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州和谈失败那日,被烈焰重重包裹的凤栖阁中,他靠着能见杜雪衣一面的希冀,强撑着一口气,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来了朝思暮想的姑娘。
十五年了。
——“那咱说好了,以后你呢,就在边塞当那保家卫国的战士,我呢,就在江湖里维持大嘉朝内部的安定。”
——“一言为定。”
如今两人终于兑现了当初一起许下的诺言,他成了戍边的将军,她亦当上了江湖盟主。
没想到的是,与她再次相见,居然花了整整十五年。
这么多年来,杜雪衣会不会偶尔会想起他呢?
就在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跃入火窗之时,纵使他身经百战,此刻也突然慌张起来,情急之下鬼使神差地闭紧了双眼。
他心中长叹了口气,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再见杜雪衣时,依旧是在一片火海之中,而自己又是一副狼狈模样被她救出。
当然他更没想到的是,杜雪衣那全然陌生的目光——她早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庆幸。
失落的自然是杜雪衣竟将二人的过往全然忘记,曾经的誓言当然也一样。
但庆幸的事情却有很多,一个是当年那惨不忍睹的血腥回忆,不记得也罢;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便是他终于可以确定,她这么多年不是故意避着他。
自打知道杜雪衣被张闻京送回杜府后,李征鸿便总是去杜府的门口守着,想与她再见一面。有时候,甚至能杜府门口的面摊子坐上一整天。
不过他却不敢上门,他怕她和她的家里人怪他,怪他没能力保护她,才致使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他便这么一直等着,一直等到后来他随张闻京到敦州,都没再等到她。
他也是到后来才知道,杜雪衣回家后就被她娘带回江南了,这一段记忆也全然丢失了。
但即使二人中有一人忘了这誓言,他们依然在冥冥指引下,成了当初想要成为的人。
罢了,忘了那便忘了吧,过去已成为过去,那份心意,就让它永远埋在心底吧。
至少在那时候,李征鸿是这样想的。
但半月之后,她却去而复返。
他心中欣喜万分,甚至抱有一丝侥幸,被他死死压制的磅礴爱意,此刻又再度在他心中掀起怒海狂浪,如山崩地裂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笑道:“杜姑娘?”
“你那天见到我了?”她有点惊讶,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神情还是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只能......”李征鸿有些醉,不知是烈酒的缘故,还是因为杜雪衣,总之,他鬼使神差地把酒囊递给了她。
里面的烈酒,正是天山雪。
等他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正要收回手时,却不料酒囊被她一把接过,而后一饮而尽。
“痛快!”她大赞道。
——“你听说过吗?西域有种酒叫天山雪,名字很美,却是这世间少有的烈酒。真想去喝喝看是不是真的。”
这是她小时候同他说过的,他一字一句都记得。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有没有喝过。
李征鸿最后一丝希望还是破灭了。她来,只是单纯地告诉他那日的事情有蹊跷。
而当她知道是他临时改的时间,从而导致他自己差点命丧火海时,她更是直接甩袖而去。
李征鸿无奈笑笑,背过身子,不敢看她离去的背影。
他怕自己绷不住,也怕让她瞧见自己的湿润眼眶,但终究还是忍不住竖着耳朵,听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1。”他忽然有感,迎风念道。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1——”
壶中已无酒,自醉却难休。
“喂,小将军。”
他猛地回头,见杜雪衣又站在他身后,一袭红衣,长发随风而舞。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将这美梦惊碎了。
“你有信要带给家人吗?或者哪个姑娘?我可以帮你。”她侧头问道。
见他没反应,杜雪衣又补充道:“不然的话带个‘平安’,‘安好’之类的话也可以。”
眼前的人是真的。
他确实想对一个姑娘说很多话,想再见她一面,很多年了,每日每夜都想着。
不过,那姑娘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写信时都道见字如面,如今人就在眼前,又何需多言?
“多谢姑娘好意,不用了。”
这次她是真的走了,他也终于敢看着她离去,因为此刻的他在心中已做好了决定。
他曾想过放下,但终究不甘心。
他想跟她一起走下去。
***
——“将军!北庭路大人的天山雪来了!”
一回军营,大壮便忙迎上来。
李征鸿嗯了一声,跟着来到营帐前。
“路大人这次可真大方,足足比上次多了一倍。”连盛望着摆满整片空地的酒坛子叹道。
“还不是知道将军就爱喝这一口,拍马屁而已。”晏平抱着手,一脸的不屑。
“大壮,刚修好的小八卦阵图,过几日你遣人送一份过去吧,不能白拿人家东西。”
说罢,李征鸿上前抄起一个酒坛子,想要先尝为快,哪知忽的一个趔趄,酒坛险些脱手,酒也洒了大半。
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
“将军,您的手?”大壮率先冲上前查看。
“没事。”李征鸿轻描淡写道,默默换了左手托住酒坛。
“大壮,赶紧去叫军医来看看。”连盛关切道,“您这手怎么过了半个月还没好?”
李征鸿将手背到身后,淡淡道:“无妨,只是食指有点使不上力而已。”
除了射箭外,倒也没太大问题。
“还不是因为太过自负,非得提前一个时辰,这下好了。不能射箭的将军?听起来真可笑。”晏平冷哼道,“我看那个什么江湖第一刀压根就不靠谱。”
晏平的性格素来如此,众人都习以为常,所以他调侃自己时,李征鸿也没什么反应。然而他却口无遮拦地说了句杜雪衣的坏话,李征鸿闻言面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的手指确实是在那场火中被砸伤的,这虽对他使剑没有影响,但却不能再用较重的弓箭了。
然而这本就不是杜雪衣的错,她已经提前赶来了。
这绝不能怪她。
见他脸色,连盛匆忙上前打哈哈:“没想到这传闻中的江湖老大杜雪衣,竟然如此年轻貌美。将军啊,你可没看到当时弟兄们眼睛都看直了。”
李征鸿脸色稍缓。
“就是暴力了些。”晏平补充道。
她将自己粗暴地摔在地上的场景,此刻又一次在李征鸿的脑中浮现。
他强行控制住了上扬的嘴角。
***
几月后,冀州城内一家皇家庭院。
“将军,咱有快五年没入关了吧?”连盛一脸兴奋,“明日要面见圣上,要不咱今日先去成衣店买件像样点的衣服?”
“你去吧。”李征鸿专心看着晏平从军营送来的信件,也不抬眼。
此次皇帝秘密来到冀州,以设宴为名,召集了北边几个将领前来,但谁都知道,此举实为试探。
“将军,兖王从京城送来的信。”大壮匆匆进门。
良久,还未出门的连盛和大壮见李征鸿紧紧攥着那薄薄一页纸不放,面色发白,一言不发,似是有些紧张。
“怎么了将军?出什么事了?”二人见状也跟着紧张不已,以为是收到了什么坏消息。
“连盛。”却见李征鸿蓦地站起,将信收进怀里,“你去打听打听,冀州城里最好的成衣店在哪?咱这就去。”
“???”
连盛和大壮面面相觑,全然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快跟上啊。”李征鸿不耐烦道。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三两步跨出了房门。
“来了来了!”连盛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兖王的信上写道,杜雪衣这几日执行任务,也会到冀州一趟。
见心上人,这次可不能再狼狈了。
第131章 流年·当歌对月
江南道第二大城淮州,素来以繁华的夜景闻名,而内城中的大戏台,更是名扬天下的戏台。每到夜幕降临,绚烂的灯火亮起,名伶上台,嗓音婉转清脆,身段婀娜多姿,整个戏台宛若一个巨型花灯一般,散发出的溢彩流光,将整个淮州城照亮。
正值月圆夜,无风无云,城内清律寺的一个偏僻小院中,清辉将九层砖塔层层重檐照得格外分明,顺着攀在塔外的藤蔓向上望去,可以见到砖塔顶层的窗台上,正坐着一个绝色少女,约莫十二岁左右,其边上站着一个小男孩,看上去比女孩还小一些。
这两人正是杜雪衣和她舅舅程进之的儿子,程骏。
二人也不说话,沉默地看着远处的大戏台慢慢由明转暗,辉煌的灯火一盏又一盏熄灭,直到最后一盏花灯归于黑暗之时,整个淮州城好似失去了往日的光芒一般。
夏夜的蝉鸣声喧闹得紧,衬得周遭更静了。
良久之后,高塔上传出少女的一声叹息。
“大戏台的最后一场戏这样就结束了。”杜雪衣神情颇为失落。
“是啊,演完这一场,就要拆了。”程骏亦是遗憾地叹道。
杜雪衣缓缓站起,月光将她立在窗台上的倩影映在塔内斑驳的石板上:“走吧,可惜织锦在烟州,看不到这最后一场了。”
多年来,她心情不好之时,便会过来此处。城中灯火璀璨的大戏台,于她而言就如同一盏能够取暖的明灯一样,每每见之,心中郁结便会尽数忘却。
然而因为经营不善,大戏台在上个月已经被卖给了城中的一家富商,不日之后,将要被拆了当私宅用。
今夜,正是最后一场戏。
片刻之后,两条身影如大鸟一般从九层高塔上一跃而下,先后往树枝上一点,随后双双平稳落地。
绕过寺内重重院落,程骏一脚刚跨出清律寺山门,蓦地就瞧见了络绎不绝的香客中显眼无比的吴中友。毕竟来寺庙还穿得如此华贵,恨不得把所有金银珠宝都戴在身上的纨绔,除吴少外再无别人了。
“说好的一起看戏呢?怎么才来?”程骏埋怨道。
“这不醉花楼的水仙让我多陪陪她一会儿嘛。”吴中友搭上程骏的背,拉着他凑到杜雪衣身旁,“怎么了?结束了?”
“明知故问。”杜雪衣丢下一句话后,自顾自往前走去。
“哎呀,怎么还生气了。要我说,来清律寺看大戏台的最后一场戏,这本身就很奇怪啊。那么远能看到吗?能听到吗?”吴中友还想为自己找补。
杜雪衣脚步更快了。
“哎,不就是个戏台嘛,至于......”
见吴中友越说越离谱,程骏忙截住他的话头:“雪衣姐今天心情不是很好,你别惹她。”
拦完吴中友,程骏又朝杜雪衣喊道:“雪衣姐,看!这门口好像新开了家食肆,要不要去试试?”
其时杜雪衣眼神刚刚好撇过其上的牌匾——清河食肆。
确实是新开的,但她今夜着实没什么胃口。正当她将要走过时,忽的她耳朵一动,听得里面传来一老妇人的声音。
——“客官您还没给钱呢!小店也不容易啊......”
“不就是家小店嘛,走走走,我带你们去城中吃好的。”落在最后的吴中友冲二人喊道,显然是看不上这个仅有一间小门面的食肆。
哪知吴中友话音刚落,里头便传来哐啷哐啷几声巨响,只见那老妇人被一个人高马大的醉汉粗暴一推,径直撞翻了半间店铺的桌椅板凳,眼见就要摔倒在地。
就在此刻,一个红影蓦地闪过,再看时那老妇人已被稳稳扶住,同时那推搡的彪形大汉也惊觉自己的脖子上赫然架着一把长刀,其时已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再深一些,他的性命估计就保不住了。
大汉余下的两名同党见状,转身便逃,却被另一个提刀少年堵在门口。
“还钱,道歉。”杜雪衣的声音比她的刀还冷。
片刻后,三人被杜雪衣勒令向老妇赔礼道歉,外加将一地狼藉打扫干净。做完之后,三人登时脚步生风消失在街头。
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老妇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她哆哆嗦嗦地朝三人道谢,尤其是杜雪衣。
“这次多亏了女侠出手相救,您以后要吃什么尽管来找婆婆。婆婆虽然做生意、打架都不行,但做饭还算拿得出手。”
“您在京城卖过面?”杜雪衣也不接她的话,突然冒出了这一问。
老妇人诧道:“姑娘怎么知道?莫非您是京城人?”
杜雪衣自然是不会说她已经认出来,这老妇人经营的面摊其实就在她自己家门口。
“以前去京城,吃过您的面。”杜雪衣含糊道,“婆婆现在也卖别的?”
“是啊,我是京城人,我家老头子却是江南人,几个月前他突发重疾,临终前说想回家乡看看,就搬了回来。”
说到此处,老妇顿了顿,众人也都识趣地保持沉默。
只见那老妇人叹了口气,复又续道:“而且啊,京城里做满汉全席、山珍海味的酒楼数不胜数,加上租金又贵,咱们平头老百姓在路边支棱一个小摊,卖些接地气的东西才不至于赔本。江南就不一样了,租金便宜不少,老婆子就想做着试试。我爹以前是京城里最好的酒楼里的大厨,所以多多少少学到一些......”
“那要三碗面!”杜雪衣笑得粲然,撩起大红裙摆兀自坐到大堂正中的座位上。
“好,这就来。”老妇人笑着进了后厨。
“哎,我说,面多没意思啊。”吴中友嘟囔着坐到杜雪衣边上,带得身上的金银珠宝叮叮当当地响,“婆婆不是说她爹是京城酒楼的大厨嘛,不弄什么八珍玉食,至少也得是什么大菜吧?面?我可不吃。”
杜雪衣抬眸,只一眼吴中友便泄了气:“行行行,面就面。”
她出生后就常待在江南,但五岁以前,她每年都会跟着母亲到京城住上一些日子。那时候,母亲因为怕被江湖人认出而鲜少带她出门,所以杜雪衣的大哥杜元书每日回家,就常常在门口捎上几碗面到家里。
“好吃!”杜雪衣赞道。
这一家辣椒酱独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在京城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日子。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什么。
然而五岁那一次回来后不久,杜雪衣的母亲就去世了,自那之后,她便再没去过京城,只是偶尔收到父亲和大哥寄的信件。后来他父亲续了弦,有了许多弟弟妹妹,信件就越发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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