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则是珍宝区,非达官贵人不可入场,因此,几乎很少有人知道里间的模样。
以她的财力和身份,自然也只能在一二层转转。
姜芙刚入美人斋,便小小地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这样的地方必定会布置得金碧辉煌、大气磅礴,或厚重古朴。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斋楼的风格却是简约而柔美的。
各类饰物归纳齐整,大堂内仅仅以几张小木桌,几张屏风和几层稍显繁复的淡色锦帘作为装点,窗台上的花瓶里还插了三支寒梅,简约中又别有一番意境。甫一进入,还以为误入了哪家才女的闺房。
姜芙不禁咂舌,这美人斋的主人不愧为前花魁,不仅懂男人,也很懂女人。
她先去一楼给柔姨挑了一支白玉簪。柔姨虽为妾,但到底是长辈,也不好怠慢,美人斋的白玉簪虽亦为贵品,却也在她的规制内,不算逾矩。
随后,姜芙到二楼的男士区给自己的“嫡长兄”挑了一顶青玉冠,给庶弟挑了一把点了金箔的折扇,并给父亲挑了一副兔绒护膝。
传说中和自己弄错了身份的那位“嫡长兄”,虽然按理来说已和侯府毫无关系了,但忠渝侯至今也没对外放出什么消息,她就权当不知道,把该尽的礼数尽了就行。
最让她犯难的是给嫡长姐和祖母的礼物。
按理来说,给家中祖母的礼物定是最为贵重的,然而让姜芙犯难的是,她的嫡长姐是当今咸南皇朝的太子妃,虽辈份小于祖母,身份上却压了一头,给哪边的礼物规制低了,另一边难免会不高兴。
姜芙在琳琅满目的饰品区游走着,目光扫视了一圈,忽然有了主意。
选同等材质,不同样式的饰品不就好了吗!
祖母是家中长辈,不喜小辈礼品的规制压过自己实属正常,但真要收身份品级比她高她一截的太子妃更贵重的礼物,未免也会诚惶诚恐。
而太子妃身份虽高贵,却到底是小辈,若是收到比祖母规制还高的礼品,也会害怕背上不孝的骂名。
因此,同等材质不同的样式的礼品,便是最好的选择!
打定主意后,姜芙挑了一条嵌了红色和田玉的抹额,尔后来到另一边的玉台前,向台上仅剩一根的红玉步摇伸手。
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拿起了木盘里的步摇。
姜芙抬头望过去,这一看,竟将她看呆了。
眼前的男子仙人之姿,侧身而立,自成一景,出尘的模样让姜芙不禁想起诗经《卫风·淇奥》中对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描述。
他如玉一般温润,却又有着仙人般令人不敢亵渎的寒凉。
男子注意到姜芙的目光,凤眸扫过她的芊芊玉手,转过头,露出精致流畅的面容,“余观姑娘穿着,应是高门闺秀,又携卧兔(注1)一顶,护膝一副,此来应是为家中长辈统一购置礼品。”
言毕,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步摇,沉然道:“此物虽为和田红玉,然并非上品,籽料(注2)部分实则为青玉。且红玉其本身虽贵气,却缺少端庄,赠予家中长辈,实在有失稳妥。”
嚯,还挺懂。
听着男子温玉般的嗓音,姜芙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然思及祖母与长姐身份的死局,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强词夺理:“公子所言甚是,然玉的质地虽不够上乘,到底是小辈的一番心意。红玉虽不够端庄,但能得家人的喜爱,礼便送得有了意义。”
她盯着男子手里的步摇,解释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半刻钟前我就相中了此玉,只是手里货物太多,实在拿不下,便下楼让家仆收入了马车,随后就立即上楼了。”
姜芙不算完全说谎,这支红玉步摇确实是她一早就相中的礼物之一,只是当时还在犹豫。
刚拿下给祖母的红玉抹额时,她便想到了与之相配的红玉步摇,也就晚了一步。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扫了一眼她手上其他的礼品,眼神仿佛在说:说好的货物太多给了家仆呢。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自己手中确实是满满当当的锦盒,根本不像刚下楼卸过货的,姜芙立马明白自己方才撒了个多么拙劣的谎言。
十四五岁的姑娘脸皮薄,一瞬的羞耻感让她白皙的面皮泛起了红晕,伴着额上殷红的花钿,竟有一种惊心动魄又欲语还休的美。
男子看得愣了愣,没有将她的谎言在言语上挑明,只是朝她一揖,道了一声“姑娘,承让了”,拿起步摇便准备离去。
“慢着!”看着步摇离自己远去,姜芙急得大喊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周围的人纷纷侧目驻足,四周的目光让姜芙的脸更红了。
男子听到声音顿住了脚步,回头亦惊讶地望向她。
姜芙深吸一口气,继续硬着头皮胡编乱造:“公子,其实…其实这支玉兰花步摇,是小女子欲赠予家中长嫂的。”
她低下头,拭了下眼角,低声道:“小女子父亲年迈,门庭式微,家兄更是嗜赌成性,成日在外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家中若非有长嫂操持,恐早就难以为继。而长嫂由于操劳过度,加上心疾难愈,早已…时日无多了。而小女子从小也是多亏了长嫂的照料,才得以在家中苟活至今。”
她假意擦拭着眼角,呜咽道:“家兄赌瘾难戒,家中钱财早已散尽,若非多年来靠着长嫂的嫁妆补贴,家里恐怕早已挨不过这个冬。”
周围的顾客听言,发出一声声扼腕叹息。更有甚者,还愿意慷慨解囊,助她度过难关。
姜芙见目的已然达到,便解释道:“多谢各位的好意。幸得长嫂引荐,小女子去年已在此处谋得了一份替人贴花黄的差事,每月都有补贴,不定期还有各位官家小姐的打赏,钱财方面家中已然无需担心。只是长嫂她…早年唯爱这玉兰,所以...还恳请公子割爱!。”
围观群众听言更是闹成一片,有几位公子看不下去了,朝着那拿着步摇的男子劝解道:“兄台,这位姑娘身世如此凄惨,此刻也只是想在长嫂临终前尽尽孝,你就成全她吧。这样,你将步摇让与这位姑娘,再另挑一支更贵的,我来买单!”
另一外公子也跟着附和:“你将此物让与姑娘,我出双倍的价钱给你!”
“我出三倍!”
“四倍!”
姜芙满意地看着面前的拍卖会现场,转头又看向那位跟自己争步摇的公子,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愧疚和无措。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面对群体性的道德绑架,这位公子仍旧是一副谪仙般古井无波的表情,只是微微下敛的嘴角泄露了他此刻的不悦。
其实早在方才见面时,从这位公子对她的一番分析就能看出,这人不仅头脑聪慧,还见微知著,此刻说不定早已洞悉了她的谎言。
无所谓,反正建安这么多人,且侯府门规森严,对女眷出行监管严苛,他们这生大概都不会再见面了,自己只要拿到步摇就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男子并没有放手的意思,而是将步摇放进木盒,准备前去结算。
周围的看客见状立马冲上前去准备理论,男子却充耳不闻,拔脚就准备离开。
这时,一名小厮跑上前,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随后,他放下木盒,看了一眼姜芙,对小厮吩咐道:“再打一份,完工后送到我府上。”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姜芙拿起玉台上的木盒,正享受着失而复得的惊喜,旁边的妇人忽然拍了她一下。
妇人看着男子离开的背影,对她摇了摇头,“美人斋的饰品都是定量出售的,一样的款式一经售罄,绝无再造的可能。刚才那位公子却说要重打一份,可见他与美人斋背后的那位,关系不一般呐。”
说罢她还惋惜地摇摇头:“小姑娘以后来美人斋买东西,可就难喽。”
买不买东西无所谓,姜芙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妇人话中的关键点。
美人斋背后的那位,不就是从良后嫁给了某高官的前花魁吗?
她想到了方才那位公子的仙人之姿,又联想起了被禁锢在深院高墙内的红颜绝色,瞬间意识到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背后一阵激灵。
啧,不敢想,不敢想。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卧兔:古代妇女抹额形制的一种,用软绵绵的兽皮做成,围在额间,宛如兔子蹲伏;
注2: 籽料:和田次生红玉用的并不是天然的红玉石,红色其实是在青玉或白玉生产籽玉的过程中形成的
第3章 忠渝侯府
姜芙将采购的礼品依次做了结算,结余三十七两银。
感觉心里在滴血。就她这一趟的支出,够得上姜家五年的总花销了,这要是被姜固知道,肯定会被骂成败家子。
想到养父,姜芙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
她扛着大包小包走出美人斋,正愁怎么将这些东西弄上马车时,一转眼,便瞅见了正从茶肆出来的长贵。
长贵看到她,立马快步跑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包裹,连声歉意说自己来晚了。
姜芙摇摇头,低声道: “我们走吧。”
长贵将所有包裹安置妥当后,姜芙便踩着车轸,登上了马车。
一刻钟后,马车抵达了忠渝侯府。
侯府地处繁华的永安街,外面看大气磅礴,尽显门庭威严,里间雕梁画栋,古朴深沉,模样与她在江南见过的安国公府十分相似。
倒也能理解,安国公致仕前曾是户部尚书,在江南的居所想必也是仿照建安的府邸而建。
穿过曲折的回廊,姜芙由丫鬟带领着进入前厅,见到了她的亲生父亲忠渝侯。
忠渝侯曾征战沙场,久经风吹日晒,面容比同龄人更显老态。而早年的从军经历却让他养成了一副强健的体魄,虽已年逾不惑,却仍旧精神抖擞,两只鹰隼般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
他旁边还立着一名娇俏的女子,袅娜聘婷,艳若桃李,三十多岁上下,大约就是父亲那位名唤柔娘的妾室了。
姜芙依次向两人行礼,压低了声音:“小女阿芙,见过父亲,见过柔姨娘。”
柔娘本还有些紧张,初闻她友善的问好后,似舒了一口气,连连将她扶起来,柔声道:“回来就好,以后在侯府便是一家人了。”
忠渝侯亦点点头,将姜芙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慈爱的微笑,满意地开口道:“观你仪态、礼数,可见姜家将你教的很好。只是作为侯府的嫡女,也不能堕了才情。”
似是觉得这话太过僵硬,他随后找补般说道:“却也无妨,有些缺陷可日后可补,现如今你回来了,我们一大家子该好好聚聚才是。”
她听出来了,父亲对她整体是满意的,只是谈吐间仍嫌她文采不够。
忠渝侯这番话,虽然言语间有着作为父亲的威严和亲昵,但对于她的归来,姜芙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丝毫的欣喜。
实则她也不懂,一个十四年都对她不闻不问的父亲,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接她回来。
之前那两个护院所谓的“侯爷堕马,家中缺女眷侍疾”的说辞她本就将信将疑,如今看到眼前男人站立正常的模样,且有如花美眷侍奉在旁,她更觉得那两个护院在胡扯了。
那两人在还说了什么来着?
哦,对,是“老夫人突发恶疾,时常念叨她,希望她尽快回府尽孝。”
她就奇了怪了,老夫人膝下有三个朝夕相处的孙辈,发了病不念那三个亲的,反而念叨起她这个十四年都没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简直离谱。
隔了这么久,老夫人怕是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流落在外的亲孙女了。
这时,一个长了张马脸的家丁急匆匆从北边跑了过来,急促道:“侯爷,不好了,老夫人头疾又犯了,两刻钟前便昏迷了过去,孙大夫正在施针。”
……
听闻母亲身体有恙,忠渝侯朝家丁怒道:“两刻钟前昏迷的,为何一早不告诉我?!”
听到家主的责难,家丁忙趴伏在地上认错,随后小心翼翼地抬眼,扫了下姜芙,颤抖着声音解释道:“侯爷您说今日有贵客到访,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搅扰您,小的便没…没敢…”
忠渝侯没有理会家丁颤颤巍巍的模样,睇了一眼姜芙,沉吟片刻,吩咐道:“下去吧。”
家丁听言如临大赦,朝他磕了个头便急急退下了。
姜芙看着诚惶诚恐的家丁,又想到了之前雪地里给自己充当脚凳的长贵,不禁感叹,高门之下,地位的天差地别,竟直接造就了身而为人的贵贱。
看着愣着的姜芙,忠渝侯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近日来你祖母头疾愈发严重,一直由你兄长和弟弟轮流照顾着。如今你既然回来了,也该过去尽尽孝。”
姜芙是个十分识时务的人。毕竟往后吃穿都指着人家,即使没感情,也得做做样子。
听到父亲的吩咐,她立马恭声应承道:“是,阿芙知晓了。”
老夫人的居所在侯府的南侧,得名毓明园,四方开阔,日照充足,是整个侯府最好的位置。
侯府刚建起时,忠渝侯就将府邸南面最好的几间厢房打通,并着最大的南园,一并划给了老夫人居住,而他自己却住在了稍次一些的东边。
他还因着此事,博了个“建安孝子”的美名。
姜芙跟随父亲和柔娘走在去往毓明园的路上,脑中回忆着在马车上长贵给她梳理过的侯府人物关系。
包括祖母唐老夫人,忠渝侯府共七口人。父亲为忠渝侯唐珏,早年丧偶。其亡妻章蕴,也就是姜芙的亲生母亲,曾替他育有一子一女。嫡长女为太子妃唐璎,嫡长子为忠渝侯世子唐瑾,也就是和她抱错的那个便宜哥哥。
母亲亡故后,忠渝侯便迎了柔娘进门,一年后她便诞下一子,也就是姜芙年仅十二岁的庶弟唐璋。
在维扬她跟丹娘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的那几日,丹娘曾倚着窗告诉过她,忠渝侯府的所有亲眷,名中都带玉,而她此前的名字便是唐珺。
珺,美玉也,却不如阿芙的名字亲切自在。
比起被冠上王旁,她更愿意以草为名。
一行人到达唐老夫人居住的毓明园,值守的丫鬟替三人打起了帘子,领着众人绕过屏风,进入老夫人内寝。
行至老夫人榻前,姜芙远远地便瞥见了床边一大一小两道男性的身影。
两人正背对着她坐在雕花木凳上,和床上的老人聊着天,间或有笑声传来。
小的那道按身长看,是她的庶弟无疑了,而大的那个,应该就是那个鸠占她鹊巢十几年的便宜侯世子哥哥。
看着面前长慈幼孝的场景,姜芙只觉得一阵尴尬。她在此处仿佛就是一个外人,无法将自己融入这片其乐融融之中。
就在她犹豫着措辞时,半倚着靠枕的老太太开口了,虚弱的声音中带着慈爱:“是珺姐儿回来了吗?快过来,到祖母跟前来。”
老夫人善意的主动让她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然而尴尬感却一时难以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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