无寿数之忧,但……
“以你现在的情况,究竟还能用出几招?”
他说:“这么多年都躲在霞山自称闭关,不就是因为再也无法像寻常修士那样吐纳天地灵气?从此剑招用一次便少一次,按你那性子,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等到霞山大举遭人入侵的时候才舍得拔剑。”
“原本确实是这样想的。”
窦句章看到自家掌门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说道:“但最近听弟子说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便突然觉得不必拘泥于此,也该出来四下看看。”
她举起剑,雄浑的灵力附着在荆棘一般的剑身上,划破坚固的屏障不比用刀切开柔软的豆腐更加费力。她的剑比电光更快,比风更加灵动,转瞬之间便直指上清仙人的眉心。
此次出山,青州的变化比自己过去的想象还要更多。
她听说了逐渐从仙家庇护之下走出来的凡人,以及带来这一切的、一位很有趣的新弟子。
这些源源不断自外界传来的新消息,让她也稍稍放下了心。
“你是要动真格?”
察觉到对方锋锐的剑意,上清仙人的表情当中终于带了些惊慌:“你那剑现在每用一次都会折损寿元!你是疯了吗,非要动真格同我耗在这种地方——霞山的事情你不管了?”
“我看这些年他们管得也挺好。”
掌门从容回答:“凡人很好,弟子们过得也不错,远超我的预料。”
她的剑路像是飘渺的雾云,令人难以捉摸;又如同惊碎夜空的雷电,转瞬即至。
上清仙人狼狈地举起拐杖挡住了第一招,崩溃大喊:“你就算在这里杀了我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早就已经尝试着去牵引兽王的力量,现在杀我,只会让那精密的阵法崩溃!”
他目近眦裂,额头扑簌簌落下汗水,声音颤抖着:“等了这么多年,难道你所盼望的就是兽王的彻底复活吗?当年你们没能办到的事,难道现在就能有办法?”
“谁知道呢,说不定只是因为当年没有来得及杀你,现在来补上过去的遗憾。”
只见掌门洒然一笑,单手握剑,平稳地将剑峰送了出去:“至于剩下的事,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把你送下去之后,总有后来者。”
剑光大盛,声动雷霆。这一剑令整个一清院都为之震撼,簌簌掉落的石土碎屑当中,窦句章勉强用剑支撑起身子,撩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又是地动?”
“不对,这和此前的地动带来的感觉不一样。”
徐望警惕道,他闭上眼睛细细探寻,未等做出什么反应,就有别的修士提前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是更下面!那里是镇压兽王头骨的地方!”
“不要惊慌!”
又有人大喊:“都已经镇压这么多年了,又切成了好多块,鱼被剖开了肚子还能在锅里跳两跳呢!肯定是类似的情况!”
话是这么说,但这个人的表情也不很轻松,紧张的气氛在人群当中传导,兽王的力量就像是逐渐上涨的潮水,存在感强烈到每一个人都无法忽视。而几乎同一时间,栖衡山的琴木掉光了所有的树叶,卓闻仙人伸手捂住口鼻咳嗽了几声,从树后的阴影当中走了出来。
明禅宗中的九重高塔之下,一位和尚捂住了自己空荡荡的眼眶;云镜湖无风的湖面上,突然泛起波澜。
所有封存着兽王尸体的地方全部都像是产生了某种共鸣一般微微活化,叶同玄沉吟片刻,派遣门内弟子严加看守湖底,自己则仍旧坐镇法阵当中,纹丝不动。
张飞鹤原本还气定神闲地站着,思考几秒之后,又突然变色——那些镇守兽王骸骨的地方情形都还在他们的可控范围之内,可唯独有一处,是照顾不到的疏漏。
“那把剑。”
他喃喃自语:“那把剑也被带进去了——”
同一时间,某所高校的校园里,尹新舟双手握着湿抹布用力一拧,将里面的雨水挤了出来。
异常气候似乎是伴随着击落在校医院楼顶上的惊雷而消退,如今云销雨霁,总算是给了他们一些用于修整和调节的时机。
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涉及神魂的纷争是你死我活的争端,只要还有一丝机会,属于兽王的那一部分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说起来,你们原本肯定不是我的同学吧?”
尹新舟看向三人:“至少杨医生之前肯定没当过校医……”
他连静脉注射的针剂都不认识!这段时间给学生看病都是靠诊脉!以至于学院群里流传起了新的小道消息,以为学校新招了个中医校医。
“不错,此前虽然也与医术一道有所了解,但确实不太懂你们这儿的规矩……”
杨医生如此解释,剩下的两个人也跟着点头:他们早就已经过了“当学生”的年龄,来到这里的时候甚至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换了一轮。
唯独有一样东西……
蒋钧行伸出手,触碰了一下自己从梦境的外面带进来的那把剑,只伸手一摸,他的表情就变得非常难看:哪怕是隔着剑鞘,他也能够感受到这把剑正在异常发热,而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以往他也感受到过不同寻常的异动,但轻而易举就能压制,从未像是现在这样,隐隐有着脱离控制的趋势。
“怎么了?”
方伯礼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投以疑惑的眼神。
“……”
蒋钧行没有回答,他伸手触摸了一下剑鞘,复而又松开。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温度又明显升高,仿佛有什么鲜活的东西即将突破桎梏,从这一方狭窄的牢笼里喷薄而出。
外面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想,可是在梦境当中他们又沟通不到外界,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得到信息。
尹新舟不明所以,只当是梦境当中的敌人又换了一个攻击目标,开口问道:“所以说这一次是从我们的个人随身物品上下手?”
如果兽王的权柄精细化到这种程度……那她是不是可以开始删除手机里面的聊天记录了。
第151章
不管接下来将要面临怎样的疾风骤雨, 尹新舟迅速掏出手机,拇指停留在了恢复出厂设置的按键上。
再见了,聊天记录, 漫画收藏,浏览器搜索记录!现代人的社会当中并不可能留下这种纰漏——
“那不能算是他的随身物品。”
方伯礼说:“这是他从外面带进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唯独这把剑还保持着原有的形态。”
接下来,尹新舟言简意赅地听到了一群修士将兽王五马分尸并且分开镇压的“壮举”,而在所有零部件当中, 唯独对方手中的这一块被消化得最为彻底。
“也就是说,在你们的设定里, 和我连在一处的是兽王的神魂,而和他连在一起的就是所谓的剑骨。”
尹新舟一只手撑着下巴, 发出质疑:“兽王的尸体有不断向移出聚拢的复活趋势,既然这样的话,你们为什么要让他……”
她看了一眼蒋钧行, 话到嘴边改了称呼:“为什么要让师兄过来?保险起见, 换个与兽王无关的人来应该会更安全。”
那不是因为有某些人一听到消息就非要进来吗?伯劳仙人翻了个很明显的白眼:“因为有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说,这也是他的机缘。”
尹新舟本人不是很信玄学,但每逢考试的时候也见过同学们摆出的各种歪招。此时再去计较前来的人名单已经没什么意义,她看向那把剑, 小心翼翼地上手摸了摸, 指尖刚刚触碰到剑鞘就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本能让她觉得, 这里面封存着某种非常不妙的东西。
再加上之前众人几次三番对“兽王”的渲染, 她更觉得这是块烫手山芋:“所以我们要怎么办?想办法把这剑处理掉吗?”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质, 常见金属的话, 数控铣刀应该能够解决……
蒋钧行摇了摇头:“强行破坏的话,兴许会遭反噬——我倒是可以冒险一试, 可这而是师妹你的梦境,本就与兽王的神魂牵扯过深。”
然而拖延也不是办法。大雨明明已经褪去,本该是天光渐明的时段,周围的光线却越发暗淡,仿佛是充满电的电池在逐渐被消耗,渐渐无法支撑照明的需求。
看来还是要从与兽王有关的要素上下手。
“既然是剑,你曾经试着把它拔出来过吗?”
尹新舟问道。
“早些年试过几次,但都没能成功。”
蒋钧行在这件事上并无隐瞒之意:“实在惭愧,当初整个师门上下为了封存兽王的剑骨就已经竭尽全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一开始打的就是将剑骨彻底镇压的念头。”
尹新舟本着学术精神又多问了几句,得到了更加详细的个人体验:这种“无法拔剑”的感觉并非是指物理意义上没有办法将剑身从剑鞘里抽出来,而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剑鞘本身便是用于镇压剑骨的一重法器,而他本人则起到了近似的保险作用。
“就像是站在悬崖的边上。”
蒋钧行想了想:“距离摔得粉身碎骨只差一阵风。”
这个形容过于写意,尹新舟却意外地理解了对方所想要表达的内容——兴许以前也有人喜欢用类似的方式和她说话。
“那我们的情况还蛮像。”
她苦中作乐地调侃:“都缝了一点怪东西。”
见对方这样说,蒋钧行也抿着嘴唇,很轻微地跟着笑:“也对,这样一来,总算我也有同你相近的地方了。”
*
“我一直在想,既然兽王有千万种变化,为什么到了新舟那儿却一直摆出一副如此乖顺的模样——至少能够听从使唤。”
江之月站在法阵的边缘,复盘起自己和她最初见面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的尹新舟远没有现在这般游刃有余,步履踉跄地来到山前镇,既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处,也讲不明白究竟要做些什么,刚刚相遇时,她还以为对方是被人贩子给拐来的。
毛笔用得一点也不好,笔记像是刚刚开蒙的孩童,却认得许多字;不懂灶火应该如何烧,手掌上没多少茧子,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
大家最初将这些细节问题理所当然地划归于她“摔到了脑袋”,先入为主地认为尹新舟这个人就是有些性格古怪,而如今知道了那个召唤法阵的作用,方才知道每一处异常都有答案。
“我家离这儿很远。”
陌生姑娘的脸上带着疲倦:“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现在才知道,那个时候她同我们所有人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遥远。”
维持梦境法阵的修士们大都已经是一副强弩之末的模样,有些人的脸上甚至都已经戴上了明显的灰败,呛咳着想要呕出血来。只见霞山掌门穿过人群,伸手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在对方惊愕的目光当中将他换了下来。
“兽王的智识不如修士,但力量却源源不断,由于那千般变化的法门,它会自如化形成世人心中最为恐惧的模样。”
只听她缓缓说道:“世人畏惧妖兽,因此它便是妖兽当中最为凶悍的那一个;越多的修士折戟于兽王之下,它便会承载更多「不可战胜」的想象。”
“——我们原本都是这样认为的。”
修士们和兽王的争端不止一代人,只不过他们所在的这一代付出了最为破釜沉舟的代价。掌门低垂着眼睛,清澈又浑厚的灵力汩汩流淌入阵法当中:“现在方知,它更趋向于化形成人们认知当中对于强大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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