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又是放鞭炮——以前大家都烧爆竹,如今火药厂办起来之后,不合格产品的去处就都到了这里,红纸在充斥着硝火和硫磺的呛人气味当中上下翻飞。
蒋钧行和尹新舟都站得很远,属于修士的视野能够让他们将遥远的景象都看得清晰,新娘将手放在新郎的手中,因为顶着红盖头而看不清楚面容。
“这也算你故乡的传统吗?”
蒋钧行突然问。
“呃,我们那边没这么复杂。”
尹新舟说,“接亲用的也不是马车和花轿。”
“用你那种法器。”
蒋钧行的态度很笃定。
“其实也……算了,至少都是四个轮子,你这么理解也算比较接近。”
尹新舟放弃了详细解释工程车辆和家用汽车的区别,“一般也不会请人来奏乐。”
“但是会请很多画匠。”
“……也可以这么理解。”
摄影师这个工种就更难解释了。
于是虽然讨论的是同一件事,但出现在双方脑内的画面却截然不同。
蒋钧行幻想了一下这个画面:爆竹声中,无数挖掘机排列成长长的车队,迎亲的人们开着这种车接来新郎和新娘。人群的周围站满了画匠,他们的面前各摊着一桌画具,纷纷埋头运笔如飞地记录下眼前的场景,而这些画作最后会择优收藏在成亲的新人家中,成为喜庆的贺礼。
……所以挖掘机应当怎么将那二人接走?蒋钧行心想,该不会是站在挖掘机前面的那个挖斗里吧——倒也不是不行,他又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禁莞尔。
看师妹方才的那个表情,兴许接亲用的车和她当下的挖掘机还有几分区别,凡人身体孱弱,应当会用那种专门有护栏和扶手的露台,被担在车上游街,迎接亲友的瞩目道贺。
说不定大户人家的护栏和扶手还会雕花。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但也不打算去找尹新舟一一求证,而是在心中兀自咂摸这些从对方口中听来的细节。
她的故乡没有妖兽,也没有仙人,从会握笔开始便要一路向学,学到双十年龄也未止息;约纸扳指不能随意赠予他人,而画匠似乎在他们的生活当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一个位置——但凡遇到什么大事,似乎总要请人来作画。
听上去应当是个重视书画和教育的地方,简直是茫茫大荒当中的一方桃花源。
尹新舟又看了一会儿迎亲的队伍,担心这样的场面太过吵闹,便转头打算看看蒋钧行的反应,就见对方似乎十分出神地注视着远处,脸上竟然还带着笑意。
……原来蒋师兄喜欢听的音乐这么过激吗,尹新舟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唢呐班子正在高亢地吹奏《凤求凰》。
然后视线又不由自主地移动回了对方的脸上——平时一幅时间永远不够用的劳模样子还不那么明显,如今整个人的氛围放松下来,就更显得神清秀骨,皎如日星。
……有点理解当初室友在宿舍里追星的感觉了,尹新舟在心里吸了一口气。
欢送的队伍还在继续,有人很眼尖地注意到了站在更远处的尹新舟,就见新舟仙人冲着他们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冲着他们连比划带口型,示意“等会儿见”。
“我们先去准备婚宴的地方,阿月现在也在那边。”
尹新舟回头冲着蒋钧行说道:“镇上摆酒可没有城里精致,仙人辟谷很正常,师兄若是不习惯的话不用勉强。”
蒋钧行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跟着尹新舟一路沿街向前走,不出两条街的脚程,空气当中就传来烹煮食物的香味。
大铁锅被搬到了一处开敞的空地上,砖石堆砌的临时炉灶里塞了好几张引火符,旁边帮厨打下手的小工正在往炉火里面填碳,锅中也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里面翻滚着切好的肉块。
这种大锅显然不是家中常用的,能将平时种地的铁锨塞进去翻炒,也是冶铁工坊最近这段时间推出的新产品——除了军火以外,他们如今也会卖些常见铁器,这些小生意吸纳了不少来自四面八方的铁匠。
旁边也有人在刷刷切菜,案板上堆了一堆;更远处有人在揉面,肌肉绷紧使足了力气,硬面在案板上摔得啪啪直响。
一勺热油泼进锅里,呲啦一声油香四溢,临时找来的厨子使足力气翻炒起来,这份香气令不少周围人都忍不住吞咽起了口水。
这都不是什么酒楼里能见到的精致菜色,准备的酒水也是最粗粝的浊酒,不过胜在量大管饱,且有肉有菜,这在如今的凡人小镇当中就已经足够难得。江之月的心情也很不错,正在不远处亲自挽着袖子指挥,听说尹新舟赶了过来刚打算回头打招呼,就看见了站在她身后存在着无比强烈的另一个人。
江之月:“……??”
她的表情裂开:你怎么把蒋仙君给带过来了?
刚买来的传音符被迅速用掉一张,尹新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都被轰得嗡嗡响:“回临河镇之前我们在北边斩妖,你的鹰飞过来正巧被撞见,我就礼貌地邀请了一下……”
谁知道礼貌成真了呢。
蒋钧行站在原地,空气当中灵力微弱地波动着,那想来是传音符的效果——以他的修为可以强行干涉探听,但这显然不太合礼数,因此他只是站在原地等待两位后辈聊完。
“他还带了贺礼。”
尹新舟说:“可能是想偷着放假吧,张师兄给的工作压力可真大……”
“真是这个理由吗?他一出现在这里,我总感觉像是下一秒就有妖兽要大举入侵临河镇——”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确实是临时起意。”
江之月:“……”
那问题来了,她瞥向不远处翻滚着的大锅,那里面飘着猪蹄肘子和各类内脏,切工很不讲究,空气当中带有复杂浓郁的脂肪香气。
在有肉吃就值得庆祝的年代,这是工厂里所有人都喜爱的食物。
虽说仙人偶尔也吃东西,但……
两名女修的表情都微妙了起来。
总不能请霞山的当世剑仙吃杀猪菜吧。
第114章
事实证明, 没有什么不可能。
这种婚宴看上去更像是后世常见的农村席面,只不过将圆桌换成了从厂区当中临时搬出来的长条方桌,又将一些后世常见的菜色换成了更粗粝且符合当前生产力水平的版本。
一些煎得发焦的麦面饼叠在一起被端到桌子的正中央, 尹新舟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孩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寻常人家的孩子能管饱吃上白面, 也不过是近几年来才有的变化。
蒋钧行倒是没有一丁点的仙人架子,很自然地站在尹新舟的身边,但他这个人的存在感极强, 即便是什么都不做地站在这里,都会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靠近。
这让想和尹新舟打招呼的人也不敢凑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便多走了几步, 开始同大家温声交谈。
五境剑修的五感极其敏锐,即便隔开了几尺远,也能够很清晰地听见师妹和那些凡人的交流内容。
冶铁工坊的工艺流程, 如今造枪的一些生产难点, 生活用铁器的制备和贩售,以及一些火器的新想法……在他听来,那些想法当中难免会有不成熟的地方,但尹新舟的表情始终如一, 甚至在听说了一部分建议之后, 还在这个基础上做了些引导。
她真的很适合讲道, 蒋钧行想, 假以时日到了能收弟子的时候, 一定会很受欢迎。
视线当中, 翠色的耳环摇摇晃晃,一闪而过的反光面上倒映出自己的目光。
——几乎无法掩饰的目光。
他仿佛要被那种视线烫到, 睫毛一颤下意识躲闪,而当事人浑然不觉这种来自背后的注视,表情愉快地将话题引到了城防的建设上:“若是厂里能多赚些钱,日后兴许也能做一种新兵器来用,和我那巴祖卡用的弹药同源,但非得精通算学的人才能打得准。”
“……但尹仙师自己不留钱吗?”
他们有些疑惑:“印象里,大部分仙人建的城,仙家都要将收入抽走一大部分……”
尹新舟皱了皱眉头,但对方说得也确实是当今世上的常态。
这很好理解——仙人向上修行往往需要大量财力物力的支持,而这种支持仅凭自己一人大多数时候都难以为继,因此一种不算罕见的做法就是,自己向某个或某几个城镇提供庇护,或者扶植一些城内产业,并从中收取一部分利润作为代价。
也就是说,一种合理的保护费。
任何能够长久实施的规则都建立在一定的合理性上,灵石和金银兑换成天材地宝,而这些又能很大概率地让一个修士的修为被保送得更高一些;更高的修为意味着更强盛的力量,而这又能反过来保护城镇居民的人身安全。
因此这种合作模式就被筛选固化了下来,尹新舟几乎可以想象,在漫长的历史当中,仙人和凡人之间是怎样实现了彼此的双向选择。
“我是炼器师。”
她最终说道:“最擅长炼制那种无论仙人凡人都能用的法器,所以由你们帮我来用也一样。”
对方“啊”了一声,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既然这是新舟仙师的指示,大家自然也乐意听从。
“那日后可要多钻研算学了。”
他们纷纷表态:“此前教于我们的那个……三角函数?我有许多还搞不明白呢!”
尹新舟点头,终于回过身来,一时到蒋钧行一直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这个方向:“……咳,我同大家胡乱说几句,入门的时间不太长,若有不合适的地方,也烦请师兄随时指正。”
“没什么不合适。”
蒋钧行说:“你讲得很好。”
他虽然是霞山弟子当中奔波山外最频繁的那一个,却鲜少同凡人有如此密切的关联,就好像剑阁沉寂了多年的寒潭水突然被丢进去好几把烧得通红的铁剑胚,将那一汪潭水猝然淬得滚起气泡和白烟。
他被迎到这一桌正中的席位上,后来又由于这个位置按理应当起身讲话祝贺,不得不同尹新舟又交换了一下位次;新郎新娘在众人的目光簇拥之下走到台前,手脚伶俐的工友临时充当酒馆小厮,用陶土瓶子给周围的每个人都斟满。
临到蒋钧行的时候,他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
“紧张什么?”
尹新舟挑起眉毛笑:“蒋仙君连烤地瓜都能吃,自然不会挑剔你这盏酒。”
“尹仙师你当真?可别在这个时候消遣我……”
“当真。”
尹新舟顺手接过那酒壶,直接给他倒满:“空腹喝酒不太健康,等会儿记得也吃些下酒菜。”
工友:“……”
蒋钧行:“……”
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说,好。
兴许又是家乡带来的习俗吧,也不知道这种说法在医理上通不通——仙人大多都辟谷,而饮酒的人数量似乎又多一些。
杯盏磕碰在一起,宾主尽欢。
蒋钧行端起酒杯,看了一眼远处还在到处敬酒,明显脸上已经有醉色的新郎,随后收回了视线,就着身旁尹新舟那张带笑意的侧脸,久违地饮下了一口凡尘当中酿造而来的酒。
辛辣和灼热的感觉从口腔一线落尽肺腑。
他不动声色地又放下酒杯。
而尹新舟倒是没忍住呛咳了一声。
“……收回之前的话,你怎么看着比我还习惯。”
她皱起一张脸,观察着蒋钧行的表情:“我还真喝不惯这个。”
“……你不是常去凡间的饭店?”
“此前没有要过酒,都喝的甜饮子。”
“你们那里的人都是不饮酒的吗?”
“也不是——哎,真想喝奶茶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尹新舟便回过头撑着下巴,不再碰手头那杯酒,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尝起了菜。在失去了饥饿感之后,饮食变成了纯粹的娱乐活动,蒋钧行也跟着动了几筷子,反倒一幅对这酒更适应的样子,三口两口将眼前的那一杯喝空。
喜庆激昂的唢呐声里,新郎的脸已经红透了,可还是喝下了一杯又一杯。
“……你小子!”
“哈哈……毕竟是大好的日子!”
“就这一天……嗝!就这一天出格!”
敏锐的听力让他将远处的欢笑声悉数捕捉到耳畔。
“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好时候!”
那些凡人如此说道。
酒盏磕碰的声音,欢笑的声音,错杂的交谈。
各种各样的声音直灌进耳朵。
他抬手谢绝了周围不知那个人起身要给他斟酒的动作,犹豫了几秒之后,伸手探向尹新舟几乎没怎么减少的酒杯。
她似乎不爱喝这个,所以只尝了一口便没再动过。
“介意吗?”
蒋钧行问。
“……?”
尹新舟愣了一下,随后猜测对方大概是不想浪费——如今这年月粮食酿造的一切东西都金贵,物质匮乏细粮管饱都难的时候,将酒就这样剩下估计是连神仙都看不惯,便一点头:“我随意。”
于是蒋钧行便将那盏酒挪到自己面前,见对方没注意,便就着她喝过的位置又抿了一口。
这种辛辣的自酿酒绝对算不上好喝,霞山多得是品质上乘的佳酿,可他仍旧缓缓吞咽下去,沿着喉管一路向下都像是有火在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捱到了婚宴的尾声。
尹新舟到后来也站起身同不少人碰杯,她在这儿比一个开阳真仙看上去都更有人望,不擅喝酒便用茶代,没人觉得有问题,所以剩下的那盏酒就成了自己的所有物,被仔仔细细喝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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