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长老议论纷纷。
寂戎抱着怀里的游极剑,无数声音落在少宗主的肩上,原来他的肩头已经平整宽阔得能抗住许多事情。
寂戎抬眼,清晰道:“神魔之力,确可为长留所用。”
“诸位,我们不能小看幺幺。”
能与上古神魔沟通,能驾驭这样的凶兽,能让他成为他们的同伴——她一路已经给他展示了无数奇迹。
众长老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敲击龟壳的声音再次传来,众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三长老是个极擅卜卦的干瘦老头,带着牧民一样的毡帽,身上叮呤当啷地挂着龟壳铜板等物
当初幺幺跟着礼苍彦那小子去往悟极宗,三长老就曾经极力阻止。因为依他的卦象,二小姐在未来将会越发孱弱,甚至或有血光之灾。而长留在未来也会被灵洲围攻,陷入围困的死局。
只是天机不可泄露,亦不可干预,三长老当初也只能反复叮嘱幺幺,万万不可对人予求予取,特别是礼苍彦。
多年过去,卦象翻新,似乎有些事变了,有些事却没变。
变了的,是幺幺的命数,不变的,是长留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陷于孤困境地。
然而,幺幺却似乎又成了这次的转机——
不止一窍,不止一次。
一是幺幺自身的力量。二是幺幺身外的力量。
只是这转机太过玄妙,非凡夫之眼可以窥清。若强行去看,他手中的龟壳甚至开始颤裂。
“三长老,你卜到了什么,倒是说啊!”
“眼下危急存亡,你就少些装神弄鬼罢!”
三长老捻着胡须,只颤巍巍道:“未到山穷水尽处,端看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如何才能柳暗花明?”
话音未落,似是印证一般。
束鞘堂高高的窗外突然出现了一条黑色蛇尾,扭成一朵花,摇曳生姿。
那双黑色豆豆眼伸了出来,十分自来熟地看着长留剑宗的一众长老,美滋滋地说:“诸位好,我就是来说一声——”
“我的子子孙孙来了。”
寂戎一挑眉。
黑蛇是东海神明,他的子子孙孙——澜家来人了?
寂戎与诸位长老对视一眼。
莫非,三长老卜出的转机在于此?因为幺幺的“圣使”身份,所以给长留带来了盟友?
三长老却摇摇头,没这么简单,只道:“且看看吧。”
寂戎暂且按下所有情绪,和大长老一起起身出去迎。
刚走几步,忽然被身后的三长老叫住了。
“阿戎——”
“宗主和夫人留下来的东西,是不是应该交给幺幺了?”
寂戎回身,静了一息,方才郑重点头。
“等她拜过爹娘。”
那些一直都只等着幺幺。
…
此时的幺幺正拉着重焱,刚走到长留剑宗里的校场。
原来宗门里也有绵延的草甸,弟子们一边练剑,一边喂牛喂羊。
虽然少宗主和二小姐的回归让宗门里热闹了一些,但气氛依旧是有些肃穆的。
谁都知道长留现在处境艰难,他们所有人都要成为长留的战斗力,所以眼下弟子们的修炼任务比平时还要狠一些。
幺幺观望了一会,看了看他们练的剑法,一边摸了摸手下小羊的脑袋。
小羊一直在哆嗦。
重焱瞥了眼,稍微走远了几步。
那只小羊好歹没一蹬腿昏死过去。
——其实不止是这只小羊有反应,在瞥见二小姐和那个男人的身影之后,校场上的气氛就更加凝固了。
小黑蛇原本跟着他们一起挥剑,但是挥剑到第一百下就不行了,说着要去见他的子孙们,就扭哒着不知道去了哪里。
黑蛇也是比他们大很多倍的生物,然而弟子们却没有多害怕,而上古神魔给他们的压力,就是完全不同的重量了——
毕竟每个灵洲长大的人从小都会听说,在遥远的灭虚寒渊有一只沉睡三万年的残暴魔物,一旦出世就会是灭世之灾。他们也都看过上古神魔在传影玉中半人半兽、通天扭曲的恐怖模样。
于是,弟子们握剑的手开始有点哆嗦。
“要过去看看吗?”幺幺回身看重焱。
重焱能感受到弟子们的畏惧。
所以他摇摇头,停在幺幺身后,没有走过去。
虽然已经一起见过很多人,也救过不少。但他知道,自己和他们终究无法站在一起。那些人也很难相信,上古神魔并非罪孽滔天的怪物。
幺幺眨了眨眼,于是也没有走过去,只是向练剑的弟子们挥了挥手。
“大家好呀。”她笑笑。
弟子们顿时就脸红了一片。
“二小姐好!”
“二小姐!……”
……她好好看啊!
当年幺幺跟礼苍彦离开的时候,宗门里不知道有多少伤心人。
如今二小姐回来了,比以前还要漂亮可爱!
她穿着鹅黄色穿花云缎裙的身影纤细又轻盈,脸颊白皙红润又饱满,下巴却尖尖的,一双鹿眼像是盛着草色晨雾,带着笑意看过来,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精致瓷娃娃。
重焱看了看她,又低下头。
看起来竟是温顺的。
于是弟子们意识到,二小姐那么柔软、那么小的一个人,都敢走在那真身通天彻地的凶恶魔头身边——他、他们这些男子汉,有什么好怕的?
弟子们互相看来看去,终于有小弟子壮着胆子和重焱交流。
“你、你会用剑吗?”
重焱琥珀色的瞳孔淡淡地落在对方脸上。
那出声的弟子当即就浑身冒汗,手脚冰冷,呼吸不畅,后悔提问。
然而下一刻,却见那高大的上古神魔摇了摇头。
“不会。”重焱老实地说。
众人顿时被震惊到了。
接着,一种身为剑宗弟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上古神魔连剑都不会用,他们长留弟子哪个不会?
上古神魔的恐怖程度顿时大大降低。
甚至有修为较高的弟子企图用剑和重焱比划比划。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有弟子叫喊着跑过来:
“东海来人了!”
“现在少宗主和长老们去见他们了!”
弟子们一听,顿时议论四起:
“东海?他们是来和北境联手的吗?!”
“长留有盟友了!”
重焱对这一切都没什么反应,幺幺倒是好奇地抬头看过去,然后就听那人大声道:
“是澜家少主澜丛述来了!——他们带了好多好多东西啊!大黑蛇正在那里检阅呢!”
“好像、好像是来向二小姐提亲的?!”
重焱忽然警觉地抬起了头。
巨大蝠翼的魔影骤然在草甸上延伸了出来,像是匍匐在地面涌动的暗流,搅动了一瞬。
“提亲?!向二小姐吗?”
“可恶啊——等等、怎么突然这么冷?”
众人刚才都已经克服了对凶残神魔的恐惧,可是这一瞬间却莫名感觉到了寒冷打哆嗦,搓着胳膊去看幺幺和重焱。
结果,刚才还在这里的两人却不见了。
…
“二小姐去哪了?”
寂戎坐在议事厅,抬眼问弟子。澜丛述也坐在一旁,正在紧张地喝茶。
大黑蛇十分优雅地坐在他的对面,华丽的蛇尾占了四个凳子。
豆豆眼目光如炬。
提亲?先过他蛇蛇这关!
“……”澜丛述端茶的手微微颤抖,有一种成为弟中弟的感觉。
本来幺幺姑娘的娘家只有长留剑宗,现在好像还多了他们深海的神明,他堂堂澜家少主在这里变得十分卑微。
“不知道啊少宗主!我刚才去叫的时候还在呢,转眼她就和那个、那个谁一起消失了。”
寂戎捏了捏眉心,也罢,校场那边再往深处就是环绕在林海中的宗门祠堂了,寻常不会有人过去,而且除了他,其他人也无法穿过祠堂的禁制。
“无妨,”寂戎转头看向澜丛述,“澜少主,幺幺不在,你的话我都会代为转达的。”
澜丛述立刻道:“好、好的。”
其实他这次来,提亲是主要目的,而当今灵洲局势确也不得不做出绸缪了。
上次在帝陵之外和君都起冲突之后,东海表面上暂时和君都止戈,但暗中调查了帝陵中的事情,这一查,大为震惊。
澜家是有信仰的,有信仰的人最怕遭天谴。
帝陵之下索生魂功德塑金身的遗迹已经被销毁,但是结合礼苍彦先入帝陵,后来又被秘密接到君都疗伤——澜家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一切恐怕都是给礼苍彦作筏子。
这太荒谬了!
而且,深海之神已经指引了他们,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这或许就是一种宿命!
君都虽然强盛,但他们把持整个灵洲最核心的灵脉已经几千年。眼下他们强捧礼苍彦和那苏衣灵,建造神降诛魔台,但说到底,依然出于对上古神魔的畏惧。
所以东海的抉择十分关键,如果他们站在另一侧,那么长留只能负隅顽抗,北境也会分崩离析成为一盘散沙。
但如果东海和长留联手,那灵洲就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那千秋之后,灵脉归谁所有?
更何况——澜丛述与幺幺年纪相仿,又是东海少主,仪表堂堂,应该…算是一个佳婿吧?
寂戎:上看下看。
问虞:左看右看。
一人一蛇两个长辈同时庄严地端起了胳膊。
谈合作,大家人人平等。谈亲事,指指点点、挑挑拣拣。
最后澜丛述艰难地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自信,顶着寂戎长兄如父的目光,顶着大黑蛇老祖宗一样的审视,艰难地大声道:
“我欲求娶寂幺幺姑娘,结东海与北境之好!”
…
“二小姐到底被去哪了?”
“她真的不出来看看吗?澜家好有钱啊!”
重焱的尾翼卷着幺幺,躲在一处庙堂的屋檐下,长留弟子的话音从墙另一边掠过。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幺幺身上,气息微冷。
幺幺仰着脑袋,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几分焦躁。
是因为,有人来提亲吗?幺幺想了想,觉得可以理解,就像是小狗勾不愿意和其他狗勾分享自己的主人!而且重焱一直以来也都很依赖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重焱咚咚的心跳声,好像自己的心跳也快了。
重焱不知道刚才该做什么,只能像个盲目的蠢兽一样把她带走。
可别人的声音依旧能传入耳中——
“他们带了十辆飞舟的奇珍异宝啊!那么大颗的东海明珠成箱成箱的送,还有仙茹玉锁、金乌琉璃、灵鳌之镜……全都是宝贝啊!”
重焱垂眸,眼神从焦躁变得有些不安。
他身上能让她喜欢的太少,他能给的太少。
只有他的心。他的骨头。
…还有他的什么肌。
四周的空气安静下来。
幺幺却并没有在意弟子报菜名似的说的那一串礼单。因为幺幺自己本身就身负宝库,所以并不在意别人给她多少奇珍异宝。
弟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走吧走吧,去别的地方找,这里是祠堂,二小姐不会进这里的。
幺幺眨了眨眼,抬头,看到了宗祠的匾。
重焱刚才带着她飞过来,却刚好就落到了这里。
恰好在有人上门提亲的时候,就像是冥冥中指引着她,来到了爹和娘的祠堂之前。
幺幺的心跳了跳,牵着重焱,伸手轻轻推开了祠堂的雕花木门。
门上或许是有符篆禁制,但当幺幺伸手去碰的时候,却像系绳一样自动解开了,清凌凌的光微微一闪,像是落花一样。
幺幺不知道,她之所以能进来,是因为在很多年前她的爹娘就在她身上留下过口令。
门内的光景被外间的光线一点点照亮,像是等待归家的孩子已经多年。
历代宗主长老的存影和配剑都在这里。
祠堂很大很幽深,一柄柄带着岁月痕迹的古剑在昏暗光线中带着不败的剑光,就像一个又一个不灭的灵魂。
而幺幺牵着身后沉默的上古神魔,抬头望去的时候,一眼看到了正中悬挂的宗主和夫人存影。
太熟悉…两张脸。
幺幺呆呆地看着。
在她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最熟悉最爱的两个人,告诉她宝宝健康快乐最重要的两个人。
这一刻,她牵着一只小魔头,看到了他们。
她早该明白的——她在长留闺房里的枕巾、身上衣服的袖口,都被绣上了“幺”子。就像那些年病房里、病床的白色床单和枕巾也会绣上她的名字。
爸爸妈妈,就是爹和娘。
只不过是过去,与未来——
当幺幺终于见到他们的时候,她的掌心缓缓凝聚起一团浅金色光芒,似乎是爹娘放在这里,等了她许久许久的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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