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一个眼色,卫晓锋便已凑上前,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正厅之中,钱老坐于几级台阶之上的首座,居高临下,一面听卫晓锋讲着,一面漫不经心地扫了二人一眼。他一旁是高大魁梧的钱斌,另一边站着卫晓锋,此外斩风堂、斩风堂的盟友也来了不少,俱站在大厅两侧。而东道主梅大,也坐着他那华丽精致的轮椅,与梅三姑在一侧待命。
“在下林家寨林玉山。”杜雪衣也不抱拳,只朝钱老点了点头,如同那日在映月山庄一样。
“上——”钱斌未等余玄度开口便一声令下,大厅两侧众人应声而上。
二人虽有料到钱老会来个下马威,却也不曾想对方竟连寒暄都懒得,直接就开打。
寒光一闪,余玄度已抽出腰间长刀,杜雪衣手中袖箭也不含糊,已将最先冲来的东山剑派两个弟子撂翻在地。
有了前几次的配合,杜雪衣和余玄度二人而今已是心照不宣。余玄度长刀翻飞,刀刀尽刺要害毫不手软。另一头杜雪衣的袖箭总能及时出现扭转乾坤,此外,她只消一眼便看出对方破绽,只需只言片语,甚至一个眼神,余玄度便知该如何破解。
“咦?”钱老高坐在大厅之上,眼睛死死盯着杜雪衣。
然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余玄度同人单打独斗或可还行,此时却是被众多高手围攻,又需顾及杜雪衣。而杜雪衣虽能看破世间武功,但无武力傍身,却也自顾不暇。而众人吃过苦头,对她的袖箭已有所防备,要能射中更是难上加难。
“对上,这掌是虚的......”杜雪衣话音刚落,黔中道白家白练的弟子手中暗器已经出手。
杜雪衣骂了一句,凭记忆拖着毫无知觉的身体笨拙转身,虽躲得及时,有惊无险,左腕上的佛串却是碎了两颗。杜雪衣耳朵一动,抬眼时两枚飞刀已至面门,眼看退无可退,幸而余玄度急忙冲上前打落。
若是对上寻常劫匪或者是余家那群虾兵蟹还行,如今可都是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二人怎可能讨得半分好处。眼看杜雪衣长发被截去一缕,余玄度双臂都被划了几道口子,他背上的刀匣应声掉落。
电光火石之间,杜雪衣二话不说直接站上去。
“这就是钱老的待客之道?”杜雪衣躲开卫竹的剑锋,冷声喊道。
钱斌喊了停,此番他竟是未出手。
“总得先试试二位的底吧。”钱老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林姑娘确实不会武,但却对武学的门道了解得挺深;至于余公子......”
“也不过如此......”杜雪衣见钱老拳头紧握,全身都在颤抖,似是极力压制心中怒火,“要知道,不讲规矩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讲的是江湖的规矩,可不是钱老您一人定下的所谓规矩。”余玄度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说得云淡风轻,“余某人那点小伎俩,钱老神机妙算,定是早就看穿了。”
“你知道得太晚了——”钱老冷笑一声。
“银刀门内若非出了叛徒沙狼,我们又何至于此?”余玄度高声质问道,“他怎么不在这?难道是愧见银刀门故人?”
“你骂我,好歹也要认识我吧。”一个粗狂之声从方才的围攻之人中传来。
余玄度盯着从人群中走出的光着膀子、满身刺青的彪形大汉,有些茫然地回头望了眼杜雪衣。
杜雪衣一手揉着太阳穴,一副没眼看的表情:“你不是见过吗?刚才还和他打得正欢......”
“他不是挺风雅一人的?”余玄度十分意外。
“肤浅!”杜雪衣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脸盲吗?”
“嗯......”余玄度有些尴尬。
合着这人不仅夜盲、色盲,还脸盲。
杜雪衣心中虽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她扫了眼全场,继而取出怀中已备好的细纱布,一面轻车熟路地包扎,一面低声在他耳边道:“钱老、钱斌你都认识的,还有钱牧、钱数,都是钱老弟子;白练你跟他打过架也认识,旁边那女的我没见过,看打扮应该是一伙的,没准是他女人;坐轮椅上那是梅大,后面是梅三姑,还有卫晓锋、卫竹东山剑派一群人。那些门人徒弟你看衣服也能认出来。”竟将全场的人都介绍了一遍。
“你们嘀咕什么?映月双刀呢?”钱斌见二人此时居然还能旁若无人地包扎,还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不由得怒道。
细纱布在杜雪衣的指间翻飞,眨眼间已经以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收工,余玄度知晓了全场人姓名,仿佛重拾了底气。听到钱斌的话,往前跨出一步,指指刀匣:“这呢,人都来了,还怕我们反悔不成?”
“怀慎小师傅呢?”杜雪衣问道。
“就别说得那么生疏了,不就是织锦生的小杂种吗?”钱老冷笑。
“稳住——”余玄度一手按住即将发作的杜雪衣,把她拉到身后,“信中说好,我提刀来换。如今我人来了,刀也带来了,不放人,又是何道理?”
“那你可能是误会我们了,我的意思可是让你用你的命和刀来换。”钱老也不看二人,一手握着另一手的手腕,骨头发出咯咯的声音,说得坦然,“再说,你在我的地盘,跟我讲道理?”
“那这映月双刀,谁都别想要了。”杜雪衣从刀匣上跳下。
“自不量力。”钱老轻笑一声,“这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给你——”钱斌还未反映过来,余玄度已一把将刀匣拎起,往前扔去。
钱斌见状慌忙抬掌接住,唯恐怕有诈,竟也不敢打开。
“废物——”钱老骂道。
钱斌只得硬着头皮开了刀匣,却并未发生任何事。然下一刻,面色刚缓和的钱老等人,神情又变得十分难看。
“我早说过了。”余玄度学着杜雪衣叉着手道。
“你们耍我?”钱老提起两把空空如也的刀鞘,目眦欲裂。
“交易嘛,就要讲究公平。钱老您不地道,我们自然也得留条后路给自己不是?”杜雪衣大摇大摆从余玄度身后走出,扬眉一笑,“我还有一物,不知钱老可否动心?”
钱老一声冷哼:“余玄度是有太子在后面撑腰,你们林家寨算什么?你还以为银刀门真把你当自己人啊?”
“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只在意余玄度,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杜雪衣说话时的嚣张气势都快上天了,余玄度在她身后,表情有些古怪。
“钱老不妨听一听——那日在映月山庄,钱老所用的内功心法观风,可真是大杀四方,只不过就是被吴老和如如道人给破了,可惜啊可惜。”杜雪衣斜乜钱老的表情,心中就知道有戏,续道,“问题钱老自己也知道,不是出在内力不够,只是你遇到了一些困惑。前几年你终于突破了,但是这几年,你又停滞不前,一直扣不开某个关。是故徒有磅礴内力,却无法悉数用出......”
“胡说八道!”钱斌破口大骂。
钱老沉声道:“继续——”
“我能帮你。风地观。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1。”杜雪衣娓娓道来,“童观。窥观。观我生进退。观国之光。观我生。观其生2。此乃观风之道六重境界,钱老第五重便悟得有所偏差,而今到得第六重,更是力不从心......”
钱老在沙狼和钱斌耳边说了句话,二人应声来到杜雪衣和余玄度身前。
“做什么?”杜雪衣见沙狼气势汹汹朝自己走来,警惕退了一步。
另一边,钱斌却猛然出手,一掌朝余玄度拍去,用的正是观风心法。
杜雪衣心头一紧,他只练到第四重,但对付余玄度却是绰绰有余:“观国之光,尚宾也3。这一重大开大合,来者不拒,别收,挡住他上下盘的配合......”
“别光顾着看你男人啊,我们也来聊聊。”沙狼一把拦在杜雪衣身前,庞大身躯完全挡住了余玄度和钱斌二人。
“滚开。”杜雪衣骂着躲开,右手刚甩出袖箭便被沙狼握住,动弹不得。
隔着“人墙”,杜雪衣听到另一头余玄度发出一声闷响,直接撞在雕满梅树的柱子上。
“玄度——”杜雪衣拼命想睁开右手的束缚却无济于事,她如今内力全失,仅凭双耳根本听不出二人的招式,只得一退再退,“实在不行,就躲......”
话音未落,只闻另一头余玄度长刀落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东西砸落之声,大抵是撞翻了梅三姑那些名贵的家具、瓷器,这一撞听声音便知不可能只是皮外伤。
二人的实力终究是差别实在太大,吴中友作为杜雪衣认为难得的可造之材,用了自己那一招功法,尚且还要自己指点所用的时机,能赢还有些侥幸在,而余玄度又怎可能赢得了。
“钱老,他可是太子的人——”情急之下,杜雪衣只得搬出太子来。
“还敢提太子?之前若不是看在太子面上,也不会被这小子耍了。”钱老怒形于色,“是,他确实杀不得,但打残打废却也是不打紧的。”
“好啊。”杜雪衣抬起左手,一直藏在袖中未用得上的另一把袖箭,已经抵在自己脖颈处,“你不想要功法了,信不信我一按机关,鱼死网破。”
杜雪衣注意还在钱老身上,不料沙狼不知何时已将自己右手放开。待得自己反应过来时,左手袖箭早已脱手,她如今手上那点气力,怎可能是沙狼对手。他粗大的手掌轻轻往她左手一捏,保护的佛串当即掉了一地。
傲寒山庄富丽堂皇的大厅之中,名贵的小叶紫檀佛珠,噼噼啪啪掉了一地,有不少识货的悄悄捡了藏起来。
“玉山!”余玄度焦急喊道,脸上却又挨了一拳。
沙狼此时也索性不再挡在杜雪衣身前,才片刻未见,余玄度的俊脸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挂满了彩,他此时正努力咽下口中鲜血。方才杜雪衣所缠的纱布也早已崩开,外伤不忍细看,内伤定然也不轻。
他适才被打时还是极力忍住声音,而如今叫自己时却是撕心裂肺,杜雪衣还从未见过余玄度如此,心中大为动容,但嘴里还是喊着:“稳住,听我说——”
“林姑娘。”沙狼阴恻恻在杜雪衣耳边说道,“我们斩风堂就想让他有个教训而已,但若是你再说一句,可就真下死手了。”
“丁旭——”杜雪衣双目几欲喷火,却也不再发一言。
前几日杜雪衣还信誓旦旦跟贺喜说,让他被揍得越狠越好,而今却是一语成谶。
现下沙狼让出道来,杜雪衣却是侧着脸不忍再看,其实无需侧脸,眼中也已是模糊一片。
“停——”眼看余玄度这次是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钱老终于发话,钱斌应声停手,沙狼也放开了杜雪衣。
“得先让你们尝尝苦头,我们才能来好好聊聊。”
作者有话要说:
1.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
2.童观。窥观。观我生进退。观国之光。观我生。观其生:引自《周易·观卦》初六: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六二:窥观,利女贞。六三:观我生,进退。□□: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上九:观其生,君子无咎。
3.观国之光,尚宾也:引自《周易·观卦》。
狗子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揍得这么惨系列(大家别担心,他血厚——捂脸)
接下来节奏会赶起来,做好准备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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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佛珠
“玄度——”杜雪衣也不管钱老都说了什么,冲向躺在地上仰面朝天的余玄度,他浑身是血,赤红色粉末从衣襟处洒落出——杜雪衣解下一角衣襟,原是整串小叶紫檀佛珠皆碎成齑粉,连串佛珠的玉线也只能依稀便出几根小线头。
“那日难道是你,暗中帮助银刀门?”钱老眯了眯眼,语气中也是不确定。
确认余玄度情况还算稳定的杜雪衣,这才心下稍安,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钱老,攒紧了拳头,极力压下满腔怒火:“吴少那招确实是我教的,但我纵有通天的本事,又怎可能敌得过玄衫——那可是杜雪衣都破不了的剑法。”
还未等钱老回答,杜雪衣便接着续道:“钱老在这么步步紧逼,就不怕我跟你说的心法是错的?”
将余玄度狠狠揍了一顿之后,钱老明显心情转好,他也不看杜雪衣,一面研究自己掌心的纹路,一面漫不经心问道:“那你要如何?”
杜雪衣说:“我留在此处,你让玄度将怀慎带回禅明寺,到时映月双刀自然会双手奉上。”
“好!”钱老未经思索便一口答应,“但我也需验证一下你口中功法的真假。”
杜雪衣冷声道:“这有何难?”
钱老闻言却挥了挥手,朝钱斌道:“先把他们带下去。”
***
傲寒山庄密室牢房中,余玄度缓缓将紧握的左手摊开,淌着血的掌心中赫然是两颗佛珠,看成色,竟是杜雪衣方才碎掉的那串。
“玄度,你——”杜雪衣正欲出言责怪,却终是于心不忍。
余玄度不知是不是被揍狠了,双眸闪闪发亮,似乎精神很好。他借着杜雪衣的力,一手强撑身体,苦笑道:“幸好今日换了身......玄色衣袍,不然......”
“你这样,真能把怀慎平安接走?”杜雪衣可不想听他插科打诨。
“都是外伤,幸好有这......佛串。”余玄度说一句便咳一口血,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眉眼间依稀还露出些许得意之色,“再说如何防止受内伤,我还是......”
得了,这次一句话都没坚持下去,又咳得全身颤抖,杜雪衣真的是服了他。
“别显摆了,就你能有什么经验啊?”他痛得哇哇大哭还好,如今这嬉皮笑脸的模样,杜雪衣更是受不了了。她既烦躁又懊恼,焦急又无力,很想发一通脾气现下又只剩下眼前人,想骂他却怕将话说重了,惹得他伤口又裂开,只得做罢。
杜雪衣叹了口气,仔细检查起余玄度的伤势来:“我看看,这疼不?”
余玄度咬了咬牙,虚弱摇摇头。
“真诚点!”杜雪衣一手指着余玄度的鼻子,作凶神恶煞状,“威胁”道,“别耽误本神医救治病人。”
“好......”余玄度嘴角微翘,答得乖巧。
经一番检查,杜雪衣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所言非虚,虽也受了内伤,但并不严重。
要知道这种防御术,需受多年系统训练,且没有丰富实战经验根本不可能练成。再说,江湖人可没人会去学、也没什么门派会传授门人,如何在被挨打时保护自己,这种防身术更像是军中才有的训练。
杜雪衣不禁想到余玄度那“四不像”的武器和不按常理出牌的刀法,这样毫无顾忌地将各种武功杂糅,似乎只在乎最后的结果。而对于追求练得纯粹功法的江湖人来说,练剑便终生用剑法才是主流思想,对此向来是嗤之以鼻。杜雪衣的刀法虽说博采众长,平日里也讲究因人而异,毕竟也是江湖中人,断不会真的这么用。
这家伙不是疯了很多年?这些究竟是在哪里学的?梦里?还是?
杜雪衣这几日追问,他除了承认了林家刀法和自己那套逆行经脉的功法,其他都被他嬉皮笑脸地蒙混过去了,她心中疑惑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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