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钧行略微皱眉:“除此之外呢?”
“附近的镇上已经有人愿意跟他们走,我旁敲侧击地劝了劝,结果没能劝住,反倒险些遭了顿数落。”
尹新舟说:“这种传销——不,这种宣扬门派的手段对家境贫寒且难出头的凡人而言极有吸引力,不乏有人愿意豁出性命去搏一搏前程,若是按照一个城镇便有如此多人动心来估算,浑沦派估计已经暗地里发展了好一段时日。”
一个不对劲的消息,外加一个坏消息,蒋钧行想。仙门大派收弟子往往年龄越小越好,优秀的苗子往往都是总角年间,这是因为不论是练剑还是许勤都需要童子功从小学起,而凡间的基础教育也普遍弱于仙门,从小学起打下的基础也更为牢固。
而浑沦派这种放弃孩童而取青年的做法,就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他们仿佛根本不在乎门内弟子的基本功究竟扎不扎实,十几二十岁再去学剑是否已经来不及,而是需要投入门内的弟子立刻马上就能够听令行事,为门派效力乃至效死。
一场演讲的过程当中散出去了十枚丹药不止,按照他们口中三七分的成功率,假设这些人回去之后每一个都服下了丹药,那么此次至少能够招来七名新的弟子。
而倘若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像这样不吝出身在市井街头招人,又能保持如此迅猛的纳新效率,理论上,浑沦派的弟子数目应当会达到一个十分可观的规模,至少不至于一直藏匿在仙门大派的眼皮子底下不被发现。
他对算学不算精通,但从师妹那儿也学来了些许有用的皮毛——如果一件事情的发展不符合“数学逻辑”,那么就肯定会有其他的限制条件藏匿于其中。
“比方说。”
蒋钧行开口:“他们门内的许多人都藏匿在一处极为隐蔽的秘境当中,不常出来同外界交流,因此各大仙门弟子在之前都一直未能探查清楚。”
他看着尹新舟的眼睛,迟疑了一下:“又比方说……”
“——他们都死了,活下来的人数比这些人公开的数据要严酷得多。”
尹新舟说:“你是想说这个对吧。”
蒋钧行点了点头。
不论纸面上如何推演,手算为虚,眼见为实。尹新舟从桌子底下翻出一个箱子来,取出来的全是新买的衣服,以“你这样太过扎眼”为理由催促对方换上,于是很快,蒋钧行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表情颇觉不适应地从隔间里走了出来。
尹新舟眼前一亮,平日里总见对方穿那种门派制式的衣服,如今可惜自己手头没有手机,不然的话应当拍张照片来留作纪念。
群青色的圆领窄袖将手臂和手肘的轮廓衬得很清晰,但这样穿有个很明显的缺陷,那便是乾坤袖不能再用了。
“市面上一时也买不到更合适的成衣,情形紧急,我也只能按照印象当中的身量粗略挑了挑……”
她有些不好意思:“到时候你的剑先放在我这儿?”
“无妨,若是真戴了那样一双袖子,反而容易遭人怀疑。”
蒋钧行随意看了看房间当中的陈设,真到了关键时刻,他现场卸条桌子腿下来都能当剑用,树枝这种东西更是随处可折。如今自己的修为已到玉衡,剑路更是至臻化境,断然不会再出现当日里秘境时那般丢人的场面。
随后两人粗略地对了一下口供,尹新舟又整理了一会儿到时候需要使用的符咒,便一大早和蒋钧行一同出现在了城门口。
浑沦派的那位女修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发现尹新舟一没有吃丹药,二来又不守规矩地多带了一个人,表情面有愠色。
“这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论资排辈我应当叫声小舅,他对贵派也很向往,请我将他也一并带去。”
尹新舟截住对方想要发作的话头诚恳说道:“只有一枚丹药不便二人服食,还是厚着脸皮想要向这位仙女姐姐再讨一枚……我们带了盘缠,可以付钱的。”
说完,她便往蒋钧行的身后退了退,示意对方来跟他们打招呼。
而那三名修士将蒋钧行从头打量到脚,确认对方正值当年,身强力壮大概能抗得住药性,就算真吃死了也可以回收利用,便表面上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那我便替小舅谢过二位了。”
尹新舟说道。
按理说,这个时候还需要蒋钧行再说两句客套话来圆场,可惜他全程都一直保持着沉默,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蒋钧行:?
他想要努力挤出和蔼的表情,略做尝试之后又放弃了。
这份亲戚关系是什么时候攀好的?昨日对口供的时候还没说过有这一出?
说是“剩下的随机应变”,可怎么出口的第一句就已经开始应变啊。
第75章
好在尹新舟的反应极为迅速, 对方立刻就替他的人设找了补,说是“自己这舅舅打小便不太爱说话”,蒋钧行刚刚打算跟着点头, 就听到对方又跟了后半句。
“——不过智商是没问题的。”
蒋钧行:?
也大可不必说到这个份上。
但现在反驳已经来不及了,那名女修的神色一变, 显然短时间内已经在脑海当中脑补了诸多不便言说的剧情,包括但不限于“这个亲戚虽然长得俊俏但是有点傻,实在是不方便一个人留在城里, 于是便一起带了出来”之类的内容,语气有些不耐:“那你们两个便同乘一辆车吧, 届时到了我门地界记得服食丹药。”
他们二人一同坐上了浑沦派的车,车厢是敞篷的, 用几块木板粗陋地拼了个围边,四面漏风的结构不论讲什么内容都会被别人听个明白,于是尹新舟一坐上车便装作拘谨的模样, 拢着膝盖看向四周, 一双眼睛当中怀着期待也包含怯意,活脱脱像是个“不知道命运将会拐向何处”的小姑娘。
蒋钧行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老僧入定般眼观鼻鼻观心,在心中给尹新舟的个人评价又多记上一笔——师妹的演技当真高超, 扮作凡人竟然不会留下一丝破绽。
这车里的乘客不止他们两个, 还有许多从旁的村镇里拉来的人, 有一些人服下了丹药还没死, 还有一些和尹新舟一样, 是怀着紧张胆怯的心情不敢立刻就吃, 大家在车板上低声交流了一番,很快便让尹新舟套出了不少关于这种丹药的情报。
首先是服下了丹药但还没死那部分——其实尹新舟在心里基本上已经判了这些可怜人的死刑, 然而话却并不能这样说,她摆出一副胆怯又小心翼翼的模样来询问这些人吃下丹药的感受,完美符合了自己的人设:想吃却又不太敢吃,已经上了这辆车就又没有回头路,只能怀着最后的期许四处打听。
感到害怕的不止她一个,于是没过多久,板车上的位置坐次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大家默契将那些已经服食丹药而存活下来的人围在中间,听他们讲述自己当时的感受。
意料之内的便是疼痛。
这种痛觉被描述得分筋错骨,仿佛生生挑开自己的四肢百骸,要往里面埋进去一些新的东西。丹药的药力侵入肺腑,甚至有些人直接疼得生生晕了过去,醒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倒在地上,身体渗出来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据那些“仙人们”的说法,能熬过这一步便是成功了一半。
服下这种丹药便是加入浑沦派的军令状,待他们吃下这种丹药之后,还需要回到宗门内部服下另一种丹药同现有的这一种相调合,两剂丹药共同作用,方可拥有足以踏上修行之路的仙根。
负责讲述个人情况的这个人很明显有些说书的天赋在,无论是痛苦的部分还是当下的期待都描述得活灵活现,随着他讲完,很多人都不由得一起露出了期许的表情。
“那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尹新舟插嘴道:“还有痛觉吗?如果有的话是哪种痛,针刺样疼痛还是触痛?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
大家还处在对美好未来生活的畅想当中,尹新舟的这番追问实在是有些败坏气氛,不过考虑到小姑娘的胆子小,而她的模样穿着又确实有些讨喜,于是那人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现在不痛了,只是有些发木,浑身上下都钝钝的,行走坐卧也没有往日灵巧……想来是还要服下仙人们所说的另一种丹药才能够恢复正常。”
听上去像是被麻醉了,或者是某种掌管感受的神经递质受到了抑制,尹新舟在心中猜想。可惜她并不通医术,而周围也不存在哪个对医学有了解的修士能够与她互相交流,因此这些内容也只能当做是既定情报先记录下来,待日后回到山门以后再详细反刍。
至少在外观上看,这一车人并看不出来哪几位是服下了丹药,相比而言蒋钧行反倒是外表最为出挑的那一个——可惜他一上车就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沉默,甚至没有加入尹新舟她们刚刚的讨论。
“姑娘,我且说一句,所以不知你们二人的关系如何,但找对象可千万不能寻个傻的啊!”
有人视线在尹新舟和蒋钧行之间迅速逡巡了一圈,语重心长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这可是人生大事,可不能光看长相!将来的日子长着呢!”
尹新舟:“……”
对方可是堂堂霞山玉衡仙人,你这是想我死。
现在看着这个人形势所迫不吭声,说不定待任务完成回了山门之后便要开始算总账。
她咳嗽了一声,语气略显尴尬地强调对方是她的长辈,两人之间差着辈分,“同你们想的不一样”。同时也不管对方究竟信了没信,老老实实地缩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下,再不同这些人互相言语。
反正该套的有用情报也已经套的差不多了,多说多错,谎话编得太多了之后还要有得圆。
蒋钧行仍旧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处,仿佛这一切同他毫无关系一般,心中却突兀地有些烦躁——之前不是很会编吗?怎得到了现在反而急着去撇清……可他的立场是“尽量配合对方的随机应变”,更何况同在一门修为相去甚远的两名修士,听上去比“血脉相连的长辈”还要不如。
板车摇晃、颠簸、木制的轮毂发出吱吱呀呀扎耳朵的声音,太阳光毫无遮拦地从天空当中照射下来,许多人的皮肤都被晒得发红发烫。凡人的行进方式就是如此的迟缓又煎熬,倘若能够让他运起灵力缩地成寸的话,此前着走了大半日的路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会被自己追上。
他年少时便被选入仙门,尚属于“凡人阶段”的记忆几乎没有,自幼便同张飞鹤他们一起待在山中,早就已经习惯了属于仙门弟子的一切便利。如今车上的所有人在眉眼之间都没有痛苦,即便是面临的吞下丹药有概率当场暴毙的危机,大家的神色却也都隐隐约约带着期待,仿佛新的生活近在咫尺。
他无端生出一种割裂感。
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人,都好像隔着一层透明无形的障壁。
那么——那么尹新舟呢?
蒋钧行不禁侧过头向旁边看去,只见她的眉头微微皱着,毫无疑问,对方也同样在忍受着这种通行方式的不便和枯燥。
接触到视线之后,尹新舟张了张嘴,原是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想起了他们如今的身份和人设,于是开口之前就又拐了一道弯:“我此前在城里听说过,临河镇那边在制作一种新型的马车,不仅走起路来不颠簸,噪音也极小,是装了一种叫弹簧的东西——想来大家日后用起这新车便不至于再像如今一般煎熬了。”
这话是在拐着弯子说临河镇如今的发展动向,但车厢里的大多数人却不知内情,听到此处便忍不住开口:“姑娘,你这便是想岔了。诸位仙君是垂怜我等,才想办法拉了车来呢!待日后我们都成了仙人,翻山越岭不过是一呼一吸之间的事,哪还需要坐什么马车!”
“说得不错!等道行更高一些,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御剑驰骋于空中,与日月同高,流星过境般俯瞰地面,自是不再需要那什么劳什子马车了。”
“……即便如此,这样也是对更多凡人有好处嘛。”
尹新舟说:“况且运货也更方便,车上装些贵重瓷器之类的东西也不那么容易被颠破了。”
“哈哈,这说得倒也是!”
大家纷纷赞同道。
成为仙人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究极办法,能够缩地成寸、行使法术、御剑飞行……那就自然不再需要行走在地上的马车。可惜仙路难以攀援,蒋钧行的心情颇有些复杂:可她既然已经有了修为,却为什么总是想着凡间的事?
就好像那道无形的屏障将对方也一并划开,坐在这车上真正同其他人有距离的只有自己一个,仿佛自己是块沉底的鹅卵石,而她不过像一盏茶泼进一条河,虽不是一物,却相交相融。
这辆车整整行了一日,期间途径驿站换过一次马,但车上的人确实扎扎实实熬了一整天。尹新舟坐到最后只觉得自己骨头架子都跟着松散,本想申请自己下车跟着跑(或者干脆开挖掘机),但又怕展现出异于常人的身体素质,只能不吭声地强忍下来。
到最后平均每隔三分钟换一次坐姿,蒋钧行实在看不过眼,揽过对方的肩膀斜靠在自己身上,尹新舟十分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不知这是在“践行小舅舅的人设”,还是打算同自己交流下一步的计划,摒弃凝神等了一会儿之后却见这人再没动作,干脆心一横找了个舒服的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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