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这样的关系,所以丫头们撒撒娇、争争宠都不奇怪,他也觉得很正常,毕竟祖父那边几个老姨娘是那样,父亲那边几个姨娘也是那样,自己将来的姨娘,也不会不一样的,毕竟女人不撒娇争宠,那还叫女人吗?
可即便是那样彼此心知肚明,他也没有过现在的感受。
向清越身上的味道不是玫瑰花粉、不是铃兰花粉,而是一种很朴素的香气,有点像青草,又有点像树木。
补着他的肩膀,很自然,不会小心翼翼,但也不粗鲁,眼神专注在针线上。
苏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就是觉得脑子有点乱――慢着,这到底是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脱口而出,“你、你订亲了吗?”
问出口的时候,内心紧张,又有点忐忑,想着万一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人家已经有准夫婿了,那自己岂不好笑?
向清越拉着针线,“还没呢。”
苏子内心愉悦起来,但害怕泄漏心思,又强装镇定,“田婆婆这么疼你,怎么十五岁了还没给你订亲?”
“我外婆是疼我,也想给我说,不过我自己觉得太早了,京城的姑娘可能十五六就成亲了,不过我们乡下二十岁才成亲的大有人在,像是全三嫂子、白六嫂子、廖大嫂子,都是二十岁才过门的。”
二十岁,太晚了吧,“这样岂不耽误了吗?”
“乡下要干活呢,像全三嫂子是家中的长女,好不容易养到可以干活却要嫁人,家里怎么肯,自然是留她几年,好歹帮家里几年忙。不过你可别误会,这些嫂子们也知道家里辛苦、弟妹还小,对家里是没有埋怨的,夫家也会觉得娶到一个知道感恩图报的好姑娘,反而会看重一点。”
“居然还有这样多的学问,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每个地方的生活不同罢了,也不算什么孤陋寡闻。”向清越绞了线,拍拍他的肩膀,“好啦。”
苏子转头一看,针脚细密,内心控制不住又觉得甜起来,只觉得没看过这样好的缝线,这样好看的针脚。
向清越笑问:“你呢,在京城可成亲了?”
苏子连忙道:“还没。”
“订亲呢?”
“也没有。”
向清越奇怪了,“你既然高门大户,怎么会这年纪了还没娶妻,照说,家里应该想抱孙子才对。”
“我也不想,祖父疼我,便由着我了。”
他觉得成亲的责任太大,他还没对哪个姑娘有好感到愿意跟她一起承担责任,京城的都是娇娇女,绣花、弹琴、写诗,以前他觉得这就是生活,现在他开始种菜养鸡后,突然觉得饲料味道跟泥土味道,这才是生活。
京城的姑娘都是一个模子,但向清越却是活生生的,跟她们完全不一样。
新年到来。
家中虽然已经有五两银的存银,但田婆子跟向清越节俭惯了,没有特别做新衣服,唯一不同的就是把旧袄子的棉絮抽出来,填上新棉花,这样就算是新衣了。
年夜饭是半只白水煮鸡、红烧豆腐、腊肉花生、炒白菜、醉萝卜,象徵年年有余的炸草鱼、一盘象徵平安的苹果,以及田婆子亲手蒸的八宝糕。
若是往常,苏子自然不把这样的东西放在眼中,但现在他已经跟这对祖孙生活了一个多月,亲眼看到她们吃得简单、穿得简单,这一顿饭,田婆子跟向清越肯定已经用心张罗了。
说也奇怪,他也没委屈的感觉,反而觉得这样挺好的,几个人一起吃,想吃什么自己夹,想到什么聊什么,自在得很。
田婆子举筷,“趁热,都吃干净,放到明天都不能吃了。”
向清越一下就夹起鸡腿,放进外婆碗中,“外婆快点吃。”
田婆子又夹起,想给孙女,向清越却肿抛约旱耐肟诓蝗盟把鸡腿让回来,“我要吃什么自己夹,外婆快些,这肉冷了不好吃。”
苏子微笑,“田婆婆您就吃吧,这是向姑娘一片孝心。”
向清越道:“我见外婆吃,比自己吃还高兴。”
田婆子拿她没办法,只好放入自己的碗里了,“你们俩也都快点,苏少爷也多吃点,欧阳大夫说了,能吃对恢复有帮助的。”
“我已经好了,现在能跑能跳,还要多亏向姑娘跟田婆婆好心。”
“那是我们有缘,菩萨让我们这样做的。”
苏子知道田婆子虔诚,于是跟着说:“我祖母多年向佛,想必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我才得以死里逃生。”
田婆子连连点头,“一定是,菩萨最灵验了。”
向清越笑眯眯的――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她已经知道了苏子是什么样的人,毕竟她是服务业出身,看人还是准的。
他啊,嘴硬、不信邪。
现在说菩萨、菩萨,只怕是为了讨外婆欢心。
但想想也好啊,总比跟外婆对杠好。
于是伸手夹了鸡翅给苏子,“快吃。”
苏子心里有点高兴,那鸡翅什么滋味也不记得,就只记得挺高兴的。
第三章 可愿意跟我回京?(2)
三人有说有笑吃到一半,门板突然传来敲门声,三人觉得奇怪,大过年的,谁不在家吃,跑到别人家来。
田婆子放下筷子就想起来,向清越连忙说:“我来开门。”
这不开还好,一开,整个惊呆――门外的是田大郎跟他媳妇倪氏。
田大郎虽跟倪氏回岳家住,但都住在稻丰村,就算再不想见,也会不小心看到几次,不至于不认得,但向清越奇怪的是,都十几年没联络了,来干么?
想到自家舅舅因为怕妻子就丢弃外婆不顾,向清越就把门关了起来。
田大郎一呆,还是倪氏反应快,连忙把门推开,笑着说:“越丫头可越长越俊啦……”
向清越不让她说完,把她往外推。
倪氏迪忙道:“大郎,做什么,快点进来啊。”
向清越虽然力气大,但也比不过两个人,还是让那两人进来了。
田婆子看到儿子媳妇,神色淡定。
田大郎十分尴尬――当时他喜欢倪氏,倪家却要十两聘金,母亲凑出来给他,没想到倪氏却嫌田家落魄,不愿住鸡寮隔出来的房间,才成亲不到几日就把东西收收回娘家了,他舍不得新婚的妻子,只好跟着回去,外人说他不孝,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原本,他还每个月拿两百文回来给母亲做生活费,后来生老大的时候,倪氏发现了,又哭又闹,他怕倪氏生气,只好连这两百文都不给,母亲怎么生活也不去管了。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前些日子突然听说田家翻新,他还奇怪,稻丰村的田家就只有他们一户,母亲跟越丫头哪有能力翻修屋子,一时之间以为是误传,没想到前几日倪氏回家跟他说是真的,她偷偷跑去看过,还问了牛大,牛大说用的是最好的材料,现在两个屋子里有炕床,暖得很呢,后面还有三个房间,田婆子要是愿意,可以租给人。
倪氏一听就气得打他,怀疑是他拿钱回家,田大郎那个冤啊,他哪来的钱,成亲十几年,他连一文钱都没存下来,倪氏却是不信,又去打听了,这才知道向清越救了一个小少爷,那小少爷为了报恩,拿钱出来修的。
牛大说,花了三十两。
倪氏一听,眼睛都亮了,三十两的屋子啊。
娘家虽然比鸡寮好,但大嫂跟二嫂时不时讽刺也不是很舒服,现在如果回田家就能住上好房子了,把越丫头嫁了,再等田婆子老死,那自己就当家啦。
田大郎就这样被倪氏逼着回了田家,原本夫妻想得很简单,他们有三个儿子,刚好住那三个房间,现成的好屋子,自己当主人,多爽快。
却没想到田婆子对他们很冷漠,倪氏脸皮厚,但田大郎总算还有点羞耻心,见到母亲不欢迎,只喊了一声“娘”就不敢多说。
田婆子拿起筷子吃饭,“没事就走,我屋子旁边就是鸡寮,怕鸡屎薰着倪家高贵的大小姐。”
倪氏一怔,连忙堆笑,“娘,怎么这样说呢,我是您的媳妇,可不是什么倪家大小姐。”
一边又给自己丈夫使眼色。
田大郎只能硬着头皮,“是啊,娘,我们知道错了,这次是想趁着过年,回来跟您认错的。”
“你们没错,是我错了,我不该把所有的私房给儿子娶妻,导致自己三餐只能吃稀饭,你们没错,我错。”
倪氏不气馁,“娘,我知道错了,您就原谅我吧,我这几日想想,越丫头总归要嫁人,您一个人住着,我们也不放心,不如我们回来陪你心吧。”
田大郎附和,“是啊,娘,反正您后面还有三间屋子,儿子给您生了三个孙子,住起来刚刚好,说来,娘还没见过几次吧,没关系,以后一个屋檐下,很快就会熟络起来。”
田婆子却是不为所动的挥挥手,“别了,我跟越丫头住得好好的,你们住你们的,我住我的,不用往来。”
苏子不傻,一下看出田婆子跟向清越的抗拒,于是站了起来,“两位还是回去吧。”
倪氏知道这就是那个有钱的小少爷,虽然穿着破衣服,但有股气势啊,一下就拿出三十两呢,那可是财神爷,自己搬回来后一定要好好供着,于是陪笑,“唉唷,这位小爷说什么话呢,我们是一家人,就该亲亲热热,是吧,大郎,你倒是说说话啊。”
田大郎唯唯诺诺,“娘,我跟媳妇是真心想孝顺您的……”
“别了。”田婆子举起手阻止,“这么多年来不闻不问,现在我房子翻新了就来说孝顺,当我傻的?”
田大郎跟倪氏没想到田婆子会直接戳破,饶是倪氏这么厚的脸皮也有点不好意思,呐呐的开口,“娘,您怎么这样说呢。”
苏子走到门边,“根据我东瑞律法,这房舍所有者为田婆婆,你两人既然已经不再居七年以上,视同出族,再不走,我就告你们侵门入户,在我东瑞国,这是拘役一个月的罪――要关上一个月,还有,不顾老母视为不孝,三年以上重罪,我话说得明白,要继续撒泼还是要走,你们选一个。”
田大郎跟倪氏都是乡下人,听到律法什么的就怕了,什么入户的他们不懂,但“不孝”却听得明白,邻里间的确有人不孝被抓的,当下心中忐忑,倪氏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一篮苹果,“娘,我们过几天再来看您。”
两人你推我挤,匆匆走了。
向清越呸了一声,把那篮苹果全往外扔,又把手中的水全泼向外,“晦气。”
只能说田大郎跟倪氏为了这新房子真红了眼,元宵的时候又来了第二趟,当然马上被赶走了。
田婆子跟向清越也学会了一种功夫,假装看不见。
倪氏总要回来帮忙打扫、帮忙摘菜,那些随她,反正只要田婆子一日不点头,他们就不可能搬回来,稻丰村虽然小,但还是有法律的地方,人人都知道田大郎要新娘不要老娘,现在老娘没点头就硬回去也只会引得全村唾弃。
小地方,让全村唾弃那真生不如死,饶是脸皮厚如倪氏,她也不敢。
时序入春,小篱笆里几棵不知道什么花都开了。
天气变暖,出太阳的日子越来越多。
苏子也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帮忙摘菜、喂鸡、除草,手开始变得粗糙,可是他也不讨厌,泥土跟蔬菜的味道原来这样清香。
这里没有烦人的京城事,他睡得很好,只剩下一些咳嗽。欧阳大夫说了,这是被河水冻着,得好好费,不然老了麻烦。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缓慢,很舒服。
他想念京城,但也喜欢这里的生活――以后得了空,或许还能回来小住上一两个月,养养性子。
他脾气不是太好,但在这里,几乎没发过脾气……
“想什么昵。”向清越的声音响起,“拿着篮子,跟我上山。”
苏子眼睛一亮,“打猎吗?”
“春天的猎物不肥,要等到秋天再打,那样吃起来才有肉。现在入春,山上有野生的枇杷。”
乡下的农村生活是这样,自己种、自己吃,也会上山摘采野生的东西,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知道即使野生水果,对他们来说都是不无小补的。
于是将篮子背在背上,两人就出发了。
入春,山上一片绿意盎然,大树葱葱郁郁,阳光照射下来,身体暖暖的,跟寒冷的冬天比起来,完全两个世界。
两人走着,遇到一对下山的夫妇,两人背上满满的野菇,神情喜悦,显然是大丰收。
向清越主动打招呼,“崔四哥、崔四嫂。”
崔四嫂笑说,“越丫头,苏小哥。”
苏子已经习惯稻丰村的人打招呼的方式,于是笑着点头――心里也觉得神奇,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这样融入了稻丰村的生活。
村民看到他,很习惯的喊苏小哥,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尊敬。
田婆婆跟向清越在家也或多或少会使唤他,帮忙提水、帮忙顾火种,他反而因为这样觉得自己更像这个家的一分子。
“崔四嫂你这野菇可真大。”
崔四嫂笑眯眯的,“是吧,你崔四哥说要赶着清晨上山,我原本还觉得睡不够呢,结果找到一片野菇林,这些卖出去至少也得三五百文。”
四人寒暄一番,这才话别。
向清越和苏子两人上山,终于看到好几颗野生的枇杷树。
苏子伸手就想摘,向清越连忙说:“记得连枝头的叶子一起摘,叶子我有用处。”
野生枇杷长得十分结实,硕大的黄色果子结在树头,一个枝头结着好几颗,黄澄澄的,衬着绿色的长叶子,又漂亮又讨喜。
两人动作很快,篮子都满了,枇杷还没摘完,但向清越已经很满意,“这些够了。”
下山快上许多,向清越深吸一口气,“这要是永远都是春天就好了,不冷不热,还什么都长,光是野生的东西都吃不完。”
“人人间还是要有四季,若不是冬天寒冷,哪会觉得春天难得。”
“是,小学究。”
苏子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向清越这样的小顶嘴,又俏皮又活泼,她说话时,四周都亮了起来,她的眼睛永远炯炯有神,好像有光在里面一样。
生火、摘菜、扫地、喂鸡,她的周遭是一片人间烟火,那样理所当然的生活着,强韧、恣意,姿态极美……
向清越边走边说:“对了,我听说断路的地方开始维修了,大概要半个月时间,等修好我就带着你去官府报案,家里人肯定急坏了,早点把消息传回京城去,免得你家人担心。”
苏子一怔,是啊,春天来了,这样他就要回去,他舍不得这里,但也不可能永远不回去,京城,京城,才是他的家。
想着想着,鼓起勇气道:“向姑娘,如果等家人来接我,你……”
“我什么?”
“你,可……愿意跟我回京?”
苏子这辈子没这样跟人商量过,在京城,也只有大家闺秀追捧他的分,讲这几句话,只觉得整个人都熟了起来,期待、忐忑,少年人的心里,怦怦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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