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为他们只是借宿,一两日后便会离去,就在附近的山里露宿。但他们一住就是半个月,还毫无离开的打算。”
“于是我决定先回京城,然而刚启程不久,就撞见另一批同样穿着打扮的人,他们正带着个少年郎往荒村方向......”
“什么少年郎?”
听到此处所有人都警觉起来,其中要数杜雪衣最心急,她抢先问道。
“他头上套着个袋子,看不真切,而且我哪敢靠近啊。”章槐潦草回了一句,又旁若无人地回忆起来。
“我差点被发现,慌不择路地逃跑,不小心误入皇陵所在的群山中,自此迷了路......”
章槐虽说独居荒村,平日里也是自己打点,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此等苦楚。渴了只能饮林间露水,饿了只得采果子饱腹,深山中野兽众多,天险林立,不难想象这个月来,他经历了什么。
众人默默听完章槐声情并茂地讲述着,面上尽带着悲悯。曾经自诩天骄,不可一世的棋鬼原本的高傲和名士风度荡然无存,甚至连基本的形象都不在乎,着实令人唏嘘。
夏橙手中的拳头亦是越攥越紧。
“跟我们回京城吧。”李征鸿缓缓起身,望着京城方向,说道,“大嘉朝要变天了。”
***
三日后,六月初四夜,京城霁云楼最顶的阁楼上,夏橙扶着栏杆,担忧地望着城北高耸威严的皇宫。
“他们一早入宫,到现在这么久,不会又出什么事吧?”夏橙终是忍不住问道。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织锦站在夏橙身旁,同样扶着栏杆,面上看不出表情。
一身素衣的她在五光十色的霁云楼中显得有些违和,但纵使如此,生得一副艳丽面容的她,不施粉黛依旧能惊艳世人。
阁楼下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二人转身,是柯为和。
“织锦姑娘,刚收到的消息,又没了一个。”
搭在栏杆上的青葱玉指微蜷:“几个了?和之前一样?”
“一个月来已有一十四个了,消息一样被压下去了。”
***
与此同时,灯火璀璨的皇宫中,杜雪衣与李征鸿二人昂首阔步跨进御书房。
“满城,不,整个大嘉都在传阿橙的诗、我们二人的事,是拜你们所赐吧。”未等其他人发话,杜雪衣便劈头盖脸地问道。
皇帝与张闻京平日里哪见过像她如此没规矩之人,不破口大骂已是穷尽毕生之修养,自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
只有国师,脸上依旧挂着平日里亲和的笑容:“夏橙姑娘实乃当世之奇才,不但武艺卓绝,更是文采斐然,将你们二人的故事写得荡气回肠、感天动地,此等旷世佳作、经典传奇,不就应该流传百世吗?”
“倒也别说得这么好听,兖王走了也未见有这么大动静。你们图什么我们再清楚不过,不就是想通过控制我们二人,好掌握江湖和雁翎军吗?”杜雪衣一声冷笑,“不过,看在此举为我的书局赚了不少钱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
皇帝与张闻京听罢终于克制不住了,前者还只是怒目圆睁、以手捶桌,后者则是直接平拍案而起,指着杜雪衣骂道:“少条失教!”
国师见状慌忙拦在张闻京身前:“张大人别动怒,杜门主只是性情中人罢了。”
安抚完张闻京,他本想以相同之法劝说杜雪衣,但见她凌人的气势,脚步不由得转向冷眼旁观许久的李征鸿。
要知道,杜雪衣平日里待人亲和,三言两语便能同陌生人称兄道弟,但她的脾气一上来,便犹如平地燃起万丈气焰,任何人见之都要退避三舍。
国师一面朝李征鸿使眼色,一面说道:“大将军,此行可有收获?”
进屋后还未发一言的李征鸿这才开口,将在南境探听的林玉山的身世徐徐道来。
虽然藏得很深,但二人依旧敏锐地看出国师和皇帝面色皆有所缓和,尤其是国师,面上的笑容明显更真实了:“果然如此,林玉山是纯纯正正的大嘉人。”
“但若没有你们,我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肯定也是欲辩无方,他们的计划也就成功了。幸好幸好......”国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抚着手上拂尘,越说越激动,“‘征衣浴血,山衔月来’,对对对,‘山衔月来’,天道诚不欺我。”
二人见国师这副虔诚模样,暗自松了口气。
别看他们方才一个咄咄逼人、嚣张得快要上天,一个冷眉冷眼、有如隔岸观火,其实不过是掩饰而已。
他们在赌。
直至见到三人的关注点完完全全从夏橙的诗转移到林玉山身上,杜雪衣和李征鸿心中的大石终于悄然落下——这说明他们尚未发现长诗其实是经怀无之手,交到鹿鸣书局的,而怀无的真实身份,他们自然也还不知晓。
鹿鸣书局现今在杜雪衣名下,出版夏橙的诗倒是在情理之中,但众人就怕万一。毕竟若让皇帝知晓了怀无身份,无论现在还是未来,都将带来不小的麻烦。
“听说近来京城中,有不少军队的统领、官员的亲眷失踪?”李征鸿不露痕迹将话题带开。
“二位从哪得到这消息的?”国师诧道。
“京城这么大,我们自然也还有些耳目。”李征鸿目光愈发冰冷,“回京城时,我们刚好遇见兖王的送葬队伍,于是便想跟着送一程,谁知在半路上发现了叛党的踪迹。”
三人几乎是同时直起身子。
“那痕迹大抵距今一两个月左右。我们依迹寻去,发现他们在皇陵旁的荒村中停留了许多时日,如今很可能就藏在皇陵的群山中。”
国师严肃道:“可有证据?”
“物证、人证都有。这是在去往皇陵路上寻到的马蹄铁,陇右道的制式,还有个人证——棋鬼章槐。”
人证物证俱在,这下国师也不敢定夺了,他转头望向眉头紧锁的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沉声道:“张闻京,你派人去皇陵附近查一查,找到后立即禀报,切记打草惊蛇。”
“哦?”才沉默了不过半刻的杜雪衣突然拔高了声调,轻笑道,“圣上竟还如此信任张大人?”
张闻京脸色骤然一黑,正欲发作,却被皇帝一句话生生堵了回去:“此话怎讲?征鸿,你来说。”
杜雪衣笑着耸耸肩,也不恼,甚至还退后一步,示意李征鸿上前说话。
“叛党之所以会设计让林玉山与余玄度二人成婚,是因为质子确实曾与京中的一位贵女相好,而且还有个孩子。”李征鸿缓缓走上前,来到三人中间,“只不过他们弄错人了。”
张闻京眼底怒意难掩,恰巧此时李征鸿顿了顿,师徒二人目光相接之处,宛若金戈铁马一般饱含杀气。
“是谁?”皇帝和国师可没闲工夫看二人对峙。
李征鸿敛了目光,淡淡道:“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张大人唯一的爱女张庭君。”
“住口!”张闻京喝道。
国师一时哑然,皇帝亦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南诏质子,世人只道他擅长调香,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此去南境,听林家寨人说,林玉山之母神医林芝兰曾救过质子,发现其实是他自带香气,或许同他在南诏的母族有关,但这不重要。”李征鸿眼中神色晦暗不明,“重要的是,张大人那体弱多病的爱女,同样也身怀异香。虽这只是民间的传闻,但却不是空穴来风吧......”
“圣上!莫听这两人在此处胡言乱语!”张闻京勃然大怒,气得全身都在颤抖。
“继续。”皇帝沉声道。
“小时候,我拜张大人为师,那时张府的院中就种满了桂树,不过那时的我心怀天下,哪会注意到这些花木。直到后来听冯凭说,张大人爱桂,我才记起此事。但听他说张大人对桂树的喜爱,是因其有‘折桂’之意,属实荒唐至极。这之后,我也没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此行去南境,听去过质子营地的人提起一个怪事,他们在质子的每个据点中,都能找到桂树的痕迹。”李征鸿一步步走向张闻京,“好巧不巧,后来我让人查了查,您已故去的夫人,小名就叫阿桂。”
站在门口的皇帝亲卫,忽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巨响,以为皇帝有危险,匆忙闯入房内,却见张闻京口吐鲜血蹲坐在地上,而在其正前方,一排书架被震得七零八落。
原是方才李征鸿刚提到张夫人的乳名,张闻京竟骤然暴起,一掌劈向李征鸿。然而他被余飞景重创,武功尚在,但哪里是李征鸿的对手,被其轻巧躲过。
张闻京显然不甘心,一招未成下一招已至半途,却不防一旁的国师直接施展深厚内功,张闻京登时被压倒在地。
“张大人,圣上面前不可动武,此等大忌,你难道也不知晓?”国师冷声道。
张闻京目眦欲裂,也不理会国师,艰难抬头朝李征鸿道:“我怎么教出了你这白眼狼?”
言罢,呕出一大摊血来。
“张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杜雪衣跨过凌乱的书堆,朝张闻京走去,声音泠泠动听,却又神圣不可侵犯,“您教他诗书礼乐,告诉他要忠君报国;您教他武功兵法,告诉他要护国佑民。他都做到了,甚至哪一方面都做得比您好。驱逐外族收复失地,保我北境永世安宁。”
“但你对他做了什么?”
“可不能因为我们二人阴差阳错得以重生,就把您间接杀死我们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啊。”
杜雪衣蓦地笑起来:“您自己养了个外邦质子的女儿,却怂恿圣上除掉立下赫赫功勋的大将军,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您居心何在?反正肯定不会是提前知晓了‘征衣浴血’的含义,毕竟,您此前知道我俩还活着,还又一次要斩草除根。我说的没错吧。”
诺大的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只听得见噼里啪啦灯芯燃烧的声音。
良久之后,皇帝终于开口。
“国师,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国师朝皇帝行了一礼,来到张闻京面前,“张大人,这几日,您就在宫中住下吧。”
说罢,他摆了摆手,退到门口的亲卫复又进入殿内,将张闻京围了起来。
张闻京神色几变,从不甘心还想争辩,到怒意渐消渐转无奈,直至最后凄然一笑。
杜雪衣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眼底还隐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
片刻之后,张闻京终是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令众人大感意外:
“小女这几日又病了,这次好像病得不轻......”
“张闻京。”皇帝冷声打断。
张闻京识趣地住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更啦~
第114章 战起
三日后,六月初七,是张闻京之女张庭君出殡之日。
三日前,传闻中体弱多病又身怀异香的张家千金张庭君因病去世,停灵三天,于今日出殡。
此事原本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但自她的死讯传出后,短短三日之内,京中就有三名高官突然暴毙,其中就包括刚走马上任的兵部尚书。此外,北衙南卫大大小小的头目也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亦或是被发现死在偏僻的街巷中。而其他一些普通的官员或其亲眷,惨遭毒手的亦是不计其数,就连冯凭也差点被害,好在他为人一向谨慎,身旁的侍卫皆是武功高强之辈,这才逃过一劫。
与此同时,近几个月来还有其他人遇害的消息也终于瞒不住了。
一时之间,京城内人心惶惶。坊间更是盛传,这与国之栋梁——张闻京之女的死有关。万般无奈之下,张府最终决定让张庭君提前下葬。
唢呐声起,白事队伍从张府启程。
不似几日前送别兖王那般的悲壮苍凉,今日的曲声更为柔和些,但还是一板一眼的京城腔调。
张府大门斜对面,鹿鸣书局后院的阁楼上,夏橙与杜雪衣正立在半开的窗旁,神色凝重地目送着队伍远去。
“才三日就乱成这样,偏偏玄度哥还带着人去了皇陵,眼下该如何是好。”夏橙忧心道。
三人回南境后,如如道人便只身前往冀州寻人去了,两个月来音讯全无;而贺来贺别到京之后,也被织锦派往陇右道;如今银刀门在京城的势力,就只剩下柯为和的人,然而其中还有一半跟着李征鸿去了皇陵,也难怪夏橙会发出此等感叹。
话音刚落,忽见一高大身影翻过院墙,往阁楼而来。
杜雪衣眉头微展,招呼夏橙道:“走,帮手来了。”
此人正是周恒。
“成了?”杜雪衣问。
阁楼廊下,周恒一见杜雪衣,好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不由分说直接重重跪在她面前,吓得夏橙差点跳了起来。
只听得他神情激动、语气诚挚,说道:“小姐已平安到达您安排的住所。玉小......杜门主和大将军的相救之恩,我周恒感激不尽,今生......”
“可别说了......快起来。”杜雪衣赶忙打断,并把他强行从地上拉了起来。
周恒这人就是一根筋的,杜雪衣实在是怕他又在冲动之下许个什么誓言,届时像此前他同林未期许的那般,想提前离开还非要给林未期一半的功力,杜雪衣想想就头大。
夏橙惊疑不定:“这怎么回事?”
“阿橙,你当真以为我和征鸿是那种落井下石之人吗?”杜雪衣轻笑。
虽然如今身份变了,但她杜雪衣可一直都是那个救人成瘾的女侠,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事情,她可做不来。
事情要从林家寨说起——
周恒此前在京城同杜雪衣说过,他是因为发现前东家有危险才回到京城的,那时杜雪衣就已猜出了六七分。到得林家寨后,她的猜测更是直接得到了林未期肯定——周恒此前便是张闻京家的侍卫,这也是林未期和叶当归在归途中救下他的原因之一。
虽说林未期和李征鸿同为张闻京的徒弟,皆住过张府,奈何李征鸿是个脸盲,有几面之缘的人尚且难以记住,更何谈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侍卫。而另一边,周恒自然是认得李征鸿的,但他却不知余玄度便是他。
至于张庭君的身份,李征鸿虽然有所怀疑,但也是在回京路上,得了柯为和查出的确凿证据后才确认的。
六月初四那日进京后,二人并未按照同夏橙说的那样直接进宫,而是先来到鹿鸣书局找周恒,并直接同他亮明身份。
面对突如其来又荒诞不经的故事,周恒一头雾水,既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也不知为何二人会突然告诉他这些。
然而接下来杜雪衣的一句话,有如平地惊雷一般轰向他的灵台,此时此刻,其他的疑问都不重要了。
“情况紧急以后再解释,听我说,张家小姐现在有危险,你可愿帮她?”
特地挑了张府对面的书局,甘愿打杂;张庭君的马车经过,没把握好力道,以至于砍柴时弄出大动静引得二人察觉......从他诸多行为举止,杜雪衣都能隐约猜出他对张庭君的情愫,这亦是她怀疑周恒曾经的东家就是张闻京的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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