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誓死保卫盘桓山呢?”吴中友站在盘桓山山下,仰望着乌压压的叛军越过山顶,又俯冲下来,满脸地不甘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吴少,这次咱们打头阵,可不能松懈啊!”柯为和拍拍吴中友的肩,认真道。
二人的身后,是吹角的士兵。
他们所在的盘桓山东南麓,亦是古京城的西北,此处为半山腰处的高地,土地平坦,原作耕田放牧之用,如今虽已荒废,但草木依旧繁茂,时值金秋,已有不少树上结了果子——这正是古京城八卦阵中“开门”所在。
八卦阵乃是井田制与道家八卦的结合,其中分为八个方位以及中宫,俗称九宫八卦,八个方位对应着八卦和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
九曲天河阵虽说以变化而闻名,但归根到底,其原型不过只是个朴素的九宫格。几十年前,张闻京偶然从一古籍中发现了九曲天河阵的残图,却始终参悟不透。此后,李征鸿在他的启蒙下,加上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花费了多年功夫,终于参透了此中奥妙。
九曲天河阵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入阵者无论从何方进入,都会渐渐迷失方向,不知不觉被引导着跟随整个大阵流转,按开、惊、死、景、杜、伤、生、休的顺序循环往复,最后在他们自己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走到了死路。
这其中的迷惑之术,六分靠阵法,四分靠雁翎军本身。雁翎军按五行分为金木水火土五军,分别着白青黑赤黄五色盔甲,经过长期磨合与训练,他们已经熟练掌握复杂的走位,可令阵中人眼花缭乱——这也是雁翎军被称为五色雁翎的原因。
若是想变化,阵中的主将只需通过军角下达命令,将士们听到之后,对行进的速度和角度稍作调整,便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改变整个大阵的格局。因而理论上,若无这支雁翎军,也难以复刻此阵,但布阵不行,从阵图上了解或寻到破绽也并不是不可能。
所以保险起见,加之有现成的八卦阵地形,原本通过队列形成的不同属性的九宫,如今反而可以直接利用地形,再于其上布置九曲天河阵,省了不少兵马,事半功百。故而李征鸿一提出来,军中众人无不拍手叫好。
至于如何利用地形,以西南的死门为例,此处四面环山,地势较低,为盆地,故常年烟雾缭绕,正是伏击的好地方;而东北处的生门,地处山坡下的平地,北面的冷风为盘桓山所挡,南向又开敞,冬暖夏凉,为古京城中最宜居之地,若在此伏击便不合适了。所以生门被安排在了整个循环的倒数第二个门,只有在经历了惊门、死门、伤门等凶门之后的残兵才会轮转到此,而后很快便会被引入下一个循环。
九曲天河阵的主导和流动自然是要依靠五色雁翎军,他们听的是军角之令。而李征鸿从京城带来的兵马和江湖人,则被安排藏在八门之中剿灭敌军,每一“门”中设一到两个守阵人,全权负责门中的其他人马的调动,这样一来,双方既相互关联,又相对独立,众人担心的问题也不复存在。
西北、西南、东南、东北四处为四间地,对应乾坤巽艮四个卦象,以及开、死、杜、生四门。守阵人分别为柯为和与吴中友,李征鸿与贺喜,贺来贺别,织锦与夏橙。
而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对应震离坎离卦,以及伤、惊、景、休四门,守阵人各为晏平,杜雪衣,玄衫颜慧,冯凭与其子冯文均。
其中晏平和李征鸿既是全军指挥,又是伤门与死门的守阵人,足以见此二门的重要性,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个凶门——惊门,此门则由如今世上几乎无人能敌的杜雪衣守阵。
“这什么?”叛军冲到山顶时,路充之俯瞰时,不禁失声喊道。
这次他诚然是夸不出来了。
“路将军这是怎么了?”宋蒙纵马上前,往山下望了望,赞叹道,“九曲天河阵果然气势恢弘,不愧为上古第一大阵。不过,就算如此,您不也找到破绽了吗?我猜这就是您的底牌吧?”
“这根本就已经不是九曲天河阵了,而是把这个大阵和十几万大军藏在一个巨大的八卦迷宫里。”
无人看到路充之头盔之下的额角,已经渗出许多汗珠,他在心中长叹了一声,继而冲着身后大军喊道:“弟兄们,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
午时一刻,惊门之中的号角吹响,叛军其时已越过山头,冲入了大阵中的第一个门——开门。厮杀声、马蹄声、战鼓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吴中友的长剑舞出惊鸿之势,柯为和周身亦是剑光遍布,银刀门下的百花台与京城总舵中的人与叛军战作一团。
午时二刻,死门中的号角响彻盘桓山。有一队侥幸从开门中冲出的叛军,此时已随着阵法流动来到了第二个门——惊门之中。此处多有泥潭,又遍布沼泽,恰好到了夏秋之时,芦苇正盛,叛军行了不到十几步,就已有半数人失踪不见,其余人心下正庆幸着,孰料忽觉一阵风拂过,一瞬之间,十几人的队伍登时全军覆没。杜雪衣的重剑之上,一滴血都没沾上。
午时三刻,响的是景门中的号角......
八卦阵和九曲天河阵皆源自于道家,二者还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都有一个统一的度量单位——时间。在阵中,无论阵中风云如何变幻,时间依旧是所有变化的源泉,也是所有士兵们行进过程的参考点,根据它,还能进行大阵的自我修正。
所以,八个门中皆设有号角手,自开门的号角宣告开阵始,每一刻八门之中的守军按顺序吹奏号角,号角声响了一周,又回到开门,那便是过了两个时辰。鉴于时间如此重要,号角手需经长期的训练,对时间拥有绝对的概念,同时每一门中也设有多名备选,充当不时之需。
***
开门中号角再响,未时已到。
生门中,夏橙与织锦一行人将好不容等来的叛军杀退,又开始“埋伏”起来。
“织锦姐,大将军不是说,虽然八个门位置有先后,但所有门中的叛军数量也不会差很大吗?”听着远处地动山摇、战鼓雷动,夏橙有些心虚的摸摸脑袋,“怎么到现在,进入咱这个门里的叛军才只一批啊?”
“阵法什么的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前面的都被雪衣他们扫清了?”织锦摇摇头,心头亦有些疑惑。
“算了,无论如何,咱们就安心在这守着。”织锦想了想,“拿不准难的在后头呢。”
“嗯嗯。”夏橙连连点头。
“嘘,来了——”埋伏在二人身旁的壮汉低声指了指阵外。
二人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一个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撞击的叮当之声,正往此处奔来。
躲在生门之中众人当即纷纷露出磨刀霍霍的神情。
只见那叛军一脚刚从生门入口的矮墙之下出现,顷刻间便成为众矢之的。众人早已蓄好力,一见猎物,不假思索抄起自家趁手的武器便往那人身上招呼。
夏橙也在其中。
那叛军武功倒是不俗,看起来已受了重伤,也没有武器傍身,还加一身沉重的铁甲,但在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势之下,依旧凭着一个稍显笨拙的滑步和举重若轻的一掌勉强避开。
一招未成,众人下一招已经在路上了,但那人身形却猛地顿了顿。
与此同时,冲在最前的夏橙的眼睛突然被那人腰间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她定睛一看,才知道那是块玉佩——等等!
“停下!快停下!她是怀无!”夏橙高声喊道,众人闻声,虽有人来不及收手,但好歹攻势也减缓了许多,立即被织锦挑了开去。
这玉佩正是夏橙的传家玉佩——雕花白玉佩,这块是夏橙送给他的,而夏橙此时戴的另一块本是夏田的,后来由夏田送给杜雪衣,又被杜雪衣送还给了夏橙。
被夏橙认出后,怀无突然整个身体轰然倒下,好似绷得快断开的弦忽的松开,支持他强撑下去的力量登时消失无踪。
夏橙忙不迭冲上去想要扶住他,却被他一身沉重的铁甲压得与他一道倒在地上。
“阿橙......”怀无的声音沙哑而虚弱,俊秀的脸被涂得漆黑一片,只剩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而这张脸又被罩在比他的头还大上许多的头盔之下,以至于方才谁都没认出他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夏橙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不断重复这句话。
她一面撑着怀无的背,一面将他那顶极不合适的头盔摘下,其他人也纷纷上前帮他解下盔甲。
“《征衣歌》......”怀无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又被他一次又一次强行撑开。他的眼中光波流转,眸底却依旧藏着掩盖不住的恐惧。
大概是担心这只是一场梦吧,这梦,应是做了许久了。
他用尽全力抬起左手,想握住夏橙的手,但奈何自己的手太重了,每次到最后关头都会跌落下去。
夏橙的眼眶早就湿透了,缓了许久才喘过气来将话接上:“我看到了,谢谢你。”
说罢,她直接反手接住了他又一次跌落的手。
怀无的眼睛俶尔一亮,喃喃道:“太好了,太......”
话还未完,他便已不省人事。
但他脸上是带着笑的,许是在梦中,夏橙从未回答过他。
怀无被掳走之后,面对实力强悍的独角犀,本就身受重伤的他自然不是对手。不过好在他们对这个“少主”颇为忌惮,故而他心生一计,利用《征衣歌》来传递自己还好的消息,试图让叛党在鹿鸣书局留下些蛛丝马迹——虽然痕迹没留下,但《征衣歌》却意外引起了举朝的轰动,其造成的舆论影响也帮了大嘉朝一把。
后来他被挟持着在北庭当上了叛军的“少主”,但他的极度不配合却让叛军不敢让他在人前频繁露面。平日里就把他囚于帐中,并派有重兵严加看守。
直到早上叛军集合之时,他被囚的营帐附近不知怎的突然起了一阵骚乱,看守他的重兵离开了不少,他这才寻得机会,敲晕一叛军并换上其身上铠甲,并将自己的面目涂得漆黑,意图逃走。
他不知道的是,这动静其实是李征鸿派往守军之地寻他的如如道人闹出来的。原本应是在开战之后如如道人才潜入,但他因太过心急,不小心打草惊蛇。
然而就是这番举动,偏偏给了怀无制造了逃跑的机会,只可惜,二人并没有碰上。
怀无换了盔甲后,一直寻不到机会离开,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跟着众人一道集合,在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进了这九曲天河阵。
入阵之后,叛军们自顾不暇,他也趁机“掉队”。他不懂什么九曲天河阵,但八卦阵倒是懂一点,毕竟他的阴阳掌也是八卦的产物,所以他便一门心思只想找到生门。
没想到,他心思单纯,怀揣着赤子之心,竟是误打误撞,在左冲右突之后,最终真的寻到了生门。而那些想得极为复杂、深谙奇门八卦之术的人们,在最后却真的被卷入这浩瀚的九曲天河阵中。
***
且说另一边,其时已到了申时六刻。
近四个时辰里,杜雪衣所在的惊门经历了两场惨烈的大战,如今第二场刚落下帷幕。
其时惊门之中横尸遍野,芦苇被砍得七零八落,沼泽中泥水混着血水和尸体,弥漫出来的腥气令人作呕。
惊门位于古京城之西,再往西望去,妖艳的血色顺着望不到边的沼泽一直攀上天幕,慢慢将那轮日即将跌落的太阳染成红色。
残阳之下,杜雪衣架着腿坐在沼泽边的一块矮石之上,一袭艳衣上满是斑斑点点血迹。在这两次战斗中,她力挽狂澜,与众人配合得十分完美。但如今喧嚣一过,她静下心来,却有些纳闷:虽说这两场仗打得皆不容易,但细细想来,此中人数好像较之前自己预想的,还有李征鸿同她说的少了许多。
难道大部队还在后头?
轰隆隆——
似乎是南边的方向又响起了战鼓声。
变幻莫测的九曲天河阵中,纵使是守阵人也无法辨别确切的方向,杜雪衣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就在此时,她耳朵一动,顷刻间脸色陡变。
她握着重剑轻点矮石,凭这一点之力运起轻功,眨眼间已跃过一片泥潭,她脚尖虚虚点了点泥潭之畔倒伏的芦苇,宛若燕子一般腾空而起,又从一片大泽上掠过。最后,她在一片芦苇丛中落地,继而剑光一闪,顷刻间大片芦苇已被斩去,其中还夹带着半缕发丝,而重剑此时已搭在一人的肩头。
“林未期?”杜雪衣皱眉道,继而收剑入鞘。
她适才听到有一人走入阵中,但奇怪的是这人另辟蹊径,与叛军闯进来的方向全然不同,似是对这九曲天河阵颇为熟悉。不仅如此,杜雪衣还察觉到此人气息丰沛,武功定是不弱,当即不及思索便追了过去。
幸好杜雪衣心快眼快手更快,芦苇一断林未期露出脸的瞬间,她立即化去了剑势,不然估计林未期真要血溅当场了。
“你怎么进来的?”杜雪衣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糊涂了,林未期算是张闻京实打实的半个徒弟,又怎会不懂九曲天河阵。
于是她立即改口道:“你怎么来了?”
林未期面色煞白,好不容易才将从鬼门关里捡了条命、这人居然不是自己的堂妹而是自己的弟妹等震惊的情绪消化完,开口道:“征鸿有危险。”
“什么?!!”杜雪衣心头一紧。
“长话短说,上个月我得到开战消息后,便马不停蹄赶往京城。剑南道离京城本就有一月路程,加之收到消息时已经过了一个月,因此我直到前几日才到达京城,那时候你们早已离开。”
“于是我用青提给的消息去了霁云楼,于得水带着我去了你们的小院,飞景、周恒和林大夫在里面。”
“飞景他醒了?”自打杜雪衣被妙绝真人治好之后,林大夫受此启示,好像想出了什么治疗的新办法,于是闭关了数日。
众人离开时还未能跟他见上一面。
“只是醒了而已。”林未期续道,“张闻京曾去过小院找过二人,提及了九曲天河阵。他同二人说,李征鸿之所以能参透出了九曲天河阵,是因为他比张闻京还更狠,对自己狠。”
“怎么讲?”
“整个大阵流动的过程,说白了,就是慢慢将敌方精锐筛选出来的过程,最终大阵会把他们引到三个凶门之中,再一举歼灭。因此惊死伤这三门都是我方杀敌的主力,其中以死门最险,吸引的精锐也最多,所以征鸿每次都把自己置于死门中。”
“照这样,与其说是筛选,倒不如说是将敌军主力引诱到死门中。但这样不是很冒险?”杜雪衣眉头紧皱,此方法固然十分有效,但我方同时也要承担起极大的风险。
“是,张闻京他为人小心谨慎,故而他终其一生都参透不出这九曲天河阵,但征鸿就不一样了,他年少气盛,对自己够狠,为了大业不惜牺牲自己,故而最终才被他悟了出来。向死而生、牺牲——这才是九曲天河阵的灵魂。张闻京说,直到前几个月他与征鸿对弈时,才悟到了其中道理。”
杜雪衣转念一想:“征鸿虽然爱冒险,但之前不也这么过来了,而且九曲天河阵威力这般大......”
“你说得对,自古以来,死门之处要不就是地形极端,要不便是我方兵力最为集中之处或是精兵云集之地。今天这阵也是如此,那里雾气弥漫,入夜了更甚,若再布下疑阵来,入此门者估计十有八九都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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